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之云][朝云/暮云]云中惜诵7&8

七、常棣

朝云一瞬间恍惚,漫天凄艳的晚霞中,仿佛看到了过去的一幕幕景象:

长江边,滚滚的逃难者淹没了道路,黑发小男孩用脊背无声地抗拒着将他推向前的人潮,半跪在地上,怀着抱着虚弱的白发少年:

“哥哥……我好饿……我好饿啊……”白发小孩无助地靠在黑发小孩怀里,黑发小孩解下自己随声带的布袋,把饼的碎屑抖在手里,只剩下不到一口可以吃的,黑发小孩把手小心翼翼送到白发小孩嘴边,白发小孩咂着吃了那连填一口都不到的食物,轻轻舔着黑发小孩的手心的食物残渣。

黑发小孩绝望地低下了头,无数人流前行的重压推搪着他,他仿佛一只被压住脊背的小狼,但他看向白发小孩的双眸,温柔如旧。

画面转化:

大树后,黑发小孩听着一声声熟悉的呼唤,忍不住回头,却看到姐姐和弟弟的背影,这一刻终于要面对,夕阳下那两个越来越远去的声音。

“朝云!朝云!你在哪里啊?”少女焦急的声音。

“哥哥!哥哥!你不要我们了吗?呜呜呜呜呜呜。”孩子的哭声。

“朝云!我们渡江去了,要照顾好自己啊!”

朝云狠狠咬着嘴唇,不许哭,不是在离开家的那天就答应过爹再也不哭的吗?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终于,声音去得远了,远了,世界陷入一片荒凉的死寂。

良久,树后才传出凄厉的哭泣,仿如断锦裂帛,又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哀嚎。

悠悠生死别经年,山河换几阙,殊难见。

再见到你的时候……竟然是站在对立的立场上……生死相搏……

忽然被身体的剧痛给震醒,皇甫朝云清醒过来,看见面前的传送景象也消失了,暮云的身影就这样不见,而自己还被撒旦捏着脖子,撒旦认真地打量着他,眼神凶残而狰狞,仿佛要把自己一口吞下似的。

皇甫朝云心头划过无数想法,他灵机一闪,用仅剩的力气拿出了昆仑镜送他的那个锦囊……

撒旦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哼,带回去,也一块儿吃了。”说罢就招呼三位将领收拾人马,逃出来的魔族败军不到三成,三大将脸上都是恹恹的,他们还从来没输得这么惨过,他们无不咬牙切齿地看着朝云,都恨不得上来食皮饮血。

说话间天兵的追兵已经逼近,撒旦顾不得集合整齐人马,急忙后撤,天兵仿佛银色的洪水紧追不放,一直到地狱的入口,地狱犬刻尔柏洛斯放魔族进去后,就开始疯狗似地乱咬天兵,魔族坚守在地狱入口,把守着要道,准备血拼到底。

“给我拿锁链来。”撒旦进入地狱的大门,就把朝云向地上一掼,他摔到地上却没任何反应,撒旦心中一紧,踩住朝云的头,朝云还是没反应,撒旦去探他的鼻息,一丝流动的气息也没有,撒旦朝他挥出一掌,掌风触及之处,身体炸裂开来,却没有血肉,变作一堆木头的碎屑。

撒旦狠狠捏紧了拳头:“妈的!居然溜了!”他几乎要炸毛了,从来没有人可以从他手上逃走,这个人不但逃了,而且居然还用假人骗他!

接着他回头一扫,对沉默矗立在身后三军统领道:“一部分人守好门口,剩下的跟我下七重地狱去!去看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是什么来历,居然敢救天女!”

