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晓:他右手敬礼,便无法爱你

文/卫好唯

其实在以前,连暮晓从来不和身边的人提季尧,提他是她喜欢的人,毕竟他不是什么好人。

这句话说得好像这个姑娘有点虚荣有点爱面子,可还真不是。

她曾经在她那浸了半瓶辣椒油的日记本上写过这么一段话:他们跟我说他是个坏人,走大街上都有人想往他身上扔臭鸡蛋。警察变着法的想给他套上手铐脚镣。他自己也说他不是什么好人,这辈子入了地狱再也爬不上去,让我离他远点。可是我不信,别人说的我都不信,他自己说的我也不会全信,我这么有主见一人儿,肯定信我自己的感觉呀。

我都想好了,他这辈子要是真爬不上去,我愿意陪他粉身碎骨永堕阿鼻,我胆儿大,只要不让我离开他,什么都不怕。

画完那个句号,她脸红心跳的合上了日记本,似乎这一小篇儿一百多字的日记是她刚刚给季尧写完的一封情书。所以你看,她在以一个小女生的方式爱着这个不是什么好人的男人,小女生是不会爱慕虚荣的,小女生也不会在意她爱的这个玩意是萝卜是土豆,是好人还是坏人。

可她也知道,爱季尧这个男人,不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生一样去爱。

就像当年她妈和她爸离婚。这个三十六岁风韵犹存的漂亮女人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托着连暮晓,挺胸抬头的走过了第一段马路牙子,第二段马路牙子,走到第三段马路牙子的时候突然扔了行李箱,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眼泪刷刷的往下掉。

她扯着十四岁的连暮晓说:“晓晓,你以后一定要找个普普通通的老实男人,不然爱的太累了,过得太累了。”

她点点头,伸手给她妈擦拭那一圈哭黑了的眼线。

然后在十七岁那年,喜欢上了季尧,和她爸一样的男人。

当时连暮晓不知道这个男人比她大了十岁,因为一个男人在二十七岁的时候恰恰是最迷人的年纪,迷人到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嗅不到年龄差这个东西,或者说她嗅到了,却恰恰喜欢。

你要问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是怎么喜欢上这个男人的,她也说不清楚。她只记得那天她回家的时候跑进的巷子,和巷子里两个即将贴合的身体。

那个女人让暮晓想到了美女蛇,一双从紧身包臀裙里伸出来的白腿绕在面前男人的身上,那不是腿了,是一条滑腻腻的蛇尾巴,能缠多少圈都行。然后美女蛇的舌头就开始吐信子,红艳艳的嘴唇都带着水光的。

暮晓想这个男人完了,要被蛇咬了,要中毒了,要欲仙欲死了。

她屏着呼吸等那个男人的下一步,她脑袋里都上演好几遍比琼瑶剧更大尺度的慢镜头了,这对一个十七岁只看过亲亲嘴,却对性抱有无限神秘窥探感的小丫头来说那真是相当刺激了。

但根据下一幕剧情走向来分析,这个男人显然是想端个紫金钵装会儿不近女色的法海,他伸出两根指头捏住那愈来愈近的尖下颌儿,翻书页一样把这张美人脸翻了过去。接着捎带轻轻一笑:“香水味儿刺鼻子。”

你会发现这个男人的迷人之处就在于他这么捎带一笑,你看不出他是真笑还是假笑,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可美女蛇不在乎这个,她挺起波涛汹涌的高耸胸脯努力的往高她一个脑袋的男人身上靠,一句话里转了好几个弯的柔情:“你别拿这个敷衍我。”

“那我拿什么敷衍你?”说的轻浮。

如果往前推个十年,他也是十七岁,应该是个一笑就多情的少年。

如今已过十年,他长成二十七岁的男人,你从这个男人的笑里找不到情愫,也找不到柔情。他的余光从光线灰暗的巷子里延伸到巷子口,那里有一大片好日光涌进来,和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心跳如擂鼓喧鸣,她看见巷子里那个男人稍微侧过来的半张脸,高挺的山根撑起了整个轮廓,然后她注意到他下巴上的胡渣,她从未在身边同龄男孩儿的下巴上见到过这样的胡渣。他们那些柔软稀疏比汗毛重不了多少的小胡须远比不上他的好看和性感,这种性感,似乎可以让她在狭小的巷子里嗅到荷尔蒙散发的味道。

在那个荷尔蒙的根源处,她从季尧的喉咙里听到了与她有关的第一句话,这种嗓音通过耳朵传入大脑,闭上眼睛也可以想象出他上下滑动的喉结。

他说:“那里,有个小丫头。”

暮晓忘记了咽口水,她觉得她被咬了,中毒了,怕是这一辈子,都没有解药。

若说是哪一点让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从此沦陷,她不能给你个开头,说从哪里开始,她只能回忆起那天晚上,她躺在那张不大的单人床上干巴巴的瞪着天花板,然后在黑咕隆咚的寂静夜里,脑袋一遍一遍放映着他的侧影。

那句小丫头,尾音撞在她年少的心头。

第二次见到季尧是在三天以后。暮晓下了晚自习已经是七点半,临近晚秋,她穿过依旧热闹的夜市,走向那条老巷子,霎时安静。

巷子里有经年的潮旧味儿,在那个晚上,暮晓清楚地闻到了鼻息间突然夹杂的烟味儿,她走进去,看到那个男人靠在巷子的石壁上,右手指尖星火点点,夹着一根燃到一半的烟。

季尧侧过脸来看她,抬眼的时候,眼皮上有一道深深的褶痕,他把烟头按在墙上捻灭,向这个小姑娘走过来。

小姑娘有点怕,往后稍了一步,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稍的这一步里有什么因素,也不知道这一步是不是因为怕,不过事后她想过,这一步里,少女的羞怯与欢喜,远远大于来自一个陌生人的惧意。

季尧问她:认不认识我?

只及他肩膀的小姑娘摇了摇头。

这样的身高差距,让季尧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松垮垮的马尾辫儿乖顺的垂下去,垂到她细白的脖颈儿,水蓝色的校服衣领。

季尧说:我认识你爸爸。

暮晓垂了眼睛:我爸已经变成一幅黑白照片了,立在我们家的柜子上,天天用香供着。

夜色给了这个小巷很深的寂静,他说:我知道,我来给他上个香。

他的声音就在头顶,近的让她错觉是贴在了耳朵边儿,他的声音跟学校里那群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子不一样,那群划耳膜的公鸭嗓让她烦躁。

他这副嗓子是经过岁月打磨过的,经过香烟熏染过得,如今,才沉淀出这一副成熟男人的音调。

“我妈说,跟我爸接触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仍是低着头的样子,过后却有点懊恼了,因为这句话听着像是在赶他走,其实她是想换种问法,比如,我爸爸不是什么好人,那你呢?

