一

微微抿了抿嘴唇，艳红的色彩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无比迷人。

“美吗？”一道女声道。

“当然美，美极了。”一道男声道。

“这有什么用？”

“他会爱上你，会非常开心，以及感到幸福。”

“为什么我要让他爱上我，为什么要让他开心，感到幸福？”

“为什么？因为你是小丑，你的职责就是让观众开心得大笑。”

“对，我是小丑，所以……”

“所以……”

昏黄的灯光在摇曳中忽明忽暗，呼啸而过的风拍打着缺了一角的绿窗玻璃，发出剧烈尖锐的响声，两个声音忽然一同被湮没其中。

红唇扬起，那是小丑的微笑。

二

陈明近期的心情忽然转阴为晴，每天睡觉都忍不住笑出声，吃饭更是捧着手机笑得两眼恍惚，吓得室友以为他妖神附体，差点就架着他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哪知“严刑拷打”下，陈明道出一个令众人震惊不已的事。

——他交到了女朋友，对方居然是个白富美。

陈明，男，21岁，xx大学计算机系大三学生，胖子一个，身高不足175cm，一千多度近视眼，家境只能算小康。

室友啧啧称奇，这条件除了性别男还有哪里能让白富美的青睐？女的照片他们争相看过，加上陈明口述，他们知道那女的是本市一个地产商的女儿，住高档社区，开宝马，一踩高跟鞋比陈明还高半个头，肤白貌美，实打实的美女。

“陈明，这是真的？不是你网上瞎找来唬我们的吧？”

陈明一听来气了，拍桌而起，肚腩上的肉跟着抖了三抖“赶明我带她过来给你们瞧瞧！谁再说一句假老子撕了谁的嘴！”

五个室友纷纷笑笑都不再说下去，自己干自己的事去了，这陈明一向性急，看谁不顺眼逮着就撕，室友们不想淌这趟浑水。

陈明见状以为自己的威慑力不错，心情非常好地又倒回床上捧着手机傻笑。

——

陈明一直看同系同班隔壁宿舍的李嘉不顺眼，当然不是嫉妒李嘉高大帅气的外形或是

好人缘。陈明想，他只是厌恶极了李嘉的虚伪，对，虚伪。

陈明贪睡，一觉能睡到下午一两点，每次出门总是遇到搂着女友回寝室的李嘉，虽然是隔壁寝室的，但他们平日交流很少，不打招呼也不奇怪，所以陈明本该继续走出去的动作，李嘉也本该继续开门带女友进去的动作，两人都应该顺理成章地按着剧本走过这个不起眼的场景。

但李嘉突然在擦肩之际拍了拍陈明的肩，陈明浑身一僵，听到李嘉笑着道“陈明，那天我可在那家店看到你了，没想到你平时那么……老实的人居然能找到那种店。”

陈明一听“那家店”，耳蜗处忽然“嗡”得一声轰鸣起来，手心不停冒汗。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为了享受每周的“放松”躲着室友去的那家“音像店”，陈明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家店，但仍然抑制不住地紧张冒汗，他以为没人会看见，那家店那么隐秘……

“哪家店？”他女友忽然好奇地问。

“哈哈，你个女孩子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说嘛！”

“好好好，是看那种——片，的地方。”

“真的吗，这还真没想到……”

“哈哈哈，我也没想到。”

此时李嘉和女友的调笑声如同化为实质，像一根根尖锐而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太阳穴，怎么也抖落不掉。

陈明脑袋里的阴暗翻滚着涌上眼眶，他怒目而视，大喊着“我去怎么了！你不是也去！你不去怎么知道我在！”

李嘉耸耸肩，这落在陈明眼里又成了鄙视的标志。

“我只是去买张正经片，那家是朋友介绍的，特便宜。”

陈明刚想反驳一句“谁知道是不是正经片！”没想到他女友立马笑着补了一句，也不知道是真开玩笑还是假的“而且阿嘉看那叫风流，你陈胖子那叫下流。”

陈明怒极了，可所有的怒骂却都梗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他眼睁睁看着李嘉边哄着小女友“宝贝瞎说什么呢。”边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推门进去快速关了门。

陈明双眼通红，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像在嘲笑他似的。路过同学的交谈声，楼下寝室的笑声，甚至宿舍楼旁大树上的蝉鸣声和麻雀叫声……所有的声音织成一张网，笼罩着他，令他忍不住在脑海中李嘉的脸上泼上腥臭的，红艳艳的液体。