七重地狱

暮云侧身闪到墙边,想避开西拉的长剑,他一手抱着天女,然而如果要避开的话,必须使用另外一只手,可是暮云不能把天女暴露在剑的面前,便偏过身,用左边的胳膊卡住了剑锋,剑就像把他钉在墙上,接着他把天女换到另一只手,荡开了想要伤害她的兵器。

近卫团的菁英有好几百,只需要十几个人就可以围住暮云,打累了还可以换下去休息,如车轮战一般地永不停歇。暮云的体力是有限的,他的功力虽然比较高,可是西拉也是圣天级别的魔,与他相差无几,他手上还抱着一个毫无行动力的天女,早已经是伤痕累累,现在撑着他的只有意志,而不是体力。他想着天女的恨,想着天女受的那些折磨和痛苦,便会一次次涌出杀意来。

但他毕竟不是钢铁做的,在一个多时辰的混战后,他终于一口血喷了出来,西拉看准机会一剑从他背的后心扎了进去,他一个踉跄扑在地上,天女躺在他身边,他身上带着剑,忽然从地上翻过来,用双手去挡那些魔族士兵准备插到天女身上的刀剑,有些兵器洞穿了他的手臂。将他固定在地上。

西拉换了一口剑,压在他脖子上,冷冷道:“还不投降。”暮云此刻已经穷途末路,天女也被魔族士兵架住,没有丝毫反抗余地。

暮云低低地吟了什么,西拉没有听清,凑下去看着暮云的脸,暮云忽然抬起头,用沾血的手指点着自己眉心的六翼标志,忽然魔气从里面诡异地涌出,西拉刹那间头一阵剧痛,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感觉身体被大力一拉,换了一个方向,撞在暮云怀里,脖子被勒紧了。

暮云手紧紧勒住西拉的脖子,用手指点着她眉心的六翼,沙哑道:“你不想被废掉,就叫他们都让开。”

西拉想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荷荷的呼气声。她脸涨成青紫色,只能动手指,她摆了摆,近卫团的人就让出一条路来,暮云把天女扛在肩上,挟持着西拉,顺着通道一步步向前走。可西拉却觉得,暮云哪里是在拖着她走,分明是基本上靠着她走,暮云几乎连移动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他的指尖点在西拉额间的六翼上,她不知道暮云是怎么知道的,她只知道,他如果点下去,自己的下场,比死更恐怖一百倍。

想到这里,西拉恨得牙痒痒,并且暮云还背着一个天女,就是说基本上两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这人质当得实在窝囊到了极点!

暮云对西拉道:“你要他们都回去,一步也不许跟过来!你应该清楚的。”

西拉一边咬牙切齿地做手势,终于能说话了,她第一句话就是:“混蛋!重死了,你不知道你简直要压死我了!快点起来!”

暮云连连咳嗽,吐出更多的血,虚弱道:“还能骂得这么有精神,看来还一点都不累。”说罢索性将全身重量都吊在西拉肩上,虽然在外人的眼里看起来还是暮云在架着西拉向前走,但是西拉简直要疯了!且不说她从来没当过人质,也不说她腿几乎要被压折了,就仅仅是暮云在她颈脖后,断断续续虚弱地呼吸,喷到她脖子上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就让她恼羞万分,更令她恼火的是,其实她并不怎么讨厌这种感觉——这到底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脑子一定是气昏了。

不知走了多久,已经看不见七重地狱的鲸鱼油长明灯,他们走到了完全漆黑的旮旯角落,安静得连一丝水滴声也听得见,这里离最初的决战地至少有几公里了。暮云听莉莉丝说过,越是边缘的地方,越是黑暗,看来自己已经到了高加索山的边缘地带了吗?也就是说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暮云小心翼翼地把天女放下,仍然谨慎地点着西拉额头上的六翼。他把身体的重量移到旁边的岩壁上,微微地喘气,黑暗中看不见彼此的面孔,但是西拉感觉到暮云身上忽然涌现出的杀气。

“要在这里杀了我吗?哼,没了我,你连路也走不动。”西拉尖刻道。

暮云冷道:“没错,如果你是我,应该知道最好的方案是什么。”

西拉刹那有不祥的预感:“你——难道你要吸收我的魔气——不行!”她一瞬间只想往后退,额头上忽然出现烫伤般的痛。

“别动,否则死得很难看。”暮云一手按在她眉间,道:“我可以留你的命。”

“不,不,不!”西拉惊恐道:“没了魔气,我还怎么在魔界混下去!你不能这样做,这是毁了我!”