季尧轻笑了一声,他说:是,我现在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那天季尧给连立峰上了香。

暮晓就坐在窗户边儿上写作业,她家这块普遍是破旧的二层楼建筑,她家住在二层,年久老旧的木头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

季尧在连立峰的黑白照片面前站了挺久,这挺久的时间里,暮晓的数学模拟卷子只填完了三个选择。

她的眼睛在数学卷子上停一分钟,在客厅中间的男人身上停三分钟,她又怕那个男人突然转过来的和她对上眼,就在窗外的夜色里停半分钟。

在这最后一次的半分钟里,季尧走过来问了她一句:这么晚,你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她假装恍然的转过头说她妈一个月回来一次。

其实从听到脚步移动的声音开始,她连着脖颈后的细软发根儿都是精神的。

季尧点点头,不太诧异,一双手撑着她写作业的小桌子,附身看了看她只写了三个选择的数学卷子。

台灯直白的光扑在季尧的手背上,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变得很小,头顶齐平他的腰线,她在他看不到的视野之下转动了眼眸,目光放在他手背凸起的筋络纹路上。

多少年前,这双手也是一双修长而好看的手。但现在不是了,烈日晒过它,沙土磨过它,锋利的刀刃割伤过它,它握过枪,沾过血,这些血混合着自己的,兄弟的,敌人的。

只是这个晚上,在一盏普通的台灯之下,它隐去凌厉,安静地撑在这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面前。

季尧说:丫头,好好学习。

她突然抬起头,撑起小小的下巴,问他:为什么要好好学习?

季尧的食指在桌子上点出节奏,他觉着这小丫头挺有意思,反问:你们老师没告诉你为什么要好好学习么?

她说:我们老师让我们考高分,让我们穿校服,让我们别染头发,让我们别谈恋爱。

季尧说:你们老师前面那几条我听着还可以,最后这条我不赞同。

小姑娘稍微扬起嘴角。

她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好好学习。

他的食指依旧点出节奏,说:为了成为祖国的栋梁,为祖国做贡献。

他说话的语气总有那么一股子不走心的痞气。

暮晓笑出声,就像听了马三立老先生讲的单口相声。

她知道季尧是哪种人,因为她知道她爸是哪种人,他们这种人警察天罗地网的设套子找证据,想把他们弄进牢里老实待着,别出来危害社会,危害祖国。

想着,她的目光移到木柜子上的黑白照片上,那是一张极普通的市井男人的脸,带着略微的醇厚笑意。

世间人善于把肮脏恶意裹藏在这副微笑的皮囊之下,小恶藏一辈子,大恶破裂而出。

她有时候恨极这个人,因为他让她的成长伴随着羞耻,孤独,残破。有时候又爱极这个人,因为他曾是这世上唯一给过她宠爱的人,他死了,她就丢失了这份宠爱。她怀念他,这份儿怀念让她的极爱大于了极恨,当爱大于恨时,那就只剩下了爱。

暮晓想的出神,至到季尧叫她一声,他说:丫头,我走了。

她很快地抬头,却只是顿顿地点了点混沌的脑袋。

外面是夜色。

她稚嫩的目光盯随着季尧高大的,愈渐远离的背影,一瞬间竟忍不住脱口而出,她说:叔叔,你还来吗?

季尧转身看这个姑娘,那一刻他不是在看这个小姑娘,而是在看这个房子里的小女孩,她小小的往那一坐,便成了这个清冷房子里的唯一活物。

他只怔了一秒,说:来。

其实他来的并不勤快,他不来的时候她就在等他来。搬着一把小木头板凳坐在窗户边儿写作业。

后来有一天她往窗口那边望过去,就看见了沈爱珂,她浓妆艳抹的妈。楼梯被她尖细的高跟鞋踩的岌岌可危,她进屋把红色的皮包随手扔在沙发上,让暮晓进去写作业。

她一般都听沈爱珂的话,最开始懂事的听,后来不爱搭理的听,这次她没听,她守着这一块小小的窗台,跟谁都不愿退步。

第二天是周末,暮晓一睁眼睛,房子里早就没了沈爱珂。饥饿感从空肠子里发出来,促使她拧开了煤气罐,烧了锅水,下了挂面。

她在沙发上捧着那碗白水煮面吃的起劲儿,一筷子一大口,一大口一抬头,一抬头就看见了门口,门口站着季尧。

他穿着黑色外套,右手里是一大包零食,背着光站在门口,让她看不清表情。

小姑娘的一大口就包在了两边儿的腮帮里,成了个鼓鼓的静态图,嚼也是尴尬,不嚼也是尴尬。

很多年后她跟人讲起过这种事儿,她说:那个叔叔啊,他就喜欢成熟的女人,胸大的,腿长的,嘴唇红的,吃饭一小口一小口吃不出小肚腩的。

她觉得自己胸不大,腿不长,嘴唇也没有那个美女蛇的女人红,但起码她吃饭的时候在他面前能装的一小口一小口。然后那天早上,就让她往后都不用装了。

那人问她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成熟的,胸大的,腿长的。

她开口回答的瞬间忽然就怔住了,她回答不出来,很多年以后的连暮晓如梦初醒,她以审视的态度去回望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终于明白,她不知道。

她所设想出的一切假想敌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年轻,那么年轻的爱给了长她十岁的男人,这样的爱让她把年轻,稚嫩看成了包袱。

往后季尧来的时候都带着那种随手一大包的零食袋,他可能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爱吃各种各样的零食,喝五颜六色的饮料。

暮晓爱吃零食不假,可她不爱喝五颜六色的饮料,她只爱喝白开水。她发现季尧也不爱喝五颜六色的饮料,当然也不爱吃零食,他倒是极喜欢抽烟。

他想抽烟的时候会起身走到门外,点上一根,抽完了才回来。

有一次暮晓偷偷地跟出去,那时候天色微暗,远处灰白。季尧的左手臂搭在栏杆上,右手食指间的那根烟在夜色里只剩了一个火星的点,他抽一口,然后弹落燃尽的烟灰,升起的烟雾绕上去,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

