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能骂人了,真好!

李伯今天好一点啦,又能骂人了。

嗯嗯~昨天打回去,隔着电话都能听到李伯的骂人声。

        你又能骂人了,真好!

        我高兴得落下泪来。


        我们曾绞尽脑汁地分析你为什么骂人,苦苦讨论怎样你才能不再骂人,千方百计想让你们相亲相爱、愉快地玩耍。殊不知,你们邻里邻居生活了几十年,相互之间的矛盾不是我们所能触及和了解的,更何谈化解。

        又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矛盾。

        你们的目的都一样:为了我们好。


        你们——被上帝咬了一大口的苹果,大半辈子都生活在与世隔离的孤岛上。这个岛曾叫“麻风医院”。在谈“麻”色变的年代,你们被称为恶魔;解放后随着医疗水平的进步,麻风病得到了治愈,由于种种原因你们却没能回到家人的身边,继续在更名为“麻风病康复村”的孤岛上老去。这样的“孤岛”在中国有很多,其中有一个座落在我的家乡附近:河源市龙川县赤光镇。

        我们——懵懂无知的大学生,来自中国和日本各大高校。每年寒暑假走进康复村开展“工作营”,旨在改善康复者们的物质、精神和社区生活,却意外地改变了自己的大学生活重心,乃至人生。

       以前,你们想要出村去赶集却没有司机愿意搭载,走近自然村依然会被人指指点点;因为无知和误解,这世界亏欠你们很多善意。第一批大学生来到康复村时,习惯了遭冷眼和被拒绝的你们,一时摸不清学生的来意,不和学生说话,把房门关紧,悄悄地观察。学生们也不急,默默地按计划做工程:给天井铺水泥,拉电线,建蓄水池等等……渐渐的,用行动敲开了老人的心门。

       通过10年的坚持,老人和学生的关系早已发生彻底改变:进村当天,村长会反复打电话询问到哪了,算准时间在屋门前点起鞭炮热烈欢迎学生们回“家”;圩日里一老一少手牵手去逛街,从仅有的三五百元/月的政府补助中,挤出一些钱买豆腐、花生给我们吃;营期结束要出村时,煮好热鸡蛋塞到每个人手里……老人对我们的好,数都数不清。

        你——我们口中的“李伯”,因为耳背严重,在其他伯伯之间还有个叫“阿聋”的外号,是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


       年逾古稀的你,每天神采奕奕,得益于规律的作息:按时起床、吃饭、睡觉。自己种了些青菜、大豆,隔十天半个月就拎着尿桶去淋菜;只要天气不十分差,每个圩日都去逛逛街。

       第一次见你耍拳,我惊呆了!那么瘦小一个老头,脚下竟虎虎生风,运掌、握拳都铿锵有力。从此,每一期营的晚会都没人表演武打才艺,默认耍拳是你的保留节目。

        能文能武的你,除了耍拳,还会唱歌。作为党的脑残粉,怎能不会唱红歌?《东方红》,还有其他我叫不上歌名,总之都是歌颂党、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有时候能听见从你房间传来嘹亮高亢的歌声,一个人怡然自得。        

        你的招牌动作是——敬礼,因此,大家见到你都用这种方式打招呼,拍合照时也最爱摆这个姿势。我们学着敬礼,也许是为了和你套近乎,也许是为了营造视觉效果;但你的敬礼,却是诚挚的,配上坚毅的眼神,那就是你的魂。

        李伯耳背,聊起天来比较费劲,很少有房间挤满人热热闹闹的情况;又不抽烟喝酒,也不像老刘、彭伯那样有说不完的话,所以房间里一般比较安静。正因为安静,我喜欢进去坐坐,和你一起看墙上贴的照片,听你讲照片里的人和故事。有些事已经听了很多遍,听着听着就会走神,我想你不是在说给我听,更多的是说给自己听吧。提醒自己,外面的家人平安、日子过得和美,虽然没有参与这份生活,但能这样守护着,心里一定也很满足。

      “没有面包,哪来的爱情?”这句话是从你讲述的故事中总结出来的——小时候家里给你娶了个童养媳,长大后她胸部迟迟不发育、也没怀上孩子,家里再次替你做主,休了她另娶一个。第二任结发妻子“面包”饱满,为你哺育了子子孙孙,他们的笑脸挂满了你房间的半面墙。

        因为这个梗,后来再听到李伯情绪激动、开始要骂人时,我就笑嘻嘻打断他,“阿李伯,教一下xx(随手指一个男同学)怎么找老婆嘛~是不是要有‘面包’才好哇?”这老头,听了便羞涩地笑了。我知道“转移话题”有望,便不依不挠,揪着细节问东问西,那位男同学也十分配合,一脸馋相凑过来。就这样,生生把一个即将点着的火药筒给堵了。


