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枚“滚”了出来,远远地便看见马路上围了一群孩子,不用说这一定又是谁在找李子木的邪茬了。她走了过去,果然,李子木手里握了块小石子,正鼻青脸肿地站在那群孩子们中间,目光里似乎充满了无尽的仇恨。
“我×你奶,小王八羔子,快从我们家滚出去……”李子木的表弟叶标正带着一群嘻皮笑脸的孩子,挥舞拳头不住声地向李子木大骂着。
“你干吗不同你爸妈一样,死了算了,还活着干什么,丢人现眼?小勾死鬼!”
这时候,叶枚才看见江枫原来也在耀舞扬威地助战着。
“口口声声人家勾死鬼,他勾你了吗?"这时候不知怎么叶枚忽然就同情起李子木来, 她觉得这应该不是李子木的错,因为谁也没有办法去选择生养他的父母和家庭,就像她一样,她怎么就出生在那样一个贫穷得不能再贫穷的家庭呢?怎么就贪上那么一对不懂事的父母呢?也许这就是奶奶说的“命”。第一次她忽然同情起李子木来, 她似乎忘记了在此之前,曾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场面,她扮演着比江枫更胜一筹的角色向李子木示威过。
“咦,枚姐,你吃错药了,怎么帮着那小勾死鬼说话呢?”没等江枫回答, 兰翔接过了话。
“我帮谁说话?我谁也不帮,我是实话实说,口口声声人家‘勾死鬼’,他勾你了吗?”
“哟!枚姐,还真看不出来,你什么时候学好了!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脱...脱...”
“脱胎换骨。”江枫神气十足地接过了兰翔的话。
“滚──你又想耍什么鬼点子?”李子木红着眼睛向叶枚举起了手中的石块。
“我……我……可是在帮你。”叶枚委曲的分辩。
“谁稀罕你帮?黄鼠狼给鸡拜年,鬼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李子木并不领情。
“没领情吧,大侠女!”
叶枚瞪了瞪向她嘲讽的江枫,走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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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枚最讨厌李子木!
李子木瘦瘦的,黄黄的,一付营养不良的模样。叶枚没有见过李子木的母亲,但听大人们说李子木的母亲──草──长得很漂亮,曾一度是三公公的骄傲,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得又“骚”又“浪”了起来,成了三公公的耻辱。
关于“草”,叶枚只隐约知道她是三公公唯一的女儿。前面说过三公公是庄上最有威望、最有学问、也最受人尊敬的人。在公公他“三纲五常”常挂在嘴上,族里有什么大风小事,基本上都找他做主。他年世高,辈份高,所以人们都管他叫三公公,因而,叶枚也跟着叫。三公公做任何事时似乎都可以说是谨思慎行,处处也都要给人以表率,真真暗室不欺,可是偏偏他的女儿——草,却并不给他争气。
草却不像是“草”,她生得花朵一般,静花照水,亮丽明艳,三公公老来得女,视为掌上明珠,悲剧可能就发生在这个“老”字上吧,父女俩虽说是生活在同一片蓝天、同一个屋檐下,而思想和意识却有着极大的反差(后来人们把这个叫代沟),这种反差尤其是表现在对婚姻对爱情的观念与追求上。三公公凭着“在家从父”的古训,以及“媒妁之言”的常规,为女儿务色了一个“知书、识理、懂规矩”的亲家,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亲家──不是种地的,“亲家”一家都在食品站上班。按照六十年代的农村生活水平:泥坯土墙,瞎灯黑火,老牛破车,咸菜杂粮,烂衫破袄,草鞋柴床,且样样都要凭票来说,谁家的女儿若是能够嫁个“吃皇粮”的男人,就会被公认为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修来的“福份”。人们都说是草没有这种“福份”,因为草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并且同邻村的李剑“好”上了,这在六十代末期,人们的思想还比较封建保守的淮北农村来说,可谓是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所以,人们在一方面快意于草没有这种“福份”的同时,又在另一方面对草的自由恋爱是极尽诽谤和责难。三公公为了不失面子,便摆出了其威严,逼草就范,谁知道这个时候草却果真是“草”不是“花”,有她的韧性和不屈,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和李剑出走了。