小姑娘就在门后,安静地看着。

后来她就有了特殊的癖好,喜欢看人抽烟,看到谁谁谁在抽烟,她都喜欢多看那么一眼。

她也在学校里看过很多同龄的男孩儿,他们有的也抽烟,在楼梯口,在厕所门前,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他们穿着宽大的校服,佝偻着因迅速发育而微驼的肩背,故作老成地把烟捏在手里,吸一口,吐一口,吞云吐雾。

她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别过脑袋,他们让她联想不到季尧,他们青涩的身体撑不起一根烟的重量,少年身体里原始的稚气和刻意伪装的成熟互相冲突,相互叛变,使得这个吸烟的动作变得丑态毕现。

后来暮晓就知道这种视觉上的冲突只出现在自己的眼里,她身边的小同桌曾经在她旁边儿捧起一张泛红的小脸儿,指着远处穿校服吐白烟的某某某高喊:哇塞,好帅!

她眯起眼睛看过去说:哇塞,一点都不帅。

小同桌说:我前天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说抽烟的,你看某某某不就抽烟吗?

暮晓把校服拉锁拉到领口,拉锁触到她光洁的下巴,她说:那再加一条儿。

“什么?”

“年纪比我大的很多的。”

再加一条。

爱穿黑色外套的。

再加一条。

会给我带一大包零食的。

再加一条。

名字,叫季尧的。

这个年轻的小姑娘把自己喜欢的样子一点一点细化,缩小,缩到一个掌心的纹路,缩到一个抬眼的神情,几近苛刻。

可她又对这个要求极其宽松,宽松到季尧是怎么一个样子,她就喜欢这个样子。

后来北方入了冬,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水雾,

再往后更冷,水雾在玻璃窗上结成冰花。暮晓靠着写作业的那扇窗户是个特例,那扇窗户上总有一个干净清楚的圆圈,一个女生手掌大小。

顺着那个圆圈往外看,能看到巷子里来往的零星几人。

那个冬天,这个小姑娘就是这样,偶尔从书堆里抬头,从那个干净的圆圈里看出去。季尧每一次来之前的样子,她几乎都没有错过。

有一次她看语文课本,看到里面那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忽然就想起了什么,抬起头从那个小圆圈里看出去。

她看到季尧在楼下抽烟,他有时候会停在楼下抽完一根烟才上来,她手撑下巴,从这个小圆圈里看完他整个吸烟的过程,记得住他每一个微小的动作。

她想少年有什么好,她不想做少年,她想和他有一样的年岁,一样的阅历。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出门去,下了破旧的老楼梯一路跑到他的面前。

她在寒冬里喘着粗气,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然后向他伸出手,她说:给我一根。

葱白细小的指尖裸露在冷空气中,细微的颤动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情绪的局促。

季尧把余下的烟头扔在雪堆里,抬起眼扫过她身上单薄的毛衣,这件单薄的毛衣还原了她跑下来的突然,急迫,没头没脑。

他没问她怎么突然这样,只是脱下他的黑色大衣,反手披在她的身上,大衣的袖子在她身上长出一大截,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儿。

暮晓感觉到大衣内里的温度透过她身上这件单薄的小毛衣传到她的皮肤,这些温度从季尧的身上散发,再传到她的身上。

她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不再是季尧和暮晓,不再是这个年代里的两个人类,只是这茫茫大雪中两个互相依偎的生物,相互取暖,彼此需求。

季尧和她说:你不能抽烟。

为什么,她问。

他稍低头看她,一贯让人看不透的痞气中忽然有了一丝认真,他说:丫头,你记住,这世上凡是能让人上瘾的东西,都不能碰。

她很快地问回去:那你为什么碰了?

他这次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然后抬起手,是那根带着烟草味儿的食指,很轻地,弹了一下她的小脑门儿。

寒假之前的最后一天,暮晓被人家表白了,对方是班上的小学委,常年带着一副褐色的框架眼镜。跟暮晓表白那天小学委把这副框架眼镜往鼻梁上推了五次。

他在走廊的拐角处拦住暮晓,说出第一句话之前推了一次框架眼镜,问出第一句“你等下有事不”又推了第二次。

暮晓当时想上厕所,上一节课憋着的尿这会儿又让小学委拦在了膀胱里,她说学委你有事就说。学委又推眼镜框,说“暮晓,我觉得,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

暮晓摸摸肚子,她觉得此时此刻放在她身上的两件事都不太让她好受,她得先解决其中一件,她说学委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仔细考虑一下回来再给你答复。

小学委连着推了两次眼镜框点点头。

暮晓转身就往厕所跑。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跟前头往厕所跑的那个小姑娘仿佛不是一个人,她挺沉稳的往小学委前面一站,委婉的问他喜欢自己哪里,好给等下拒绝的话做一个铺垫。

小学委平时属于对学术锱铢必较型,在课堂上站起来就能跟老师侃侃而谈,这一点发挥到这儿的时候,小学委大概只用了侃侃而谈的三分之一,他说:我觉得你挺乖的,我就喜欢看着乖巧的小女生,而且你学习也挺好,我觉得这样的女生和我才般配。

小学委在恋爱这件事的情商上基本成绩为零,分数全让给了接近满分的理综卷子。他说完之后暮晓没有回答,低着头站了好久,然后把手伸进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根烟。

她把这根烟塞进小学委的手心里,小学委没什么反应,过了会儿,稀疏的眉毛开始拧巴,脑袋里仿佛能辨认出这根烟的牌子是万宝路。他不抽烟,但他认识。

暮晓说:我不喜欢乖的。

她想了想又把那根烟抽回来,她说:我也不喜欢抽烟的。

她给他这支烟其实是想告诉他,连暮晓不是他眼里乖巧的小女生,后来又怕他误会,误会她想让他抽这根烟。

那天之后小学委再没和她说过话,他的喜欢清零了,因为一根烟就不喜欢了。

其实暮晓把那根烟抽回来的再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不舍得,这根烟是她偷季尧的,从他大衣的口袋里摸出来一盒万宝路,再从一盒里抽出一根,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根烟在她的校服口袋里揣了很长时间,季尧也很长时间没有来,她稳稳当当地坐在靠窗的小桌子旁边儿,从那个小圆圈里一遍一遍地看出去。