暮云叹道:“但是我得先活下来,所以只好抱歉了。”

“不……不……不……啊!!!!”只见一道红光从西拉眉间的六翼射出,通过手臂链接通到暮云体内,暮云闭上了眼睛,压制着忽然涌入的在体内翻搅的魔气。西拉脸色苍白,嘴唇咬出丝丝殷红的血迹,神色无比痛苦,一片狰狞的红光中,西拉用粗重的野兽般的声音,恨道:

“以我血的名义发誓——有生之年,我绝不会放过东方肮脏的人类——今日之仇,来日十倍奉还!”

红光消隐了下去,西拉靠着墙缓缓软倒,失去了意识。

暮云正在调理魔气,大量魔气的输入让他不再那么虚弱,但是身上伤口还是汩汩流血,他松了一口气,一直强自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忽然就扶着墙壁,痉挛成一团,开始吐血,黑的,红的,黄的,简直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一样。他头晕目眩,头痛得简直要裂开,在他伤重的时候强行吸收了魔气补充力气,就像是走不动路的人忽然穿上了一双会喷火的鞋,他是有了力量,但是他虚弱的体质还不能完全将它们转化为已用。

终于,他重新站了起来,抱起天女,摸索着慢慢向前走了。

西拉依然昏迷在原地,当她再次醒过来后,她还不知道,这刻骨铭心的仇恨将会牵连到她的一生。促使她多年后接下了那个去中原卧底的任务,化身为那个叫做宁珂的郡主,她恨东方人,而当她爱上那个本该是她最大敌人的宇文太师后,她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我会爱上了原本无比憎恨的东方人,爱上了那个岳峙渊停的男子。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会忘记,自己原本强大的魔气,是被谁夺走的。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恍惚记得,好像曾经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理由,还有那黑暗的地方,有个男子曾经靠在她身上,结果那个男子却夺走了她的魔气。叫她如何不恨啊。

在黑暗的山脉中前行,暮云专门挑边缘地带走,渐渐有一束光明从前方射过来,暮云精神一振,脚步虚浮地,尽量加快速度,终于看到了,那光明是一处圆形光斑,前方是一个山洞,山洞有出口。也就意味着,从这里可以走出去!

走到前方,果然是山洞的出口,暮云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喜之色。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山洞边缘的有微弱的呼吸声:

暮云谨慎地靠过去,借着外面射入的微弱光线,他勉强看清了,是个小小的,白白的身影,蜷缩成一团,在地上像一个雪球,但是四周都被血污了,她身上也是血痕斑斑,不是莉莉丝又是谁?

“莉莉丝?”暮云惊道,他抱起那个小小的身子,莉莉丝艰难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道:“大……哥……哥,是你……啊……”

暮云一边查看她伤在哪里,发现她身上倒是没多少伤痕,但是气若游丝,应该是被内力震倒心脉了。

“莉莉丝,你怎么会成这样?”暮云心痛地问道。

莉莉丝微弱道:“咳咳……大哥哥……是撒旦……大人……他回来了呢……咳咳……什么都瞒不过他的呢……我被他……打伤了呢……我想我要死了吧……咳咳……可是,我还没回家呢……”

暮云又惊又怒:“什么?撒旦回来了……他把你……”他垂下眼眸,再睁开眼睛,换了温柔的表情,道:“莉莉丝,说好的,我带你回家,我们这就走吧。”

莉莉丝凄婉一笑:“咳咳……可是……大哥哥,再带上我……你就很难出去了呀……”

暮云坚决地摇头道:“没关系,就算再艰难,我也会带你回家,我们约定好的不是吗?”

莉莉丝轻声道:“真的吗……大哥哥……真的,谢谢你呢。”

暮云一边扛着天女,一手抱起莉莉丝,朝出口走去,温柔道:“我们这就走吧。”

莉莉丝忽然小声道:“大哥哥……别走这边……外面有很多关卡……我知道一条秘密小路……可以通过所有的关卡……”暮云自然相信。便点头答应。

然后她挣扎着跳了下来,还是像之前一样抓着暮云的手,带着他朝另一条路上走。

尽管走得很吃力,可是莉莉丝坚决不让暮云抱她,也许在她心里,她就是那个引路的人,而不是什么需要照顾的小妹妹。

“伊甸园的女儿呢……”暮云在心里暗暗赞叹,那里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穿过了不少艰难崎岖的路子,终于到了出口,莉莉丝指着一个螺旋向下的楼梯,道:“下去就是啦。”

风里传来血腥味,暮云皱眉道:“下面是什么地方?”