三公公丢不起这份老脸,老羞成怒之下,便挥刀剁去了左手,以此铭志今生今世权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没生过就没生过吧,事情到此本也就该结束,可叶庄偏就有许多“正经人”“要脸的人”,这些的男人女人窝在了一起,不知从哪获得了草的行踪,就一拔接一拔的涌向了三公公的小屋,添油加醋且又恰到好处地煽起了三公公那股憋在胸腔里渐巳平息了的火气。为了挽回巳失去的面子,他决定要好好地教训女儿一番,以此来向世人证明他三公公是怎样地“刚板正直,伟大圣明”。
两年后,草和丈夫带着巳满周岁的李子木打外地欢天喜地的回到了家乡,但是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一场预谋好了的厄运正在等待着他们。
有高人向三公公献策,于是三公公便装病,将女儿骗回,一顿毒打后,将草给锁了起来,李子木的外婆见女儿遍体鳞伤,心下不免不忍,便回房去取一些药水给她擦拭,但是她忘记了锁门,当她拿回药水时,草巳不在了房里,她叹了口气,老泪如雨,想跑就跑吧,谁知道天明又该怎样打呢!李子木的外婆当然不会知道:她的放生──换来的将是致命的错。
那一夜,电闪雷鸣,风狂雨骤。
天快亮时,李子木的外婆在锁草的房间里故意大声惊呼,说:“草逃走了!草逃走了!”
继而是全家出洞,紧跟着全族出洞,全庄出洞,他们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村庄给仔细收索、划拉个够,然后又跑到李剑家,将李剑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草的影子,于是他们就将李剑及其家人痛打一顿,算做是收兵前的铭锣。
三公公气急败坏,三婆婆胆战心惊。她见三公公找来了绳索,刀子等,发誓找到了草后,非将她给活剁了不可,她便上前稍劝了两句,就被三公公一记耳光打得晕头转向,就在这时,有人来向三公公报告,说草找到了,三公公听后二话没说,旋即拿了刀子,绳索等随来人而去,三婆婆见状,颤巍巍地也跟了出来。
三公公被来人带到了村口的水塘边,水塘边黑压压的早巳围满了一群人,于是,三公公就听到了“草投塘死了”的这么一句话,三公公一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忙分开人群,就看见了地上草的尸体,三公公七魂出窍,手中的刀子绳索也掉在了地上。
草的尸体横陈在水塘边的草地上,衣服成了碎片,整个身体巳被水泡得肿胀,像发了酵的馒头:泡泡囊囊。她身上千疮百孔,不知道是鱼的“杰作”,还是三公公的“杰作”。草面貌狰狞,使人忘记了她曾经是“花”,“花”是招人怜爱的,但现在她不是“花”,她横陈在那里,只增添了人们的恐惧和恶心,当然也还有人们的快意与喜悦。
草还是“草”,每当听到这里,长大后的小叶枚总是会这样的想。
围观的人很多,当然那都是些“正经的人”、“讲脸面的人”、“知书识礼的人”。说什么的人都有,但就是没有掉眼泪的人,没有哀叹的人,没有怜惜的人,他们一致认为草是“合该”,是“咎由自取”,谁让她“不正经”呢!。
草的哥哥一动不动地坐在了草的尸体旁,木偶一般,忽然他又疯狗一般扑向了孟嫂。
“是你害死了我妹妹!”
“是你害死了我妹妹!”
……
他一遍又一遍地哀嚎着这句话,拽着孟嫂的头发又踢又打,很多人都拉他不住。
据说草回来的消息是孟嫂给汇报的,三公公装病的主意也是孟嫂给出的。叶枚不明白为什么人有时候,就喜欢无事生非?就喜欢损人不利己?就喜欢在“无题”之上大作文章?这似乎就是某些人的人性。
“是你逼死了我的草!”