她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她的情绪全在脑子里,她开始想季尧为什么不来了,脑袋里有美女蛇的剪影,连立峰的剪影,警察的剪影。

后来她想,他要是来了,就把这根烟还给他。

再后来,她发烧了,吞了药片都不好使,躺在床上的时候,觉得屋里和外面的冰天雪地一样冷。

她的感知变得微弱了,分不清外面是不是已经黄昏,也听不太清楚是不是有人敲门,人一发烧就特别疲惫,特别想睡觉。

她在睡梦中感觉有人扯起她的胳膊,给她套上了一件厚大衣,把她疲软的胳膊挂在一副宽挺,有硬度的肩膀上。

然后,小姑娘在颠簸中艰涩地睁开眼睛,她看着离她很近很近的后脑勺,嘴角就不由地勾上一个笑,她太熟悉他的轮廓了。曾有多少次,她偷偷地用眼睛描摹他的轮廓线条。正面的,背面的,侧面的,她都记得。

雪夜的寒风吹得小姑娘有点儿清醒,她开始和他说话。

她说:叔叔你看着一点都不紧张,电视剧里演的都是男主角背着女主角都要急死了,跑着去医院。

她的叔叔发出一声轻笑,胸腔脊背也有了一丝微小的震动,她看不到这个笑,只能通过他的脊背来感知。

他说:少看电视剧,多看看书,一个发烧,死不了人。

小姑娘想了想,觉得对,然后又凑近他的耳朵说起学校的事,说起他们的小学委,说起小学委在走廊里对她的表白,然后,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了。

她说:你说我答不答应他。

季尧把脊背上的小姑娘稍稍往上提了一下,把这个背的姿势稳固了,然后说:可以答应,叔叔支持你们恋爱自由。

后背上的小姑娘没有接腔。

她安静了一会儿,用行动接腔了,虚弱着没什么力气的手开始推季尧的肩背,好让整个身体往下沉。

她不让他背了,她说:叔叔我自己走吧,我得赶紧用运动填补内心的创伤。

季尧再稍稍一提她就上来了。

你有什么创伤?他哄着似的问她,权当她那一句是个玩笑话。

她说:我没法恋爱自由。

怎么没法恋爱自由?他继续问。

她说:我不喜欢学习好的,不喜欢戴眼镜的,不喜欢学生,不喜欢和我一样大的。

他嗯了一声,像一个长辈在听这个小丫头随口念叨,然后,又像长辈一样顺出相同的问题: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她环着他的脖颈,说:像叔叔这样的吧。

她的叔叔笑出声来,暮晓就知道了,他把这句话听歪了,从爱情这条道歪到了亲情那条道,就像老父亲问小女儿想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小女儿贴心又乖巧地说:要找像爸爸这样的。

他歪的顺理成章,一个马路牙子都没撞。

雪夜里,暮晓愈发的冷,脸上不正常的红热和苍白的嘴唇做成了病态的对比。她不再继续纠结于这个话题。

直到季尧背着她路过一个深夜未收的水果摊,摊铺上的昏黄灯光给了亮,让她看清了季尧冻出血色的耳朵。她伸出两只小手,拢住他冰凉的耳朵。

她问他:暖和了吗?

“什么?”

他听不清了,她突然就觉得放心。

过了会儿,小姑娘很轻很轻地说:长大了,我想嫁给你。

那天的整个雪夜,他背着她去了医院,打了针,开了药,又把她背回家。他告诉她早点睡,然后转身就走。

暮晓躺在床上,其实没什么力气了,她此刻最有力气的地方就是她的耳朵,她把浑身所有的力气都汇聚在一双耳朵上,去听季尧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他走出客厅了,他下了楼梯,楼梯上还有五厘米左右的厚积雪,他踩上的每一块木头楼梯都发出极大的,不稳固的吱吱声。这一系列的声音都让她心里空落,就像小时候手里的风筝断了线,她急的瘪嘴跺脚掉眼泪也无济于事,她再也抓不住了。

她撑起身体,摸索到那扇每天都被她擦出一块干净圆圈的窗户边儿,打开窗户,生猛的寒风灌进来。

她喊他的名字,她说:季尧你去哪儿,可不可以带上我。

她不叫他叔叔了。

楼下男人的半边身子都融进夜色里,莹白雪地是他唯一的背景色。

他转过身,抬头看那个二楼窗户里的小姑娘,就好像曾在巷子里的那次相遇,她也是融在光晕里,他浸在模糊不清的暗色调里。

他看着那个小姑娘等不及了,咚咚地离开窗户边儿,顺着老楼梯跑下来,她跑下来的时候还着急地问他你去哪儿,跑近了抓住他的大衣袖口说:带上我吧,去哪儿都行。

他突然就笑了,这副笑容似曾相识,和在巷子里说出“香水味儿刺鼻子”这句话的时候一个样。只不过这副笑容是挂上去的,画好了模子扣上去的。

他以前经常用这副模子伪装,这副笑容往脸上一挂,谁也别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今晚,要不是因为夜色,暮晓就能看出来这副模子有多脆,一碰就碎。

他抬手弹了下她的小脑门儿,说:我去地狱。

像是玩笑话。

“你去地狱我也跟你一起去。”她抓着他的袖子不撒手,她想她现在一定值得上‘胡搅蛮缠’这四个字。

“丫头,你要过得好。”不再像是玩笑话了,他说:“不然,怎么对得起你爸爸的那条命。”

她忽然怔住,像是被寒风吹僵,然后缓慢地抬起头,眼睛放在季尧的面部轮廓上。

夜色将他的面部轮廓模糊化,这种模糊化像极了从记忆里掏出来的旧影像,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她将记忆里的模糊轮廓拿出来,与眼前的模糊轮廓对准,重合。

片刻间,小姑娘忽然就想起,她的第一句叔叔,早在这很久以前。

她再没见过他,自那晚她松开他的袖口之后。

第二年的六月,暮晓参加高考。答完最后一科考卷,这一年的高三生们从里到外地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可以扔了试卷分数拿出青春朝气,一群男孩女孩儿乌泱泱的走出考场,外面站着同样乌泱泱的家长亲人。

暮晓顶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蛋儿,从孩子这边儿的乌泱泱被挤到家长那边儿的乌泱泱,她也不抬头,她知道这人山人海的家长里面不会有她的那个漂亮妈妈。

可恍然间她就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喂,那个小姑娘。”

是个女声,一句话喊得千娇百媚婉转迂回,在这满大街的学生家长,正气十足的世风之下明显格格不入,脂粉味儿十足。

不光暮晓抬了头,凡是挂的上“小姑娘”仨字的群体一大半都回了头,当然,有好奇的老姑娘也看了一眼。

他们都去看这个烈焰红唇,一双美腿的女人。

暮晓只瞄上去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美女蛇,她手脚并用推挤着身边的人往那个方向去,半天才终于挤出来。站在女人面前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季尧呢?”