莉莉丝嫣然一笑:“下面是撒旦的修罗场。专门处决人的。不过我们走的地方,他们看不到。”

莉莉丝拉着暮云从旋转楼梯下去了,莉莉丝抓着暮云的手,下面也是黑暗得不见五指,莉莉丝娇声道:“到了呢。”

就在此刻,莉莉丝放开了暮云的手,四周忽然燃起火炬将地下照得一片通明,暮云一时不太适应,但是他瞬间就看清了周围,忽然心底恶寒。

四周无数白亮的刀剑指着他,在他周身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魔族士兵将他团团围住,他抬起头,看见莉莉丝走到包围圈外面,站到一个威仪恐怖的大块头身边。甜甜地朝他笑了,娇声道:“撒旦大人,人我给你带来了。”

撒旦满意地挥手,将莉莉丝搂在了怀里:“宝贝,你做得很棒。”

暮云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他被骗了,在最接近自由的时候,他一直那么相信莉莉丝,他甚至不顾危险要带她回家……

他眼神如刀,狠狠地剜着撒旦和莉莉丝,最后咬牙道:“莉莉丝——你,究竟是什么人?”

莉莉丝娇媚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漠如霜:“我没有骗你,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是上帝的女儿,伊甸园的公主。”

暮云握紧了双拳:“那你为何——”

莉莉丝回头深情地凝望着撒旦:“我也是撒旦的妻子。”说话间她娇小的身躯在拉长,白衣渐渐隐去,头发在变弯,眼睛逐渐变成血红色,最后一个高挑的黑衣黑发女子出现在原本莉莉丝位置上,她就是莉莉丝的成长版,成熟妩媚,低胸的衣领和开叉的裙子让人觉得无比妖娆。

暮云彻底震惊了,好半天才愣道:“你……那你为何一开始要帮我救出天女……”

莉莉丝倚在撒旦怀里,坏笑道:“天女那个旱魃体质,到最后谁也接近不了,现在在你身边,她一点也不热呢,这样正好方便吃。”

暮云难以置信道:“什么……什么……你一开始,就一切都算计好了?”

莉莉丝摇头道:“我唯一没料到的就是西拉居然没能把你抓住,照计划应该是你一救出天女,天女变得不热之后,西拉就把你们抓住的,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没用。我只好亲自出马,为了装得像,还真的打了自己几下,可痛呢。”

撒旦看向莉莉丝,眼神宠溺道:“好了,宝贝,别跟他废话了,我们快把天女拿来一起吃了吧。”

暮云横眉冷对:“只怕没那么容易。”

撒旦嘲讽地笑了:“哈哈哈,你以为你是谁……太搞笑了……”

“什么意思?”暮云皱眉道。

撒旦忽然冷笑道:“别忘了!我是魔王!但凡是魔类,都不能违抗我的意志!”

暮云嗤笑道:“我干魔族什么鸟事……”刹那间他忽然感到额头上一阵火烧似的灼痛,痛得他就像额头要裂开一样,他一手按着头,拼命克制着自己不要叫出来,却还是忍不住低低呻吟,他的六翼标志殷红如血,仿然欲滴。

“什么……这到底是……什么……”暮云觉得自己身体不受控制一样,就像是有大力从血液里边逼迫他服从一样,他想反抗,可那无处不在的压力挤得他肺泡里都没什么气了,恍惚间他看见撒旦和莉莉丝笑得很开心,忽然间心头一震,想到那白衣小女孩怯怯地勾出手指。

“莉莉丝……”暮云艰难道:“你……不是说……你想……回家……吗?”

