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惠总是把五一劳动节当作夏天真正开始的标志,她这一代的孩子大概已经抛弃了夏至之类传统节气的概念了。时间终归是会过去,当生活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似乎过一天和一年也都不会有什么差别。

离高考只有区区一个月的时间了,老师们卯足了劲,恨不得把自己脑子里的知识全盘复制到学生们的大脑里,而同学们也暗暗较了劲,恨不得可以不要吃喝拉撒睡,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教室里的空气也仿佛变得粘稠,任凭吊扇在顶上吱呀吱呀地搅动也丝毫不见流动的迹象。

所以五一的假期理所当然地被拿来补课,好像没有人反对。

“我哥让我带给你的,上个月的工资。”说着,园子递过来一个白色的信封。从打工的第一个月开始,麦克从没有亲手把工资发给英惠过,从来都是让园子代给。

“嗯,”英惠接过来又抬头看看园子的脸,“哇,你的黑眼圈越来越重了,你昨天几点睡的啊?”

“啊!”园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昨天本来看书看到困了的,结果一睡下去就开始做梦,做梦也是做题目、考试,一看到鲜红的分数又惊醒了,一晚上醒来好几次。唉!我苦命的青春啊——”园子一边长长地叹气抱怨着,一边转向英惠寻求安慰的目光。

然而英惠此时的目光已不在园子脸上,而是被窗外的身影所吸引。这次总该算是不小心看见了吧!

被不小心看见的他只是匆匆忙忙地从英惠教室外跑过,白上衣黑裤子的身影,像是彗星骤然掠过。英惠仿佛被晃到了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的底色上漂浮着烟火闪过的余辉。

园子顺着英惠眼中的光亮瞥见了光源,顿时若有所悟地拍拍英惠的头,浮肿的眼睛也投射出光来,照得英惠红了脸。英惠只好低头假装准备早读课要用的书。园子则穷追不舍,不断地缠着英惠,好像只有听到英惠跟她说“是的,我喜欢他”,她才心满意足。

老师适时的出现解救了英惠的尴尬状况。英惠却一直无法从刚才的炫目中回过神来,嘴巴一开一合地跟着同学们读着早已烂熟的古诗词,耳朵里嗡嗡作响,跟外面不安分的知了的叫声搅成了一片。

“我发现我已经开始麻木了。现在看到卷子发下来,心里面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动笔做就是了。”

这是在第二次模拟考试后,园子见到英惠说出的第一句话,很不是她的风格。

英惠笑笑说:“看来高考还真是把你给改造了,脾气也磨平了,以前呱呱乱叫的你都已经开始老气横秋了。”

“我哪有老!我还是那个无敌青春活力美少女!等我考完试了,我就又满血复活啦!”园子仿佛自我激励似的拍了拍胸口,然后和英惠挥手道别,骑着单车冲上了高高的上坡。

英惠还是一个人等车,望着园子前方明亮的夕阳,想着园子的话。我们总是爱说等,等不好都过去,等最好的发生。然而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只能煎熬着失去这部分生命吗?还是很多事情必须等待呢?就像等待回家的公交车,等待顾客来买书,等待饭煮熟,等待夏天的到来。想着想着,公交车已经像吃得太饱的胖公主,摇摇晃晃地停在了面前。英惠挤了上去。

英惠第二次模拟考的成绩莫名其妙地好。英惠把原因归结为,有很多事情很多知识,尽管当时怎么挣扎都学不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心智的成熟,却自然而然就能领会。

园子却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之心,向英惠抱怨道:”我明明就很努力了啊!怎么成绩还是半死不活。英惠你看起来都不怎么学习的,怎么一下子考那么好!一定有什么秘方,传授给我啊!“

面对园子突如其来的坦诚一问,英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实在是照常过着日子,仅仅是每天完成作业,也不熬夜,甚至连作业还经常打折扣。

”可能只是运气好吧。我真的没有特别用功,更别提什么秘方了。大概就是运气好吧。“英惠只能实话实说,真的只是运气好而已。

”哼。你这样说可真让人生气,明明就考得那么好还要装谦虚。让我们这些拼了命还考不好的孩子们怎么办啊……”

园子好像真的生气了,一上午都没理英惠。搞得英惠这一天都过得很忐忑,特别是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表扬她的时候,英惠感觉更加不自在,如坐针毡,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说实话,考出好成绩也并不是完全不开心。至少这次家长会后,爸爸的态度与上一次完全不同。

虽然爸爸还是在晚餐的时候喝了酒,脸上的红晕还是连成了一片,但看得出来爸爸今天是真的开心。

“这次老师在全班家长面前表扬你了,还在全班家长面前介绍说那位就是英惠的爸爸。搞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英惠脑海中浮现的是同样脸红的爸爸坐着自己的位子上,迎接全班家长包含各种意味的目光的样子,忍俊不禁。爸爸没想到英惠会笑,尴尬地什么都说不出来。低头抱着碗的英惠又想到爸爸现在尴尬的样子,脸一定更红,就又一次笑了。抬起头看了爸爸一眼,父女两个多久没有对视了啊。

爸爸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夹菜。英惠在与爸爸对视的一刹那也感觉相当不自然,甚至感觉紧张到眼球在颤抖。只是英惠并没有从爸爸的眼神中读出什么,也不知道这次对视使得父女俩的心贴得更近还是躲得更远。

