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期末考试结束了。

一晴靠着小语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开始只是默默地流泪，后来慢慢就变成小声的抽泣了。

为什么我这么笨？我以为自己复习得很好了，还有你借给我的笔记，可是还是没考好。

一晴呜咽着说。

小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为一晴的发小和同班同学，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义务来安慰一下一晴。

但是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里却又泛起一种莫名的优越，还有一丝浅浅的罪恶感。

没事的，下一次再努力。

过了许久，小语才勉强冒出这么一句。

2

一个月前，当一晴跟小语诉苦，说自己对物理有多么不开窍，怎么学也学不明白的时候，小语听得心里无限同情。

要不我把我的笔记借给你复习吧！小语拍了拍一晴的肩膀说。

真的？那太好了！一晴的眼睛瞪得老大，感激涕零地回答。

小语是班上有名的全垒打，所有学科就没有不霸的。多少人都想看小语的笔记，这一次竟然愿意拿给一晴！

可见发小的感情还是非比寻常的。

但是没过一会儿，小语就暗自后悔了。

学习可是自己的看家本领，也是唯一的长处。就这样把笔记拱手借人了？万一一晴这次考过了自己，回家怎么跟妈妈交代？再说，一晴就算考得不好，她的爸爸妈妈也不会怎样批评她的。

可是说出去的话也不能反悔啊！毕竟一晴是自己的好朋友。

于是，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思量了很久，小语终于暗自拿定了主意。

她在借笔记给一晴之前，把最关键的部分悄悄地给改了。

3

一晴和小语的关系，要说起来能说一整天。

因为她们既是街坊邻居、又是发小、还是同学，而且父母竟也曾是同学。所谓通家之好，说的便是她俩。

可是这两个家庭的样子却是迥然不同。

一晴一家一上街，时常都是三个人手挽手地边走边说。所以常常是你或许都还没见到他们，但已经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了。

小语每每在街上看到他们，总是艳羡地望着他们远去的亲昵背影。然后好奇地想，这天天见的，哪有那么多话可讲？

而小语一家却是走过你身边，你都未必能注意到的那一类。

家里的空气总像是凝结着一样，偶尔冒出一两句话，也总是妈妈在盘问小语成绩考得如何，是不是拿了第一，一晴考了多少分。

一晴和小语的家就住上下楼，所以，两个人从光屁股开始就混在一起玩。

一晴漂亮，皮肤又白，又爱穿裙子，而小语却是活脱脱一副假小子的形象。于是谁见了两个人，都要先夸一句一晴今天穿的裙子真漂亮。

小时候的小语不懂事，老是听到别人夸一晴好看，便跟妈妈说，自己也想穿漂亮的裙子。

每当这时，妈妈就会黑着脸说，漂亮有什么用，还不如回家多看几本书。

后来上学了，小语的学习果然如同开了挂一般，稳坐年级第一把交椅，而一晴的成绩则是忽高忽低的，很不稳定。

小语发现，只有在看到自己成绩又是第一的那一会儿，妈妈望着自己的眼睛是满目柔光的。可是过了这一会儿，又恢复成一脸的淡漠了。

小语是多想像一晴一样，搂搂妈妈的脖子，靠着妈妈撒撒娇，说一说自己的心里话啊！

可是，妈妈总像是和自己隔着一层似的，让小语望而生畏。

4

小语越长大，就越能察觉出妈妈对一晴的在意。

一晴去学画画，妈妈觉得太影响学习。所以每逢看到一晴的画，头就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放暑假了，一晴一家出去旅游。小语本来是想借此来央求妈妈同意自己也休息几天，可是反而惹得妈妈训斥自己学习不努力。

只有在学习上，小语才是远远超过一晴的。于是，这就成了小语还有妈妈优越感的唯一来源。

久而久之，似乎学习在妈妈的眼里便成了唯一的正经事，她不容小语有一丝一毫的分心。

可是这样的压力，却压得小语喘不过气来。

很多时候，小语都不喜欢家里压抑的氛围。于是放学了，总爱和一晴一起回她的家。

在一晴家的饭桌上，小语能听到很多新鲜的话题。她们会一起畅谈学校和单位发生的各种趣事，这是小语在自己家里从未听到过的交流。

这些交流让小语觉得很轻松，更重要的是，小语能够真切地体会到自己被在意的感觉，很幸福，很温馨。

每每这时，她才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只会学习的机器。

于是，每次离开一晴家，一踏进自己的房间，扑面而来的静寂便会让小语心生许多的厌弃。甚至有时候，小语会想，假如自己生在一晴家，该有多好啊！

5

小语时常羡慕一晴的谈笑风生，更羡慕她可以没心没肺，随心所欲地笑和哭。

而自己，在很多时候都好像过于拘谨，总有一条神经一直紧绷着，没办法放松下来。

在她的印象中，她似乎很少在别人面前流露出内心真实的情绪，甚至包括自己的爸爸妈妈。

后来，不知不觉地，小语好像是受了妈妈传染一样，心里也愈发在意一晴了。尤其是她渐渐地越来越害怕一晴努力学习了。

你已经有那么多了，温馨的家庭，漂亮的外表，开朗的性格，而这些我都没有。我只有学习优异这一点优势，为什么你还要来抢？

这才是小语最真实的内心。

羡慕其实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心理，往往在不经意间就会转化为嫉妒和敌意。

然后，因为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出于趋利避害的天性，便对自己力所能及的东西更多了一份领地意识。