莉莉丝眼中闪过一抹恍惚,又恢复了冷漠:“我骗你的,我再也不想回伊甸园去了。”

“真的吗……你一点……一点……也不想你的故乡……你的故乡……”

莉莉丝打断道:“闭嘴!你给我住口!”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差点失控。

“你说的……伊甸园……很美很美啊……黄金的大地,蜂蜜的泉水……”暮云继续道,虽然他被那股大力挤得几乎说不出话,但是依然一字一顿地说道。

莉莉丝从撒旦怀里坐起来,扯着头发,歇斯底里道:“给我闭嘴!我一点也不想回去!一点也不想!”撒旦把手搭在她肩头,将她重新拉进怀里,抚摸着她的秀发,用自己的气息给她安慰。

莉莉丝把脸藏在撒旦怀里,低低叫着撒旦的名字,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路西法……路西法……我不后悔,我从来都不后悔,上帝要把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亚当作妻子,在一起不快乐,怎么样都没用,即使我回到伊甸园,没有你,我也不会快乐。”

撒旦搂紧了莉莉丝,森森地对暮云道:“你竟敢惹莉莉丝不高兴,哼,我就先让你死,再吃你娘!”

被血液里那股绝对霸道的力量压迫得几乎昏厥,暮云缓缓地,但是坚决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撒旦,眼里依然是绝不服输的傲气,他一点点,缓慢地,但是持续着反抗,想要站起来。

撒旦冷漠地一弹响指,就像一捆炸药在暮云膝盖处爆炸,暮云的下半肢失去了感觉,软软地跪在地上。他瞪大双眼,看到前方一个魔族士兵拿着巨大的斧头,在身上擦了擦,缓缓走过来。

撒旦开怀道:“砍了。”

暮云明白了,撒旦怎么操纵他都可以,但是他要魔族拿斧头砍下自己的头,他就是想让暮云感到死前皮肉分离的痛苦,他就是要让暮云知道自己死了以后头和身体是分开的,甚至,他就是要让暮云死在娘的前面。

一阵怒火充盈了暮云的心胸,他决不被他们侮辱,即便要死,他也要死得堂堂正正。那个魔族士兵走过来,另一个魔族士兵从后面按住他的头,想把他的头按下去,露出脖子平着好砍。士兵使了吃奶的力气,都没能把暮云的头按下去,暮云反抗着,不仅是对士兵,还有血液里的压迫,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几乎要站起来,一个魔族士兵根本压不住他,好几个一拥而上,把暮云按在地上,就算这样暮云依然在动,就像一尾离水了还蹦跶的活鱼。

撒旦一边看暮云,一边哄莉莉丝道:“看看,宝贝,多好玩啊,你看他还在动呢。”

暮云睁着双眼,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看着昏迷的天女,天女应该能感受到的吧,那么娘亲会不会很难过。

那一瞬间暮云想到很多事,有人说人死的时候这一生会在眼前放电影似的过一遍,眼前纷纷划过回忆的碎片,生动清晰,又遥远尘封。

那江边夕阳下冒着炊烟的小房子……那蹦蹦跳跳的两个小男孩,和站在门口挑灯唤归的姊姊……

那洛阳山水的精致秀丽……那切磋技艺的两个少年,和抱着剑站在一旁温柔看着他们的粉衣少女……

那烽火连城的号角和金戈铁马的战场……那深夜帐中喝酒赌约的壮志豪情……

那寒山脉脉冷月潇潇在木道门结的小庐……那御剑九天倾力报国的岁月……

那长风猎猎的观星台上,谁的眼泪在飞……那孤身远引山海界,谁的誓言在尽头化作轩辕剑……

暮云深吸一口气,睁着坦然的双眼,斧子从头上一挥而下——

“卡嚓”,重愈白斤的斧子,被东西格挡住了刀刃,黄金的重剑从门后抛掷,将砍头的魔族士兵刺了个对穿,格挡住了他的斧子,一起凭惯性甩在前面。

风在呼啸,雪白色的气流刹那间从声后将暮云和天女环绕,听得身后干脆的身首分家的身影,压着暮云的魔族士兵纷纷倒地,然后一个身影从暮云身后走上前,拔出了那把黄金的轩辕剑。

