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到他那天，白天天气很好，下了会儿雪之后很快放了晴，夜里我睡的很香。他在梦里的面目模糊不清，而我像个瓷捏的娃娃一样僵硬地站在他身边，手机里放着歌，是《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他在梦里穿了件我爷爷同款马甲毛背心，钻在厨房里熬着汤，嘴里一个劲碎叨：

“你这孩子啥都好，就是心眼小，又太聪明。可是你说人这东西，就算再高的本领再大的能耐，又哪能一步都不错？神仙老子都犯错，你怕什么呢？”

其实我不聪明，我也不是啥都好，可梦里这话他确确实实跟我说过，在五年前的夏天。

从小到大我大概都算一个莽撞的人，想做的事就要去做，想打的架也一秒不耽搁。小孩子大凡都是如此吧，摔过跤才知道收敛，疼过了才知道改变。

只是，变得是更好了还是更差了，我也说不清。有人说我变得稳重，有人说我变得周到，可没人说“你变得可爱”，也没人说”你很有趣“了。

其实我有很久不再梦到他，每次梦到他，大都是因为我又闯了什么祸，或者在哪里栽了跟头，我渐渐觉得这是不是也算一种PTSD。

创伤大概是在他去世那天形成的，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试图恢复，但是各种方法都一直不太奏效，而后的日子里坎坷一波波接踵而来，我就干脆躺平任宰，再也没有试图从这种梦境中挣扎出来。

想想，其实能经常见到他，也挺好的。

以前老有人问他是我的谁。

我总开玩笑，说他是我第二顺位爹，以后要继承我遗产的，可其实他和我爸爸一点都不像。

我爸爸是个标准内蒙大汉，一辈子没学会调低嗓门说话，我小时候，他出车祸缝几十针出来都说没啥大不了，膝盖上的疤到现在上楼都疼，也没见他多往心里去。他其实吃了很多苦，可也从来什么都不说。

可就我的事他硬气不起来。

小时候舅舅家的姐姐结婚我爸能哭倒在人家厨房里忘了招待来接亲的客人，我再大一点，我爸但凡去个婚礼都一定要哭出声来然后被周围的人虚伪的安慰“哎呀你家姑娘不是没嫁呢嘛～”

他拒绝让我学家务，最近我爱上做饭，可我在厨房里待会儿他就得沉思半天，又不好直接跟我说“你就不能活成个草包吗”，就只好旁敲侧击，哪怕我在厨房里打个喷嚏，他都能拐弯拐到“你会干啥？还不出去！”

我爸特怕我学得一身本事然后将来被哪个白眼狼拐走去别人家做老妈子，就干脆要我活成个巨型白痴，好歹这世上就没人指望要支使我了。

我爸还特没原则。

考研胖起来的十几斤我妈是说啥都要给我减下去，拖回家半人高的代餐棒，吃得我嘴里清寡到看见筷子都想舔两下，我爸见天骂我嘴馋，搞得自己得遭这么大罪。

所以去村里买山货的时候他和我说，今年家里啥肉都不买，一定让我清汤寡水瘦下来。后来他在人家农场义正言辞打给我:

“那啥……一头猪四只蹄儿，你现在减肥我就意思意思买点招待客人的哈，我就只买三只回家你别惦记听见没……”

我妈回家看着澡盆里都泡不下的三只玉蹄，我隐约觉得我看着了她头顶冉冉升起的青烟……

我家就是这样的，全家人对我的期望不过就是全须全尾乐乐呵呵过一辈子，出息啥的祖祖辈辈都没见过，也不指望我一个姑娘去光耀门楣。

我搬家出来一个人住之后，我爸妈一天追十八个电话不说，连我奶奶都自觉担任了每天清早叫我起床的工种，昨儿还打电话给我说帮我做了很多熟食，并且酝酿着拿出尘封多年的设备连粉条都想在家帮我做好。

好像我被派去了非洲干活十年八年都回不了家一样。

他们太想保护我，哪怕这样我就并不会坚强并不会独立，也永远都不能强大起来。

可这些，他们不在乎。

亲人如此，朋友亦然。

我这辈子忘年恋没有，忘年交倒是有几个，天天站在过来人的角度担心我浪脱了劲后半生惨淡收场，考研失败之后，我消沉了没一个上午就被高中语文老师拎出了门，硬逼着他同学把我塞进人家的律所实习，生怕我一个想不开在家寻了短见，我看着他出远门回来还开着车带我东奔西跑那张蜡黄的脸，忽然觉得很愧疚。

愧疚我总是无法长大，愧疚我时时要人担心要被安慰，愧疚我都这把岁数了，还要别人在忙碌艰难的生活里分心出来保护和照顾。

说起来，我长到快三十，人生里遇到唯一一个对我高标准严要求的，竟然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

他从前没少骂我，嫌我娇气，嫌我懒散，嫌我的人生太过顺遂。

可不是么，在没遇到他之前，我人生最不顺遂的事情就是我妈让我一个星期吃一回青椒。

他老是雄赳赳气昂昂，朝夕相处了三年，我就没见他弯过腰。是以日后我见过无数骄傲的人，身份显贵也好家底丰厚也好，我觉得他们都是在装大尾巴狼，因为有傲骨所以有傲气的人，这些年来我就见过他一个。

我小时候怕他怕的人尽皆知，现在还有人把这事拎出来当笑话讲。

他明明不是我们班主任，每天在我们班后门一站，就有人知道他是来拎我去站墙角的。我们班怂萌怂萌的班主任乐得让别人修理我，经常看见了当没看见的任我给别人搓圆捏扁，然后自己偷着躲在门口乐。

那时候我每天躲着他走，听到他咳嗽都能立马变得规行矩步，我妈说我认识他之后就像身上多长了一根脊梁。说起来可能都没人信，我虽然现在看在看起来像是个书读的稀松二五眼的废柴，但是作为一个理科生，我高考物理可是考了100+的，他作为我的物理老师，那是百分之一千万的功不可没。

只是这些故事，如今说起来都算久远的往事了。

那时候人生最难的问题，也不过短短的几行笔记，只是我在当时并不明白，挥霍地恣意又理所当然。

不过好在，哪怕后来生活变了模样，我也还是从所有那些我以为我扛不过去的事故里幸存了下来。

我上班一周了，工作我很喜欢，新同事都很和善，房子离工作的地方很近可以自己做饭吃，每天都能名正言顺打扮的花枝招展去上班，我连口红都上下午换不同的颜色。

生活虽然没有按照我预设的轨迹走，但好像也不算太差。

我是发自内心挺高兴的。

只是忽然想起来，上大学出发前他叫我去家里吃了顿饭，嘱咐我好好出去闯一闯，一飞冲天给他看看。

我虽然没飞起来，可贴地行走的日子我过的挺乐呵的，却没机会问他一句“我是不是没有让你失望”了。

我好像总是在来不及，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来不及让他看着我变得更好，也来不及让他分享我几近于无的财产，今天这些碎碎念其实也没有什么主题，就只是我刚写完一份标书可以休息半天，就只是天气很好网络很好，就只是天上飘过了一朵云。

而我忽然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