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维米尔——《德尔夫特远眺》【一幅画开启的世界】

【日本】高畑勋 著

就像是聆听莫扎特的音乐,不管你如何喜欢,或同谁一起欣赏,总有那么一些画作,你无论如何不愿开口对它有所置评。光是一直瞧着它,将眼睛和心灵托付给它,便已足矣。就算有点什么遗憾,也无法置换成完美的言语。我没有那种能力。于我来说,维米尔①就是这样一位画家,画出了几幅让人“失语”的作品:《倒牛奶的女仆》《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小街》《德尔夫特远眺》。

维米尔《德尔夫特远眺》
维米尔《倒牛奶的女仆》
维米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维米尔《小街》

①约翰内斯·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1632~1675):出生于荷兰德尔夫特的一个纺织工匠兼做旅馆经营的业主家庭。其父曾加入以画家为中心的行业协会。1653年维米尔结婚,同年他本人亦加盟画家行会,因此有观点认为,在此之前他都在为晋身于一名真正的画家修习画艺。稍后,维米尔出任行会理事,据此推测,他生前在画界获得了颇高的评价。现存作品极少,仅有33~36幅。主要作品有《绘画的寓言》《读信的蓝衣女子》等。——原注

维米尔《绘画的寓言》
维米尔《读信的蓝衣女子》

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却能力强大,既善于感受,也善于表达感受。哪怕对莫扎特、维米尔,也不是硬扯些大道理,而是能够谈得切中本质。例如,LIBRO社翻译出版的《维米尔画集》(1911年)卷末有一篇文章《批评的财产》,将19世纪中期的各种评论做了一个选粹。这部大作的卷首处,是画家兼诗人吉尔·阿由(Gilles Aillaud)的文章《不被看见的看见》,而这个题目“不被看见的看见”,我觉得抓住了维米尔绘画的本质,涌起了阅读的兴趣。文中有几处,将同时代荷兰绘画天才伦勃朗的用光手法做了比较。稍微有点长,我在这里稍作引用:

信仰的观念,隶属于同一个被分裂的世界。为使信仰显现,须有一道自他处介入的光线。伦勃朗描绘某件物体、某些事物时,那事物便呈现出它们的自身,为此而放弃了成为别的某事某物。当事物处于某一场景中时,它们占据位置,扮演角色。这种存在的形式,便是戏剧。某道来自他处的光线映照出了画面中的夜。在这个精神性的宇宙中,所有的距离、所有程度的远或所有程度的近,皆可成立。

而维米尔的光线,却绝非那道将我们带往另一宇宙的“来自他处的光线”。它使我们感受到自身世界的无聊单一。

有时,《德尔夫特远眺》映在我的眼中,美得会令我疑幻疑真。即是说,你会以为美术馆墙壁上挂着的,莫非不是这幅画,而是一扇打开的真实的窗户?一扇让挂在统一展厅内的画作,连同伦勃朗的在内,全部看起来粗陋不堪的窗户。

年轻的时候,某一天近午时分,我睁眼醒来,吃了一惊。关着防雨木窗的昏暗房间内,倒映着一小片浓缩的、色彩天然的室外景色,来自对面的N小学。有一些状似孩童的光影在移动,比起真实的景色来说更鲜明美丽。就像弯下腰把头探到两腿之间的一次窥视,看到一个小小的逆世界。我的窗子正对小学,木制隔板窗上的小孔跟毛玻璃因为偶然的关系,奇迹般形成了一个针孔照相机。

明明是如此鲜明的一份记忆,可之后的事,我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我还跟别人讲过很多遍,但也总限于目睹时的那个瞬间。有这么棒的一份体验,却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是工作太忙,慌慌张张出门了吗?感觉就像梦境一样无凭无据。究竟是否真的看到了?哦不,看到还是毋庸置疑的。