美女蛇扯开艳丽的红嘴唇扑哧一笑:“他算着你今天高考,让我等你考完,带你去吃好吃的。”

“那他呢?”她问。

女人揽过她的肩膀,她说他有事不能来。

她们找了个普通的饭馆,点了三两个菜,女人坐在暮晓对面,抿了一口烧酒,她说:“小姑娘,你喜欢季尧?”

暮晓点头。

女人就笑了,她说:“这种男人哟,不适合你,你这个年纪,找个老实巴交会读书的小男生谈谈恋爱多好。”

暮晓拨弄着盘子里的土豆丝,不说话。

“不过”女人忽然又接着开口:“这种男人,你别管他怎么是干嘛的,他是社会的人渣子,我也喜欢。”

“他不是人渣子。”

小姑娘抬起眼睛反驳,抬起的眼睛没放在女人的脸上,而是放在那对波涛汹涌的胸脯上,十七岁的平胸小丫头看着那对胸就咽不下土豆丝,她把筷子往餐桌上一叩说:“我走了。”

她跟这个女人比不了,她的身体太贫瘠了。

那个盛夏暮晓过得孤单而忙碌,她找了份在快餐店的兼职,每天忙到晚上十点。

沈爱珂两个多月没有回家,暮晓觉得这不太正常,往常就算沈爱珂再怎么不念家,最久也会一个月回来一次,扔给她一沓子生活费。

如今,她仿若人间蒸发。

七月末,这条古旧太平的老巷子里突然闯进一群陌生男人,他们身上刺人的戾气让这个巷子里的平民百姓噤声缩脖,绕道而行。

年长的老居户偷摸着抬头,看到那群男人顺着木楼梯闯进一间破房子。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想起来,那件破房子里住着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

木头楼梯要被他们跺烂,里面一阵翻找摔砸,马上传来难听的糙吼:妈的,这小崽子不在。

他们口中的小崽子在这时候出现了,手里面拎着一袋牛肉馅儿的肉包子,沈爱珂消失以后,她靠着自己那点打工费过活,极少舍得钱来买贵出一半钱的肉包子,她在包子铺前犹豫的时候想,今天过生日,十八岁的成人礼,不算奢侈。

此刻她拎着这袋儿奢侈的肉包子愣在了楼底下,没敢上楼,然后看到旁边低眉顺眼的老太太在对着她使眼色,记忆里忽然出现了久远的危机感,她知道那个眼神,在告诉她:快跑。

小姑娘转身,抬腿就跑,那群男人投过来的阴森目光和她抬脚的瞬间同步,他们喊得张牙舞爪:她在那,全都给我追。

白而细弱的小腿被强迫着使出最大的力量,恐惧让这条初初成年的腿骨几近颤栗瘫软。

手里的肉包子跑掉了,被身后厉鬼一般的男人们踩烂,鲜香温热的肉馅从白面皮里裂出来,再被后面接连不断的凶残脚掌踩进泥土里。

暮晓跑出眼泪,她在这一秒成年,成为十八岁,她变成所谓大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疯了一般地逃命,逃出巷子,逃到大街上,在街上陌生人不明所以的眼神里变成一个突出的异类。

她的喉咙跑出血腥味,脑袋里渐渐恐惧到空白,成为无头的苍蝇没有方向。最后,逃到一片残垣断壁的拆迁房里时,她忽然被一双强硬的手捂住口鼻掳进一片黑暗。

小姑娘咬着牙死命挣扎了两下,她想完了,她活不成了,她疲软地放弃挣扎时却听到背后男人压低的声音,他说:“丫头,是我。”

只那么一秒,这个姑娘本被风吹干的眼泪就更汹涌地流了下来。

她埋在他的手掌里哽咽,抽泣,大口呼吸,努力不让自己灌满血腥味的喉咙发出丁点儿声音,可她止不住眼泪了。季尧感觉到手掌不断地被她温热的眼泪浸湿,她瘦弱单薄的身体不断颤抖,抽泣到近乎病态。

“救我。”她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她的脑袋很小,像孩子的轮廓,季尧一只手将它扳转过来,胡乱的抹了把她脸上的眼泪,他说:“丫头,你记住这个电话号,你去找叫王国真的人,他会保护你。”

他说出一串数字,她满是水的眼睛盯着他的脸不说话,其实空间昏暗,她什么都不能看清。

“听见没有。”扣在她脑后的手掌摇了一下。

她哭着点头。

他说:背一遍。

她背出一个1。

“接着背。”

她急的背不出来,他又说了一遍让她背,她终于磕磕巴巴就着眼泪背出来。

他匆忙地抚了下她的脑袋:“丫头你信我,用不了多久,这帮人就再也威胁不到你,好好上大学,好好谈恋爱,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

她心里不知怎的就涌出一股压不住的难过,这股难过挤走了恐惧,满满当当地揣在她的心窝上。暮晓觉着要不是外面那群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季尧似乎还会往下说,给她说出一个安稳的未来,这个未来里永远都没有他自己。

他最后抹了把她脸上的眼泪,粗粝的手指触碰在小姑娘极嫩滑的脸上,他感觉到她的年轻,稚嫩,大好年华。

外面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在这里待着,别怕,天黑了再出去。”

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走了出去,走向那群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暮晓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扒着废铁裂出来的一条缝隙去看他的背影,看他走向那群凶神恶煞的男人,与他们称兄道弟,周转迂回。

她忽然就想起五年前他穿着警服的样子,那么好看的一身衣服穿在他挺拔有型的身板上,使得衣服上的每一个转弯褶痕都有了英气的棱角。那时候他从不在脸上扣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具,他也从不这样笑。那时候他的笑先从眼睛里冒出来,然后是嘴角。

暮晓就是被他这样的笑感染到,她跑上去叫他:“警察叔叔,我爸爸是好人,你把他放出来好不好?”