暮云只能看他的背影,红衣黑甲,黑发在脑后盘成发髻,他面对着撒旦,其他人看不到他的表情,撒旦忽然一挥手,暮云只觉得头一滞,向后仰,几乎要生生折断。那人在空中挥砍轩辕剑,似乎在破除某些看不见的链接,暮云忽然感觉压力小了很多,那人连同剑,似乎就是一道屏障,一道保护伞。暮云忽然分外安心下来,在他确认这个人之前,他已经安心到不需要想他是谁的地步。

雪白的气流如同一个大网,将暮云和天女,还有那个人罩在其中,风猛烈地呼啸着,一片白色的背景中,他回过头来,正对着暮云,看清了他的模样,依然和百年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好像还在观星台上决斗时那样,彼此注视。暮云忽然觉得这是个不真实的梦境,他仰着头看他,却摇着,摇着。

朝云站在他身前,眼神沉静地说:“弟弟,对不起,我来晚了。”那理所当然的神色,就像是逃难时,说出:“没事的,有我呢。”一般的表情。

暮云从地上爬起,半跪着,一拳砸在地上,手很痛,他捏紧拳头,忽然流泪道:“哥哥!你来干什么!走啊,快走啊!”

朝云蹲下身,和暮云一般高度,然后抱住暮云的头,收进了怀里。悠悠道:“弟弟,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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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采薇

“天师不退,然而,亦不能攻入魔界。”遥远的天空之上,昆仑镜注视着高加索山脉上缠斗的天兵与魔族士兵,沉吟。他奉命驻守魔界与天界接缝处。已经数个时辰。

武安将军与托塔天王同去,然而一场鏖战后,只得托塔天王独回,对昆仑镜叹道:“武安将军深入敌境,如今未归,恐怕凶多吉少……”

难道真的一语成谶,不,昆仑镜眼中还盛着轩辕剑金色的余光,不,你不会。

袖中却暗自捏紧,遥望天云,恍惚又回忆起相逢处。

“真没想到,天界中还有这么幽僻的地方。”

那时他穿过冷杉茂竹,清清泠泠的水边,一副竹桌椅,宽袖博带的仙人独自看着平静的水面。苍白的少年容貌,却不知是修了几十万年的得道之人。皇甫朝云自觉唐突,作辞欲走,昆仑镜却变出座椅,邀他坐下。

“原来你曾是轩辕剑转世,怪不得觉着有缘。”多少年来,修炼成仙的昆仑镜以清淡冲和修身,平时独自呆在幽静的竹屋,甚少接触天界仙事,也不喜被打扰,若换做他人擅闯居所,昆仑镜可没少给好脸色看。再加上本身有看见过去未来的异能,于现今种种无不止水淡然视之。然而一见皇甫朝云,便相邀座谈,莫不算是上古神器之间的缘分。

“我不想做轩辕剑转世。”皇甫朝云曾这样说。

昆仑镜以神器之力修成仙体,心中未尝没有一丝对转世成人的向往,不觉讶异。

皇甫朝云眼神一黯:“当我还是人的时候,在兵荒马乱的战场上,没有轩辕剑转世的力量,估计我会活不下来,我用剑气,也帮助了朋友。但是我仍然坚信,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会更好。那一身强大到可怕的力量,是祝福,也是诅咒。如果我生在太平盛世,仁义强于武力的年代,或许我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活得圆满。可惜,我生存的那个时代,群雄角力,尔虞我诈,所谓的力量,在瓜分天下的兵戈浪潮中,被身不由己地策动着,我用我的力量,为大汉效力,因为足够强大,于是自以为是可以改变什么,但是后来我才明白,力量越大,造成的伤害也越大,我的同伴,我的亲人,我的朋友,被卷入是是非非,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宁愿永不要做轩辕剑的转世,伤害到爱我的人……”

昆仑镜沉默地看着水面,倒影出青年墨色刚毅的线条,心中暗自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啊……”