       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堵住。第一次见李伯骂人,是在2012年夏。那天我们正在做“电线换新”工程,李伯却突然把一捆新电线拖到他房间不准我们用,还把我们正施工的房间的门锁了起来。其他伯伯上前劝阻,就激烈地吵开了,李伯甚至捡了一块砖,气冲冲的……

        从没见过李伯这样,好像变了个人,我吓坏了,赶忙和一个师弟把李伯拦在他房间里不让出去,剩下的营员在外面拉住其他伯伯。师弟关上门,我试图劝李伯放下手中的砖块,可是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嘴里不停骂骂咧咧。又不能硬抢,怕他误伤了自己。

        我急得要哭了,说“李伯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说着眼泪就真的流出来。李伯见我哭了,这才停下来,凌厉的眼神突然变温柔,仿佛上一秒还与之殊死搏斗的“敌方千军万马”都退下了,只剩眼前哭泣的小女孩等他去安抚。他边给我擦眼泪,边说“不要哭,不要哭……”就像小时候爷爷哄我那样。不同的是,爷爷哄我不会哭,那时李伯却一起哭了,惹得一旁的师弟也悄悄擦眼泪。

        趁机拿走李伯手里的砖块,心里悬着的石头却没有完全落下来——如果那天我们不在村里,几个老家伙打起架来,没人阻拦,后果不敢想象……

        毕业后工作了,比较少回村子,但也断断续续会听说村子的变化。大小事中总少不了李伯和其他伯伯闹矛盾这一条。给村子买的电视、冰箱、洗衣机本是公用的,李伯却把它们锁起来不准其他伯伯用;还把几个闲置房间都锁起来,不准别人进出,却把自己的东西陆续搬进去“占位”,防止别人去用那些房间。

       他“霸占”这些房间、电器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们:房间留着等我们进村时做营房,煞有介事地用大头笔在每个房间的墙上写字,“这里学生放行李”、“这里学生睡觉”、“这里可办公”等等……

        我知道,李伯对其他伯伯并没有恶意,他只是太护着我们了,把一切他认为对我们不好的人都敌对起来。通常这个“他认为”就是误解和矛盾的起源,其他伯伯也非常疼我们,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初衷相同,却背道而驰,让他们一肚子委屈。我们没法去评判谁对谁错,也没法化解这个矛盾,只是这份霸道之爱,好沉好沉。


        你问我几号走,我说xx号,你摩挲着墙上的挂历说那还有x天。我鼻头一酸,不知道我们走后,你是不是也这样数着日子等我们下一次的到来。我们能看到的,只有每次进村后的热闹;却不知道我们走后,比没来之前更冷清的村子,你们是怎么适应的。

        那天你偷偷地塞了2包饼干给我,这个时候本能地想拒绝,一来从小受到的教育使然,再者那个饼干看起来就不好吃。但我猜他看到我吃掉会比较开心,所以一脸欢喜地收下,当即打开咬了一大口,妈呀!甜得我牙都要掉了……

      吃完饭走进你的房间,你也吃过饭了,端出一盘杂菇炖鸡肉,说还是温的,叫我快吃。我实在是太饱了,摇头说不吃,你拿出一把汤匙说这个你没用过的,不脏。心头一紧,是我不该,让你误以为我嫌脏了,于是接过汤匙乖乖坐下来吃。你还悄悄把门掩上了,不让别的吃货进来跟我抢,哈哈。鸡肉真好吃~香在嘴里,暖在心里。

       毕业后,你常对我说,不要再来了。我佯装生气:“你不想看到我啦?”你说要好好工作,没必要浪费时间浪费钱来这里。

        对不起,李伯,别的我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个不行。我不仅要来,还要和老公一起来,如果可以,未来还要带小孩来,你等着啊~


        我们深知岁月不饶人,他们一天比一天老,总有一天会等不到我们下一次回去,但又执拗地逃避这个事实,谁也不提。仿佛岁月是一头沉睡的猛兽,不去惊动它,它就不会发怒而收走我们挂念的人。然而彭伯、小刘伯的离世,就是两记警钟,没想到接下来,是李伯你……身子骨这么硬朗的你,竟然病倒了!每天作息规律的你,竟然躺了一天没起床吃饭!骂起人来声如洪钟的你,竟然咳得说不出话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你不听外孙女劝说,不肯入院治疗;甚至写好了遗嘱、交代骆伯为你处理后事,听到后心里好难受!群里都在祈祷,除了祈祷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正如@Chad 所说,生老病死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问题,但还是希望李伯能好起来,尽管这种“希望”很无力。

       接下来的两天,就像等待生命之神的最后判决一样。所幸,听到的是“李伯好一点啦,能吃东西了,还能骂人了。”

       你又能骂人了,真好!

       以前最怕你骂人,因为其他伯伯会不开心;而且大多数时候导火索都跟我们有关,也让我们很自责。但这一次,“李伯骂人”却像一颗彩蛋,能砸中它,真是幸运!


        李同志,党给你委派任务:要好好的!

        望李同志不惜一切代价,坚决完成革命任务!

此致,

         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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