那个伪君子！虚伪至极！

风流什么？那才是真正卑劣的下流！

我不过是坦诚欲望，和那种欲盖弥彰的人不同！

我并没有那么恶心，恶心的是李嘉那小子！

对，我们是不同的。

最后陈明想通这点，笑了。

只是至此之后格外提防别人的眼神，因为那些眼神总喜欢玩弄他的尊严，而他最不允许的就是自己的尊严受到一点伤害。

一点也不可以。

——

遇到凯欣的那天陈明又去了音像店，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他看了看手机时间，七点半，于是准备找家店吃完饭再回学校。

音像店离大道有一大段距离，他得穿过那条阴暗脏臭的小巷，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天的小巷好像比往日的气流更令人难以忍受，他只好边拍打着花纹大蚊子边加快脚步，也不顾脚下是不是有猫狗的排泄物。

逼仄的小道被两边屋檐遮得透不进一丝光亮，陈明仿佛听到了心脏在剧烈得跳动。

他飞快地跑出了小巷。

平时没有这样压抑的感觉，今天却好像被故意往脑子里灌进恐惧。

陈明古怪地嘟囔了两句，回头却看见了大道边停着一辆白色漂亮的宝马和一个白色漂亮的女人。

陈明一怔，却想起了更多的女人，比如嘲笑他的李嘉的小女友，比如总是无视他的系花，再比如那个见到他就皱眉的年轻女辅导员，想完，陈明好像充满了极大尊严感，立刻又回过头就准备果断走了。

“诶！帅哥！等等！”

女人忽然主动叫住了他，陈明依言停了下来，并且内心有种胜利的感觉。

“嘿，先生……”

那个女人走到他面前，他这才就着月亮和路灯看清了点女人的样貌，白肤，红唇，浅褐色的瞳孔，立体深邃的面孔，这大概是个混血美女。

哦！这才是他陈明的命运，一个混血美女！陈明立刻感到雀跃，但他还是带着矜持的微笑问“有事吗？”

美女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为难“那个，很抱歉打扰到你，我叫凯欣，我的车突然故障了，已经打了电话叫人来拖走去修，但我现在……想去上个厕所，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帮我看一下车？”

凯欣漂亮的眼里充满真诚，陈明忽然便像背负了使命般郑重地点了点头。

之后等着凯欣回来，修车的人也来把车用卡车拖走了，凯欣为了感谢他请他去了一家高档餐厅吃饭。

他们相谈甚欢，凯欣具有涵养的谈吐以及矜持礼貌的举止，无不吸引着陈明的眼球。

实话说，陈明觉得凯欣和其他漂亮女人都不一样，她的眼里没有嘲笑，她令他愉快，令他着迷。陈明一直认为只有真正心灵美丽的女人才能打动他，毫无疑问的，凯欣是这样的女人。

“我认为你……如果穿着西装，打一条深蓝色领带，会非常帅气。”

凯欣浅褐色的瞳孔映着明亮的灯光显得格外漂亮，陈明几乎全身心都要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对，我也喜欢这样搭配，凯欣你真懂我。”

这个夜晚很美。

但不如凯欣的眼睛美。

——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和微信，陈明几乎忘了李嘉带给他的阴郁心情，也忘了周围人伤害他自尊的目光，他难得地愉悦着，甚至走在路上哼着歌。

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回凯欣的微信。

他知道了很多凯欣的事，比如她的家庭很富裕，比如她已经在自家房地产公司上班了，再比如她并不爱香水或者包包，她更喜欢车，像男人一样爱着车。

聊天时凯欣不谈他的外貌，她赞赏着他的见识，艺术品味，甚至某些对时政的看法，这令具有尊严的陈明愈发着迷。他坚信这是一个值得他去追求的美丽女人。

一周后陈明壮着胆子告白，而凯欣也爽快答应了，他们无比顺利地成为了男女朋友。

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就像一块巨石快把他砸晕了，不知是梦着还是醒着。

或者说，他在醒着做梦。

周六陈明带着凯欣来到室友面前，凯欣挽着他的手臂，小鸟依人地靠着他，俨然一副恩爱的模样，陈明看着室友们发愣的，艳羡的目光，不由得感到极大愉悦，他仿佛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着这些平庸的人，他想，本该这样。

是的，本该这样。

凯欣几乎集合了所有好女孩的特质，在室友们的面前她体贴，乖顺，全身心地听从她的男朋友，令室友们不得不相信陈明这个阴沉的胖子真的得到了一个白富美女友。

暴殄天物啊。

“你们……很般配。”室友干巴巴地赞赏。

“那是当然。”陈明仰着头，搂着凯欣的细腰走了。

转天，整个系差不多都知道了，那个性格恶劣又胖的陈明有一个“完美女友”。

以前陈明总觉得那些目光就像一把把刀刃，沾着名为嘲笑的毒液，但现在，他享受着那些目光，他知道那些目光全然是羡慕，嫉妒或是不可思议，他就像一个突围而出的平民勇士，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又不得不从此敬重。