孩提时代,我搞过制作针孔照相机和改良型镜头式相机的实验。不是显影在感光纸上,而是跟那间我借宿的公寓的窗子一样,只投映在暗箱之内。尽管如此,也十分神秘。维米尔为了作画或许曾经使用过的暗匣装置,跟它们都是源于同一原理。

当我听到有说法称:维米尔在作画时大概曾利用过暗匣装置,我当即便接受和信服了。维米尔的绘画之所以独树一帜、无有与之拟者,首先就在于它的某些地方看起来很像早期的写真,并且是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精湛写真——近距离的、充满秩序、由透视建立起来的构图与人物配置,对光的出色运用、点描与高光、阴影的极度精确,以及笔下男女人物那种必须迫使模特长时间保持静止的姿势,等等。

不过,后来我也得知目前另有一种已成定论的见解,认为维米尔虽熟知相关的光学知识,以及由它所产生的影像特质,但直接将其应用在作画中却是难以想象的(《维米尔——栖于狭小室内的大世界》,小林赖子等著,六曜社,2000年)。对此观点,我无法不质疑。究竟到何种程度才是所谓的“应用”?这问题很微妙。尽管如此,我至今依然觉得,维米尔在作画过程中曾利用过暗匣装置是显而易见的。

为什么呢?因为作用于观者的,是维米尔“画面之外看不到的这一端”所隐含的巨大力量。那份“巨力”,是画家凝然不动的双眼,即“视点”之力。

维米尔的绘画里,司空见惯的日常之物与人,作为一种几乎具有真切触感的东西,浴着侧面而来的自然光,以一份虽亲切平易,却绝然无法亲近的“实存感”静静处于其中。而那份平易,在他对纵深远景的处理上也可有所感知。例如地板的花砖等,虽说巧妙运用了透视法,但常见的那种“让两道斜线自画面两侧向着消失点延伸”的炫技式手法,却一处也找不到。宽阔的墙壁必然是以正面呈示,画面被垂直的面以及或水平或垂直的线条支配。而令人无法轻易亲近的特质,也正是由于构图的井然有序,保证了一种静谧的氛围。(如小津安二郎!)另外,这份呈现出真切触感的魅力,在同为17世纪画家的委拉斯贵支②、伦勃朗等人既具共通之处又各自迥异的、稍显粗粝的笔触中也能有所窥见:特别的物质感、色彩、真实的光线、静谧。

②委拉斯贵支(Diego Rodriguez de Silva y Velazquez,1599~1660):巴洛克时期西班牙最伟大的画家之一。曾任西班牙王室的宫廷画家。擅长肖像画,作品风格写实、细腻、色彩典雅华美,给后世画家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代表作《镜前的维纳斯》《宫娥》等,都是美术史是数一数二的杰作。

委拉斯贵支《宫娥》
委拉斯贵支《镜前的维纳斯》

维米尔的画作中,物就是物本身,被施了一道以我们的眼睛绝对无法发现的魔法,呈现在我们面前。宛如观画之人自己的眼睛化成了“维米尔之眼”,事物看起来如此新鲜。他的绘画,不会让观者觉得人物与室内的风貌全是经由画家构想得来,而是的确有那样的房间、有摆出那样姿态的人,维米尔用他非凡独到的眼光注视着它们。与其他画家的作品一样,被写物都是确确实实的“存在”。不过,与其说是维米尔的作为赋予了它们的存在,倒不如说是他那种“注视”本身至今仍然存在。并且,观画之人也将“观看”的行为持续不断地加以强调。