爸爸清了清嗓子,像是要说什么,英惠一边埋头吃饭,一边竖起耳朵准备仔细听。结果爸爸停了大约有半分钟才说:“你出生之前我和你妈妈就商量好,要让你最大限度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英惠没想到爸爸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提到妈妈,吃了一惊,却又不知怎么接话。好在爸爸继续说到:“你妈妈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应该会很放心也很欣慰吧。”

英惠听了非常想跟爸爸说,“那爸爸现在的样子是妈妈愿意看到的吗?”却还是忍住了。也许爸爸还需要一些时间,自己也是。

高考前的一周,学校宣布全面停课,让大家回家复习和调整心态。在临放学的时候,班主任又说了许多给大家加油打气的话,照例又把未来的图景给学生们描述一番。仿佛现在是最黑暗的时候,只要跨过了这一关,就有无限光明的未来在等待。在那个未来,大家自由又快乐,无拘无束,心想事成。

英惠也被说得动了心,仿佛觉得美好的未来就跟此刻正酝酿着的盛夏一样指日可待。可是一想到麦克和小玉姐的生活,又觉得老师嘴里呼之欲出的美好未来,可能也只是一段新的平凡生活而已。既然是生活,我们就还是有各自的烦恼和困难,还是需要一天一天努力地活着。所以英惠并不特别厌恶现在大家嘴里所谓的黑色的日子,也不像园子此刻双眼放光,憧憬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果然在描绘美好图景之后,老师又苦口婆心地劝大家,放假的这一周还是尽量回到学校来自习,老师都会在学校。让英惠很惊喜的是,老师难得实话实说一次,说提出这样的要求还是出于对大家的自制力不放心,怕大家在家松懈了导致前功尽弃。英惠喜欢听这样直来直去的心里话,决定这几天无论如何还是会来一下学校。

和园子结伴走去车站的路上,英惠发现园子安静地有些反常,就问她:“你很紧张吗?从刚刚老师开始说话起就看你怪怪的。”

园子用力摇了摇头甩了甩马尾说:“是啊,我最近一想起来马上要高考就想吐,饭也吃不下。”说着用手掌拍了几下胸口,仿佛要告诉心脏说不要慌,“我多想现在就考完了,多好。”

英惠笑了笑,把手伸向园子的另一边肩膀,在她的上臂来回摩擦着。因为英惠很少会做这样亲密的带有身体接触的举动,园子着实吃了一惊,随即又感激地看向英惠。

英惠还是笑着,看着前方盖住夕阳的白色的云,慢慢地说:“别害怕。多年以后我们一定会怀念现在的日子的,所以我们要勇敢地把它们过好,让我们在回忆的时候感觉到美好。”

园子听了,伸出手拍拍英惠停在她手臂上清凉的手背,说:“嗯。还好有你陪我。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时候你说的这些话的。”

“一辈子还好长呢。这只是刚开始的考验,加油哦。”英惠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园子冒着汗的脸。

“我们一起加油!对了,我准备这几天都来学校,你呢?”园子仿佛重新又有了力气。

英惠收回了手,说:“我也会来的。只是大概不会每天都来。”

“你还是那么随性。”园子抛下这么句话,告别了英惠,骑上车回家。

英惠在等车的时候,心里一直把玩着园子那句“你还是那么随性“的评语。英惠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随性的,有时候在别人眼中,甚至是“刻意”地在随性而为。可是每次真正跟随内心去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的时候,总是会隐隐地感受到来自心底的恐惧,这种恐惧并不强烈,更像是听见某种埋伏着的预言,宣告着这样随性的日子有一天必将结束,自己的某一部分必将在预言降落的过程中渐渐死去。伴随着这样的想法,英惠感到心跳加快并且越发沉重,呼吸也困难起来。

“我所渴求的,无非是将心中脱颖语出的本性付诸生活。为什么竟如此艰难呢?”英惠下意识地想起了这句话。这是一本她最近在看的小说开篇的第一句话。当英惠第一次翻开这本小说,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就停住了,停下来反复地看着它。不知道看了有多久,最后这句初读时感觉拗口的话,竟然深深地印进了英惠的脑海中。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感叹,也许这一天,不会太远了。英惠这样想着,机械地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高考前的七天假期中包含着一个周末,照例英惠还是决定去书店帮忙。很意外地不费口舌就征得了父亲的同意,星期六的早上九点,英惠又出门去了麦克的书店。

麦克对英惠在这个时间还来书店也并不惊讶。这倒让英惠反思起来是不是自己在吓自己,明明对自己说这个时间与平常的任何时候没有什么不一样,其实打心底里还是有差别的吧。

既来之则安之。英惠又扮演起小蜜蜂,在各个书架面前打扫、整理和布置起来。经过一阵忙碌,英惠才真正慢慢有这个时间与平常的任何时候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书店的客人还是稀稀拉拉,看书的多买书的少。麦克也还是甩手掌柜,窝在收银台里面除了收钱就是看书,一句话也不跟英惠说。小玉姐的生意还是不错,当然基本都是外卖。店里的音乐也还是不紧不慢,非常不刻意地填满了整个空间。

这个世界也许就是这样。不会因为谁失恋了就停下来等他恢复在重新运转,也不会因为谁的恐惧而放慢脚步。既然世界不觉得我重要,不觉得我心里的感受重要,我也不该觉得自己太重要,也许这样活着会更轻松。英惠一边整理着散落一地的包装纸,思绪一边飞地更加不着边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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