他又看见了李嘉，那个虚伪的小子依旧搂着他的小女友走在校园调笑着，陈明也笑了，他从李嘉身边走过，斜瞥了小女友一眼又迅速地收回“你的眼光也就这样。”

为了在敌人面前保持自己的骄傲，陈明走得迅速又端正。

他听得到身后李嘉的咒骂和小女友的哭声。

陈明笑得开心。

是的，本该如此。

虚伪的人得不到好女人。

三

很快，陈明感到自己无比拮据，而他如果再不为这拮据找到解决方法，他又会回到从前的境地——毫无尊严。

自周六那天开始，陈明开始频繁邀请凯欣约会，他知道凯欣平时出入的皆是高级场所，为了证明自己与她没有哪里不同，陈明带她去打高尔夫，去星巴克喝咖啡，为她买国外专柜化妆品，去高级餐厅吃饭等，虽然凯欣多次表示可以自己付款，但陈明自然不会让她这么做，他将自己大学几年的存款和生活费全部拿来付款，毫不犹豫的。

“这真的没关系吗？”

“为你付钱我很开心，难道你不想让我开心？”

“不，亲爱的，只要你开心，我做什么都愿意。”

于是陈明一发不可收拾，又卖了自己几个电子设备，才算保住了一段时间的约会开销。

但这显然不够。他必须开始寻找最快得到钱的方法。

室友们明显感觉到近期陈明沉迷恋爱的状态，在看到陈明每天吃着食堂白饭以及卖了几台计算机系必备的电子设备却穿得人模狗样，察觉到再这样下去陈明一定会被毁掉，好歹做了这么久室友，他们还是开口提醒了他，“谈女朋友悠着点，砸锅卖铁的不像过日子阿，你还只是个学生。”

但陈明觉得可笑，“你们嫉妒吧。”

室友们闭嘴了，不再理会陈明不正常的状态，在听到陈明问怎么来钱快，平时最不耐烦陈明的一个室友嗤笑道“炒股，放高利贷喽，保证钱来得多又快。”

当然，危险与高利润总是相伴而生。

陈明是知道的，但显然，他已经顾不上危险。

凯欣就是他追求的全部，就像他追求全部的尊严一样。

不久之后，远在老家开五金店的父亲打电话来，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儿子近期做的事，他沉默了很久道“咱们踏踏实实地上学吧，那姑娘好是好，可你要不起啊，你好好上学，找个好工作，娶个勤俭持家的老婆，这多好啊，你现在这是……”

“谁说我要不起！”

“你怎么要得起？用你每个月一千来块钱的生活费？看看你现在，学习又没啥长进，你们辅导员给我打了好几回电话，以后你能干啥？能养得起那么金贵的姑娘？”

这次轮到陈明沉默了，但这时他内心沉寂许久的不甘的自尊又像个疯狂嘶吼的野兽不停在脑海中叫嚣着，陈明拦不住它，他咬着牙道“不用你们管，我就是要得起！”

父亲似乎气得不行，在电话中狠狠气喘了几声便挂了。

那个月家里果断断了生活费，陈明唯一的收入没了。

但他感到内心有种诡异的宁静。

——

“凯欣，我家里不要我了。”

“这是怎么了亲爱的？但是没事，你还有我。”

“学校里也有很多人嘲笑我。”

“这真是不可思议，你那么优秀，他们一定都误解你了。”

“而且我想我以后会很穷。”

“这没关系，我和你一起穷，就算变成乞丐，我也会陪着你。”

“凯欣，你爱我吗？”

“这还要问吗？亲爱的我当然爱你。”

看着凯欣一如既往迷人的红唇和褐瞳，陈明想，只要有凯欣就够了，其他算什么呢？

他现在，感到无比开心，无比幸福。

四

尖锐的车鸣一声声交错着穿透单薄钢板搭成的墙，狠狠砸向劣质木床上捧着手机双目无神的男人。

但男人无所反应，青黑的眼袋，苍白的面孔，他像一个有呼吸的死尸。

这个由几块钢板搭成的简易房靠近公厕和河流，潮湿而阴冷，房内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泡面盒子扔了满地，汤汁放久的恶臭带着公厕的屎臭挤出了这个铁盒子内所有的空气。