观看的位置相当自然,并不超出我们日常熟悉的范围,特别是室内场景与人视线的高度相当接近,不过,反倒诱使我们生出一种感觉:似乎正窥视着不该去窥视的东西,也因此更加想要去窥视。这种手法,并不仅限于《情书》等在画面中置入了前景且以幕帘遮挡的“窥视性”纵向构图。可以说,每件作品都具有“窥视感”。不论是散漫不经意地一瞥,还是聚精会神地观察,皆如此,在此刻、此处窥视着。这种奇妙的专注力,在观赏维米尔的画作时总会无意识地启动,发生着作用(如同小津安二郎的正面固定镜头)。并且这种“当下在注视”的状态,也让人陷入到一种静谧的、将永远持续下去的感觉之中。带来这份感染力的原动力,实际上,正来自对于暗匣装置的使用,来自于它的“视点”。

维米尔《情书》

《德尔夫特远眺》的魅惑,在于那辽阔的天空、云朵、照射在城市深处建筑物上的阳光,与画面上方灰暗云翳所对应的、河岸边阴影笼罩的建筑群、船只,以及阴霾中星星点点的微小光粒为灰云镶上的亮边;城门前小小的人影,还有呈带状横贯画面的城市布局,那水平的、正面取景的构图,营造出一种静谧的气息。河面上的倒影,及近景处的河岸、岸上的居民尤其是面对面站立的两个女人……都令观者无法不发出赞叹。

看到这幅画,我们会觉得此时此刻自己真的在眺望这样一道风景。事实上,这也是因为处于画面此端的我们,正在经由一个确确实实的“视点”进行观看。对近景处河岸的描绘可以证明这一点。多数采用此种构图的绘画作品,对近景的表现都令人失望,它们与画面整体之间的关系大抵都显得暧昧,再没有像《德尔夫特远眺》这样的画作,将近景与其中的人物,以自然的角度、自然的比例,恰如其分地纳入大全景之中。完全不需变换自己的位置,我便可将视线投向河对岸的城市景观,而此时,也只需垂下眼睛,就可以清清楚楚俯视到近景的两名女性,但我的角度一动未动。

这幅画为何不取名为《德尔夫特的风景》,非要叫作《德尔夫特远眺》(A View of Delft),让人去体会“观看”这一动作的视觉意味呢?必定是因为,取名之人对“视点”的存在有着强烈的感受。

维米尔画作之美,恰如诗人安格鲁斯·西里西乌斯③咏叹的玫瑰:无谓因由。

玫瑰存焉,没甚为何。它绽放,因它绽放。

它不在意自身,不问别人是否睹其芳颜。④

——吉尔·阿由《不被看见的看见》

③安格鲁斯·西里西乌斯(Angelus Silesius,1624~1677):17世纪,巴洛克时期德国的宗教诗人,神秘主义学者。

④此处译文引用整合了网络流传的两个版本,其一为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教授关子尹的论文《黑格尔与海德格尔——两种不同形态的同一性思维》;其一为《植物的象征:玫瑰篇》,著者出处不明。

读着这样的诗句,我为自己硬搬了一堆大道理而感到羞愧。不过,即便维米尔曾使用过暗匣装置这件事终被查明,他绘画的魅力也绝不会减损分毫。玫瑰依然是玫瑰,绽放在那里,今后亦会持续不变地吸引着观者。

(补记)维米尔在日本也人气颇高,虽说只有极少几幅作品来展,美术馆里却纷乱嘈杂、人山人海,欣赏那些静谧画作的气氛荡然无存,叫人无可奈何,也遗憾不已。某艺术学校把《倒牛奶的女仆》中的桌子PS到报刊广告中搞噱头的做法,亦叫人气恼。不过,我倒很为影片《戴珍珠耳环的少女》(2003年)感动。故事的主人公不是维米尔本人,而是画中的那位少女,而且,尽管谈不上对人物的心理活动有什么全面细致的了解,仍会在每一个场景,都感到寡言少女内心的悸动随画面直接传递而来。那份静谧又令人心动的、不可思议的存在感,不由让人品味到一种“维米尔式的成分”。其间,更有我们通过他的画作恣意想象出来的(同时也是被他周围那些画家的画作所不断背叛的)17世纪荷兰充满“魔法”的室内景象。

200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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