他在那年还会和她开玩笑,他会哟一声,然后说“这是谁家的小丫头。”

那群男人中并不是每个都服气这个叫季哥的同伙,虽然他后面总是跟着几个屁颠儿点烟倒水的小弟。后来行动计划常常泄露,警察一个窝点一个窝点的端。他们觉出不对了,觉出这个男人保不准是个安插进来的马子。

他们举着黑洞洞的枪口顶住季尧的太阳穴,要是这个小子给不出个证明他们就一枪爆了他的脑袋。满屋子十几双眼睛相互纠缠传递信息,然后汇聚到这个枪口下的男人身上,盯着他拿起锡纸放在鼻子下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在瞳孔里不断放大,再放大,要是有一丝的不熟练和假装,就准备扣动扳机,集体给他收尸。

季尧就是在这十几双鹰一样的眼睛和枪口底下吸了第一口,他用之前训练过的熟练动作骗过了在场的每一双眼睛,也跳进了一个更大的深渊。之后的一次,一次,再一次,在他身体里堆积成庞大的毒瘾,这毒瘾拽着他的脚踝让他在深渊里爬不出去。

其实现在那些眼睛还是装着探针的,他们扫过这一片拆迁的废墟,其中一个眯起一双脏兮兮的眼睛,虚假地笑了一下,他说:“季哥,我们找的那个小崽子估计就跑在这一片儿,你说你是围过来追的,现在没抓住,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他说完抱着肩膀,保持着这个虚假的笑来等季尧的回答。

季尧抬起眼皮,抓起他的衣领以扔的姿势将这个男人摔在水泥墙上,水泥墙上被圈起来的拆字被他盖住了提手旁,顺带着摔起一阵土灰。

季尧不说一句话,他知道现在不管从他嘴里说出什么都是一种露怯,暴力的施压是对他们这种人最有效的方法。所以他动手了,引起了一场毒贩子内部的斗殴,这场斗殴让他们只记得谁谁谁早就看谁不顺眼,谁谁谁今天一定要弄死谁,不再想着这片儿废墟里的那个小丫头。

暮晓躲在那儿,看着他们扭打作一团,又被旁边人七手八脚地拉开。季尧的嘴角填了一丝血迹,他抬手抹掉,就像抹掉一块泥一块土。

她突然就止住了眼泪,不哭了,她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决不能被他们抓住。她知道季尧用血肉筑成一堵城墙把她护在身后,所以她得活着,得逃出去,不浪费他的血肉。

她在这块满是土灰危楼的拆迁地熬了一个晚上,两片嘴唇一刻都不停下来,循环念叨着季尧告诉她的那一串电话号。

当她出现在烟酒店的座机旁边儿时,店里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审视这个浑身脏乱的小姑娘,她身上那件儿格子衫又脏又皱,仿佛轻轻那么一拍就会飞起一片呛人的土灰,跟火车站路边睡大街的乞丐没什么区别。

然后,她捧起电话筒,小心地按下每一个数字,小心地跟那边的人接通。

王国真听到了这样一种声音,它以少女的音色做底,然后撕裂,烧焦,哑到不敢轻易去分辨性别,她说:“请,请您保护我。”

缉毒大队队长王国真从外面领回一个小乞丐,局里的人从这个小乞丐的眉眼之间看出了一股遥远的熟悉感,好像多少年前局里有个男警察也有这么一副相似的眉眼,只不过眼下这副眉眼女性化了,稚气化了。

王国真把局里的年轻警花何晓曼叫进去谈了一会儿,何晓曼出来的时候拉着这个小乞丐脏兮兮的一双小手说:“暮晓是吧,我叫何晓曼,你叫我小曼姐就行,这段时间你跟我住,我现在就自己一个人,正好想要个伴儿呢,其他的你也别担心,我们安插在贩毒窝点儿的人非常厉害,这个案子拖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谁也不能再来报复你。”

王国真跟着出来,对着这个管不住嘴的女警花咳了一声,女警花娇俏地吐了下舌头。暮晓抬头,她看着何晓曼吐舌头的这一个动作,不由涌起一股艳羡,这个动作把两个人隔成不同的世界,她十八年来都没有心思没有资本去对着谁做出这样一个俏皮又可爱的动作。

往后的一个月,暮晓就跟着女警花住在她的家里,因为惧着那帮毒贩子,也不经常出门。再往后开了学,她只背着一个书包上了火车。同寝室那个自来熟的小姑娘先跟她搭了话,她晃着自己那两个大皮箱,极其夸张的呀了一声:你怎么就背着一个包呀,你没东西吗?

暮晓拍了拍黑书包:“孤家寡人,这是我全部家当。”

她过上了正常的大学生活,和身边儿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一个样,看见好玩儿的笑,看见感人的哭,有时候不喜欢哪个老师的授课内容也会偷摸地翘课,期末临阵上考场也得点灯熬油地临时抱佛脚。

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怎么个调皮捣蛋她就怎么调皮捣蛋,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怎么爱玩不懂事她就怎么爱玩不懂事。她听了他的话,好好上学,过正常人该过得日子,做普通姑娘都爱做的事儿,除了谈恋爱。

暮晓发现上了大学拒绝这件事儿变得更加简单,她不用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点儿什么。十多天前跟她室友表白的男生可以在她面前感天动地似的说,我暗恋你半年了。无论这个男孩子当时表现的怎么非你不可,痴心一片。她只需要对着这个男生说上两次:“对不起,我有事儿。”他就懂了,走了,明个再见面儿的时候,保不准又是在跟哪个姑娘捶胸顿足地说,我暗恋你一年了。

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脑袋里的爱情和她脑袋里的爱情不是一回事儿,他们嘴里的非你不可和她的非你不可也不是一回事儿,他们一生中‘非你不可’的姑娘可以有很多,每段时间都有一个这辈子非你不可的姑娘。要是这个姑娘一两次到不了手就别人也行了。

他们不像是在爱,却是像在赶时间。

大一下学期那年,对铺室友在床上随口念了条新闻,念的是哪个城市的哪个贩毒大案最近终于破了,这个案子将近八年,期间牺牲的那个卧底警察之前因顾忌家人被毒贩报复灭口,死后都要背负骂名很多年,现在终于得到正名。室友念完依旧是极其夸张的呀了一声,然后说:“暮晓,这不是你们市吗?”