蝇虫爬了满地，甚至大胆地在男人的肚皮上爬走。但男人不在意。

暴瘦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憔悴，羸弱的指骨只剩按键的能力。

“凯欣，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亲爱的为什么每天都要问？”

“你爱我哪里？”

“爱你的全部，当然，还是最爱你是个有尊严的人。”

在凯欣眼里，他是个有尊严的人。

那么，被退学算什么，炒股失败算什么？被收高利贷的人打又算什么？

三个月，家里断了生活费他就去炒股，去放高利贷，一开始炒股是成功，他赚了许多，也按时还了贷，一时间风光无限，但很快他输得一败涂地，投进高额炒股他几乎一无所有，收贷人跑到学校来闹，学校果断将他开除学籍，赶出了宿舍，为了躲避收贷人的追款他在市区边缘租了一间简陋的钢板房，靠着两百多块钱每天吃泡面或者馒头为生，家里也再也没打来一个电话，他打过去已是盲音。

但现在，这些都不算什么。

愉悦占据了男人全部心神，他黯淡无光的浑浊瞳孔被强行印上手机屏幕的光，显得光彩熠熠。

只要他有凯欣就好。

“砰！——”简陋的钢板门被踹开。

“臭小子！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以为我们找不到你？快还钱！”

几个持着棍棒的人涌了进来，一个揪着陈明的头发将他摔在地上，几个争相抬脚狠狠踹在他身上。蝇虫被吓得飞得到处乱蹿，空气中的恶臭也搅动起来。

肮脏而阴暗的地方。

肮脏而阴暗的人。

陈明护着怀中的手机，挨着几乎令他死去的痛，他想，他是不同的，和这些人不同。

他是个有尊严的人。而不该被这些丑陋虚伪的人践踏。

腹部被狠狠踹了一脚，陈明猛得吐了出来，沾着污秽的苍白嘴角却不可抑制地扬起。

有尊严的人应该去做有尊严的事。

“明天……我就……还钱。”

“最好这样，再不还钱！就把你剁了喂狗！”

几个人又踹了几脚便走了。

五

星辰寥寥的夜晚， 夏季的风清凉中带着燥意，陈明站在二十多层的大厦楼顶，迎着晚风神情惬意。

手机屏幕的光在寂静的黑暗中显得无比诡异。

陈明抬头看看无云的天，看看被啃了大半的月亮，又低头看看零散的人，看看冷清的街道和路灯。

仿佛这是一个使命，不完成就会失去他最重视的东西。

理智冷漠地看着他的行动。

他打通了凯欣的电话。

“凯欣，你爱我吗？”

“我非常爱你。”

“凯欣你是个好女人，我爱你，遇到你我非常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真的这么开心吗？”

“是啊，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忍不住开心地笑，哈哈哈哈哈哈！”

“那真是太好了，我荣幸之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浑身浮肿的男人裹紧风衣，他的身上仍然青紫交加，痛得碎骨般，而一张脸更像是个讨命的恶鬼似的脸色苍白颊边凹陷，两眼青黑，双目无神。

他一边大笑着，一边一步一拐地走到边缘，摇摇欲坠。

轻松而愉悦地俯视着大楼之下偶然抬头看而惊愕不已的人群，陈明想起当初周围同学的惊愕目光。

他忍不住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看啊！本该这样！我是不同的！”

我俯视着你们，你们这群平庸的，虚伪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

嘴角上扬的弧度夸张而显得极度快乐。

纵身跃下，毫不犹豫的。

风声猎猎，剥夺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只剩“开心”二字。

“啪！”

血流了一地，他大张着嘴，似乎在笑，但已毫无生息。

他做了最后保护尊严的事，他是胜利者。

——当然，这是骗人的。

六

法医将鉴定的结果交给警方。

姓名：陈明

性别：男

年龄：21岁

死因：长期服用**，思维能力严重损伤，产生严重幻觉。

七

“他很开心，我做得很好吧？”女声道。

“对，你做得很好，你是个优秀的小丑。”男声道。

“我让观众开心得大笑了。”

“是的，你让观众开心得大笑了。”

“这并不难，世人总是容易满足。”

“是的，世人总是满足于‘他人’。”

“其实他们并不需要我。”

“他们自己就是小丑。”

“他们足以使自己开心。”

“是的，没错。”

昏黄的灯光在风中不停摇曳，忽明忽暗，但足以看清破碎镜面前的人。

大红的玩具鼻头，艳红嘴口边涂抹着大片的白颜料，画出夸张的笑，头戴一顶七彩圣诞帽。

男声和女声交替着从那张艳红的嘴唇中吐出。

这是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