小语为了这份心思没少受苦，原本一晴就是自己最贴心的朋友，可偏偏这份心思却是由她而起。说又不能说，更不能有丝毫的表现。

于是，小语看起来心事更重了。

6

原来，小语的爸爸和一晴的父母是同学，而妈妈是通过相亲和爸爸认识并结婚的。

小语妈妈年轻时曾有过一段未果的恋情，以至于最后大龄了还未婚。虽说时间久了感情渐渐风轻云淡了，可性格终究还是落下了一些拧巴的后遗症。

随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再看别人都是出双入对的，恨嫁之心难免愈发强烈。后来认识了小语爸爸，觉得还算是老实人，便就此定了终身大事。

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相处还算融洽。可是就在妈妈怀上小语没多久之后，却忽然听说了小语爸爸上学时的秘密。

原来，自己的丈夫在上学时曾经暗恋过一晴妈妈很多年。而且，知道的人似乎还不少。如此这般的老实人竟然也有这么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小语妈妈本以为自己才是屈就，需要宽慰的一方。却不想，反而成了别人的退而求其次。

细想想，小语妈妈也知道自己是不及一晴妈妈的。为了这份曾经的单相思，一晴妈妈更是成了如鲠在喉一般的存在。

可是街坊邻居的，又加上同学的关系，总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表面功夫总还要勉力而为，可心里却是怎么想都觉得憋屈。

原本小语的妈妈和爸爸也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基础，又加上这点介意，小语妈妈就总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而小语爸爸又是一个十足的老实人，不善言谈，甚至是有些木讷。

于是，这点隔膜就在两个人之间不停发酵。慢慢地，两个人的交流就越发少得可怜了。

小语出生了以后，全家的重心都放在了女儿身上。可是没多久，一晴也出生了。

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娃常在一起，又因为一晴的漂亮，小语妈妈便觉得自己满心都是失落，言语之间更添了很多唉声叹气。

直到小语上学以后，这份失落感才有所缓解。

小语成绩优异，这让妈妈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局。然而，妈妈总也免不了担心这点仅存的优势消失。

于是，妈妈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小语的学习上。只有她考第一，看着一晴的成绩远远地落在后头，自己才会稍微安一下心。

但是，小语妈妈没想到的是，自己为了图这一份安心，却在无形中给了孩子巨大的压力。她在无意识之中，亲手把孩子塑造成了弥补自己缺憾的工具。

7

幸好，小语一如既往地争气，妈妈始终不曾丢掉这份安心。

后来，小语考上了重点大学，一路学到了博士，成为了金光闪闪的大学者。可是，这么多年来，却是一直孑然一身，而妈妈也从担心小语的学习转移到了终身大事上。

而一晴，本科毕业便早早参加了工作，没几年，就结婚了。

婚礼上，小语作为伴娘站在一晴的身边，望着她一如既往幸福的笑脸，似乎参透了些什么。

每一个家庭，每一对父母似乎都像有惯性的魔力，在这种魔力的作用下，孩子的言行举止常常与父母惊人的一致。

一晴在那样温馨的氛围中长大，对于家庭的幸福充满了向往，小语相信，一晴未来的家也会同样美好；而自己，则觉得家不过是一处遮风避雨的房子罢了。

小语不曾在父母的身上找到过心灵上的庇护，成长的这些年中，反倒是自己成了妈妈的寄托。

于是，小语慢慢有了自己的认识，那便是只有自己才最值得依靠。长到这么大，除了一晴，小语几乎没有什么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她不愿意，更不放心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别人，信任似乎在小语这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而且，这么多年来，小语目睹了父母之间冷漠的相处方式，就觉得所谓婚姻和家庭，亦不过如此。

所以，都到了如今被催婚的年纪，小语却仍对建立亲密关系这件事感到无比恐惧和灰心。

小语曾经以为，自己从大学就离开家到别处读书，多年不和父母一起生活，他们的影响早就已经淡化。

可如今看到眼前这对甜蜜的新人，小语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的心里根深蒂固地烙印着冷漠的父母，和那个压抑、寂静的家。

无论小语走得有多远，它始终如影随形。

而如今，小语能做到的只有试着接纳它不够完美，甚至是残缺的样子，然后努力做到内心不再因此而起波澜。

毕竟，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家，和最最亲近的父母啊！

想到此处之时，小语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原来，该陪新人一起敬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