当天晚上暮晓借了室友的手机,在宿舍走廊的角落里给何晓曼打电话,她听着电话里漫长的嘟嘟声心跳突然抑制不住的变快,这样的心跳速度让她莫名激起丝丝兴奋,她接通之后马上就问起季尧,她说:“小曼姐我看到报道了,案子破了,季尧……叔叔是不是回来了,他没受伤是不是,新闻里没说有人出事。”

“放心,你季叔叔没事,你妈妈也找到了,她逃到外地去了,你在学校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她还是问:“那他现在在哪儿?我能跟他通话吗?”

回答是很漫长的寂静,年轻警花往日的天真活泼劲儿这会儿被什么压制住了,她只能简单绕弯地应付暮晓。

她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告诉电话那头的小姑娘,她的季尧叔叔这时候已经没法儿来听她的电话。这个最应该出现在庆功宴上的缉毒警察,庆功宴当天却躺在市局强制治疗管理的病床上,他青筋暴起,痛苦不堪,他的身体和灵魂都被分成两半,一半是毒瘾,另一半是身为一名缉毒警察的责任。它们在他的身体和灵魂里撕扯,撞击,让他一刻都没法儿好受。

他神志上的时间轴错乱了,他有时候就以为自己是在小丫头高考的那一天,他毒瘾犯了没办法去给她庆祝。他又以为自己是在八年前,那时候连立峰还活着,他给自己看他小女儿的照片,问他漂不漂亮。他想那个小丫头的时候是放肆的去想,却唯独不敢想自己,想现在,想这几年来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暮晓没从这通电话里得到任何消息,她在第二天跟辅导员请了一周假,从这个月的生活费里抽出一百四十八元买了一张火车票,坐了十四个小时的硬座往回赶。她从季尧同事那问到他家里的地址。

他们说他好多年没回去了,当初为了破案跟毒贩子们成天混在一起。暮晓问,那现在应该回去了吧,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说,不清楚,你去看看。

她拿着写着地址的小白条找到一条老街,路标牌号都因年代久远掉漆泛白看不太清楚,但她找到了季尧的家,门是锁着的,里面没有一个人。她又靠着大门,在门口坐到黄昏,依旧没有人。

后来她看到一个拖着一袋儿大米的中年女人,她跑上去叫她阿姨,帮她托起这袋儿大米,她拿出小白条说,阿姨您知道这个地址吗?

中年女人看了一眼,重重的哦了一声,说知道。然后她抬起眼瞄起暮晓,那眼神是古怪的,她说:小姑娘你找这家人做什么哦,这里面好像就住着一个男人吧,但现在好久都没回来过了。

她说:我就是找这个男人,那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中年女人又是瞄她,然后突然缩起脖子,把手掌拢在嘴边,这个动作代表着声音变小,要讲什么秘密的预备动作。

然后她把这个不能大声宣扬的秘密告诉暮晓,她说:“小姑娘你要离这个男人远点哦,他可是瘾君子啊,瘾君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就是吸毒,社会毒瘤啊。”她的嘴角向下一撇,神色全是鄙夷:“还说是什么警察,可真够给警察摸黑的,我都没见过他穿过警服,毒瘾一上来就跟个疯子似的,这天底下的警察都像他这样,那我们老百姓能过得好嘛。”

中年女人说的绘声绘色,嘴角眼角每一丝肌肉都随着她的绘声绘色而牵动。暮晓攥着米袋的手指渐渐收紧,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她把那袋大米往地上一扔,吼着说你知道什么?你了解他吗?他是个好警察,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这么说他!

她吼得那个女人愣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骂了她一句神经病,拖着大米逃得像背后真有一个神经病。

女人消失在拐角处,那一刻暮晓吼人的气势全没了,她站在大街上抹眼泪,她觉得委屈,她那么好的季尧叔叔怎么能被人这么诋毁。他给这个社会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贡献,现在却反过来说他是社会毒瘤。

她在附近的旅店住了两晚,白天就沿这条通着季尧家的老街转悠,最后一天她终于相信季尧不在这儿了,她坐着火车回了学校。

进寝室门的时候室友正穿着一条新买的裙子转圈,见她回来就问好不好看。暮晓看着她朝气蓬勃的样子说好看。室友那一秒钟脸上有了红晕,她说:昨天我们俩逛街,我就看了这条裙子一眼,他就给我买了。

暮晓看着眼前这个和她同龄的姑娘,在这一刻,忽然就懂了十四岁时沈爱珂对她说的话,这一辈子,要找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去爱,能跟她坐在学校图书馆里考前临阵磨枪的,能在食堂里陪她吃白粥包子的,或许毕业了就分手也行,再找个以结婚为目的,坐在一起谈车,谈房,谈门当户对。

可她再也做不了这样的姑娘,从十七岁的巷子里开始。

后来的每个寒暑假,暮晓都会去那个老街逛一逛。第三年再见到何晓曼,漂亮的警花已经有了男朋友。过年的时候她把暮晓叫到自己家,整个三十大年夜他们吃饭看春晚,围着电视机看相声小品看的一阵笑。

何晓曼看暮晓的笑,跟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一个样,脸颊刚刚褪去婴儿肥,却还是青春女孩儿的味道,笑也笑的彻底,玩儿也玩儿的尽兴。她想这个姑娘二十年来经历的这些事儿,长成眼前这副模样有多不容易,能有这副笑容多不容易。

晚上,大家都睡下。何晓曼起夜的时候看到阳台有点点星火,她就着窗户外面烟花路灯投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阳台上那个小姑娘模糊削瘦的侧影,她指尖夹着一根烟,很长时间才把这根烟往嘴唇上送一次,这根烟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燃掉,积了一大段的烟灰整个掉下来,像炉上的一根香。

她莫名觉得这个小姑娘吸烟的动作有一种熟悉感。从她夹着烟的指尖,到她抬起送到嘴唇上的细节,仿若是在无比自然熟练地将另一个人描摹。

她想起几年前偶然见到那个常年卧底在外的警察,她见不到他几次,她见他的时候就讶异于他整个人早就不像一个警察,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匪气。然后远远地,他点燃一根烟,抬手,吸一口,再将烟灰弹落,每一个动作都与眼前这个小姑娘重合。只不过她的轮廓是缩小的,削瘦而柔和。