“是你逼死了我的草!”
……
三婆婆声嘶力竭的大叫着,第一次,她毫无顾忌、拼命般地将拳头落在了三公公木雕泥塑般的头上、脸上、胸上、背上……
“是我害死了草!”
“是我害死了我的草!”
……
三公公呆坐了许久,忽然大叫了起来,就像一具僵尸,突然活了过来,他老泪纵横,鼻涕扯地,他拾起地上的菜刀,猛地向自己的头砍去。那时候,幸亏叶枚的父亲就站在他的身旁,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放开我!放开我!”
三公公疯狗般地大叫着,忽然他看见有人在笑,继而是许多人在笑,所有的人在笑,他们的笑,是那样地冷酷,那样地狰狞,那样的恐怖……
“是你们杀死了我的草!”
“是你们杀死了我的草!”
“杀死了我的草,你们还要笑,还要笑——”
……
三公公做梦一般,声音由小渐大,又由大渐小,由小渐无……
突然,三公公就像一颗被连根挖起的大树,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昏死了过去。
草的丈夫李剑本是个厚道之人,想既然岳父有病,哪有女儿不尽孝道之理?且自己和草早巳是生火米煮成了熟饭,木巳成舟岂有再拆之理?岳父还能够怎样?所以他很放心地让草回娘家去。可是这个老实巴交的人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是一个阴谋,一个诡计,成了他和草的永别!于是他就学着《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自挂了东南枝。
也许世上所有的悲剧爱情都是这样,人们总是在悲剧发生了之后才会后悔,才会认错,于是,两家求合葬。
李子木的爷爷奶奶禁不起老来丧子之痛,于三二年内相继离世,李子木便交由其伯父抚养,岂奈伯父惧内,大娘又非贤善之辈,因而李子木打小便倍受大娘之气,其苦不堪。
当然三婆婆也禁不起丧女之痛,悲伤过度,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撒手而去。三公公经历了如此双重打击,他“疯”了,但“疯”了之后似乎才恍然大悟,他需要的不是“面子”,不是“三纲五常”的说教,更不是别人无关痛痒的评论,他需要的是亲情,是女儿 ,是老伴,然而当他认识到这一切的时候,都早为时已晚。他开始变得絮絮叨叨,神志不清,疯疯颠颠,但是他却没有忘记李子木,于是便将他接来抚养,为李子木的伯父伯母了去了一块“心病”。
“见其子而想其父母”,起初李子木是叶庄的人们谈论其父母的“引子”,可日久天长,谈来谈去还是那么几句,不觉乏味,渐渐地人们便将这陈年老事给淡漠了。然而,就在这时候“怪”事发生了,不知是巧合,还是世上真的有什么“勾死鬼魂”存在,叶庄村口那个一向风平浪静的水塘,自打吞食了李子木的母亲草后,便兴风作浪了起来,十几年间不仅飘起过不更事的孩童,还飘起过貌美如花的女人,以及体强力壮的爷们。于是,叶庄中便开始有了“勾死鬼”的传说,而且是欲说欲生动,欲说欲形象,欲说欲逼真。毫无疑问这个生动、逼真 、形象的“勾死鬼 ”便是李子木的母亲草。于是,很自然而然地人们便把对“勾死鬼魂”的恐惧,转嫁为对李子木的“憎恨”和“欺凌”。可大人们毕竟是大人们,由其是叶庄的大人们,他们一向自认为“懂大礼、识大体,宽厚仁爱”,又岂能动手去对付一个孩子?虽则他们对李子木恨之入骨,但碍于面子,却不便出手,更何况三公公时时刻刻又都像只护崽的母狗在护卫着,所以,私下里他们便把对李子木下手的“权力”和“机会”下放给了自己的子女,三公公又怎奈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