何晓曼走近的时候暮晓回了头,她将烟往身后藏了藏,不说话地杵在那。何晓曼弯弯嘴角,是姐姐宽慰妹妹的那种微笑,她跟她提了季尧,她说:“季尧去年就走了,去了哪儿我们也不知道,他这种状况也没办法再当警察,正常生活都受影响还怎么抓犯人审犯人,而且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也很多,实在没办法好好待。”她看这个小姑娘的时候眼神温柔。

“你还小,将来的路又长,你问我这么多年我都不告诉你,不是我不想,是他不想。”

何晓曼说完这句话后清楚地察觉到眼前这个姑娘微弱的情绪起伏。她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又犯了初出茅庐时改不掉的坏毛病。

可是何晓曼经常能想起季尧跟她说的那些话,一对着眼前的小姑娘就没办法在脑子里忽视那些话。

当年案子破了以后,季尧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她告诉他那个小姑娘在找他,他低着头抽了很久的烟,然后说:“她还小,以后路长着。”

何晓曼一下子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在等你,就是因为她还小,需要照顾。”

他抬起手让她看他的手背,触目的青色纹路像是皮肤里埋了一层错落密布的青藤。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谁也不怨,这是我的职责。后半辈子不求别的,她过得好就行。”

何晓曼还有话,这个男人抬起眼皮,眼皮上的那条折痕就深了起来,他说:“我这个年纪的人,非常清楚生活是什么,她不知道。我不能拖累她。”

何晓曼被季尧的眼神定住,她先前看这个男人的时候觉得他颓废多于人气儿,像是从刚打完仗的山沟沟里刨出来似的,整个人没什么正行。她看过这个男警察最初穿警服的照片,一打眼就能瞧出来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青涩毕业生,一身警服板正英气,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根正苗红的模样。到如今若不是剩了一副轮廓,她怎么都不能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这么多年,他把自己磨得几乎蜕掉了原本的皮肉骨血,磨成这幅样子。

暮晓盯着何晓曼,何晓曼用那种进退维谷的表情来拒绝她。她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何晓曼,把那根烟送到嘴唇上,像是要把什么混着烟吸进肺里,吸进身体里。

何晓曼不知怎么就看不下去眼,她劝慰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没有回应,然后她就看到小姑娘削弱的肩膀沉沉地垂下来,拢向心脏的方向,她说:我特别想他。

何晓曼突然就明白这个姑娘吸烟的动作为什么与那个警察如此相像,她的想有了个前提,爱是她的前提,“爱不到”让这个想念变得空落。所以她描摹他的动作,在自己的身体上把他还原,好让她的想念有个归处。

大四那年晚秋,暮晓已经准备好要考个公务员,整天抱着一堆资料习题泡图书馆。她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坐的久了就被一个小姑娘盯上,没事就捧着习题册来跟她讨论。

后来连着好几天小姑娘没来,来了一个男生,也是捧着习题册来让她讲题。暮晓拿着圆珠笔从卷子开篇算到卷子背面,讲的唾沫横飞差点口吐白沫,讲完问了一句:“懂没?”

男生抓抓脑袋,一脸的正经:“哎你们这个专业考公务员题真难。”

她把他这句话在脑袋里琢磨了半天就觉得不对劲儿,然后就听男生说:“我是前面警院的,我妹这两天发烧,她说她有本资料落在图书馆了,就总坐在四楼402自习室靠窗户边儿最后排的女生那。”

暮晓这才抬起头,终于认真地看眼前这个男生。跟她差不多大的年纪,差不多是季尧刚刚入职的年纪。她审视他的样子就像刚刚这个男生在审视她一样,审视她低头讲题的侧脸。

暮晓问他:“你以后会是警察吗?”

他说:“是。”

他说他叫余扬,青春洋溢的扬。暮晓说青春洋溢不是那个扬。他说这是通假字。

警院管理严格,他一个月才能出来一次,出来的时候就来找她。他不说喜欢这个词儿,也不做表白这件事儿,他最常做的就是陪着暮晓从图书馆里走出来,去学校门口的那一条小吃街转圈。

余扬发现这个姑娘会有那么几次在人群里停下,回过头去看向人群中的某个方向。他问她你在找什么。她就说:找警察叔叔。

余扬笑起来,他笑的脖颈微微后仰,看起来就像是比别人都要开心,他说我就是警察叔叔呀。

暮晓抬起头去看他,然后慢慢地笑起来。她的笑是被他感染起来的,没有什么缘由。

他们走之前暮晓又往后看了看,那个身影就不见了,融在了人流中。

后来北方入冬,下了大雪。那天下着很大的雪,路上的人们裹紧了大衣围脖。暮晓把围脖拉高到眼睛下,走进学校门口的一家小卖部。她和余扬说好在这里见面,然后去看电影。

她搓搓冻得发僵的手,要把它们拢在耳朵上,这个动作做到一半却突然停下。那是一种声音把她定住。

声音在她的身后,在和老板说话,说,一盒万宝路。

她又像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一双耳朵上,然后她的耳朵就变成了一双眼。这双眼睛看见他在柜台上拿了一盒万宝路,手法娴熟地拆开外皮,银色的锡箔纸,接着抽出一根,在左边或者右边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

他应该是一边转身一边去点烟的,暮晓想他是转了身的,不然不会没有打火机滑动的声音。因为他看见了她,看见了她的背影。

她没有转过身去,她用耳朵去看他,看季尧用五年前的面部轮廓,身姿容貌去做现在这些动作。她突然也想看一看自己的背影,看二十三岁的连暮晓是不是已经长成一副成熟的身体。

她想转过头去,她把头转到了一小半的时候,小卖部的玻璃门被打开。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孩儿闯进来,眉眼间带着青春洋溢的笑。

他说,等了好久吧,抱歉抱歉,等下给你买两大桶爆米花。

她跟着笑起来,说好呀。

他们打开玻璃门走出去,是一对极其般配的年轻男女,他们去看电影,然后笑闹,不久之后将会在一起,或许很久以后还会谈婚论嫁,她和人介绍的时候会说,我男朋友,是个警察。

她一直向前走,她知道他在看她,所以她得过得好。

小卖部的男人重新举起打火机,枯瘦的手指一下一下滑动齿轮。

他终于点燃这根烟,直到那个丫头消失在拐角处。


(原型:向所有缉毒警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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