水面涟漪弹开,心噔地乱了。

神游万里的昆仑镜,被托塔天王的声音唤回现实:“镜兄,我下去了。跟撒旦那个家伙死耗,我就不信耗不过他,天女还有武安将军的仇,我恨不得把撒旦活刮了!”紫膛脸的天王像一个熟栗子,噼里啪啦地爆着,火一般地冲下高加索山脉去了。昆仑镜摇摇头,天王还是那么火爆脾气,够他喝一壶了。

昆仑镜把视线转到远离正面战场的地方,高加索山背后,那里没有出入口,天兵和魔族士兵都不在那里。忽然昆仑镜看见一道白光从山背后冲云而起,像一个巨大的烟囱冒出来,伴随着山体的震动,连正面战场的士兵们都受到了冲击,纷纷茫然地互相问:“怎么了?怎么山在动?”“不知道呀?地震了?怎么回事?”

忽然有人指着冲天而起的白色光柱,失声道:“那是什么?”

白色光柱从山下一直冲到高空云端,下面的人视线被浮云隔断,看不清上面的情况,不少士兵都飞到空中去探查究竟,然而云雾渺茫,偌大的天空中遍是浮云,又怎么轻易能看到。

一波未平,忽然一群魔物围绕白色光柱盘旋而上,紧追不舍,这群魔类可不是一般的小兵,在山前鏖战的魔族士兵中有认出他们装束的,捅着说:“天啊,是近卫团的精英啊,他们怎么从七重地狱出来了?他们在追什么?”

“是啊,近卫团不是从来不离开七重地狱一步的吗?哎呀,我怎么觉得中间有个像是魔后莉莉丝大人呢?”魔族士兵喧嚣着。

“哎呀,我还觉得有个是撒旦大人本人呐。”魔族士兵目瞪口呆。

天兵这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迅速报告了托塔天王,意识到这事非同小可,天王急忙派出侦察兵,去搞清楚那道白色光柱到底是什么,魔族又在搞什么鬼。

昆仑镜嗅到云中散发的血腥味,以及大量逼近天空的魔气,他正警惕,忽然一股大雾冲来,他正要施法驱雾,忽然见近处冒出一团浑身浴血的身影,熟悉的声音传来:

“镜兄!是我,撒旦他们在后面,掩护我们!”雾中人影绰绰,然而一听就是皇甫朝云。

“武安将军!撒旦他们在追你?”来不及细问,昆仑镜连忙施放结界,猛然惊觉掠过他身边的不止一条影子。

“怎么,天女大人跟你在一起么?”昆仑镜瞪大了眼睛,然而他看不清视线一米以外的东西,魔气更加浓烈,已经潮水般蔓延过来了。

昆仑镜连忙封闭结界,关上天空的大门,任他魔族千般本事也休想打开。

撒旦狂怒的声音在远处回荡:“给我找!给我找!”一道道闪电劈在结界之上,威力万钧,然而天兵已经察觉到这边的动向,托塔天王亲自率兵赶到。云中传来砰然作响的金铁鸣镝。

昆仑镜却脸色发白,天界结界虽然封闭,可是魔气仍然没有散去,莫非是封闭结界之前有魔族的进入了天界,他驱散漫天大雾,回首却见不远处的三人。皇甫朝云,天女大人,还有一个白发青年--此刻天女昏迷倒地,皇甫朝云浑身浴血,白发青年奄奄一息,皇甫朝云将白发青年的一只手架在肩上,勉力支撑着。昆仑镜看去,心中却是一凛--那浓重的魔气就是那白发青年身上散发出来的,那是个不折不扣的魔类。他疾步走到他们面前,忽听得皇甫朝云道:

“弟弟--醒一醒啊……”

那呼唤是那样真挚殷切,眼里又是那样担忧痛楚。昆仑镜暗自震惊道:“弟弟?”忽然想起他看见未来的命运,那么这个人就是……来不及理清,昆仑镜忍不住扳过皇甫朝云,将双手嵌在他肩上,给他输入疗伤的仙气,脱口而出道:“怎么伤成这样!”

皇甫朝云喷出一口鲜血,微弱道:“还好夺回了天女大人,虽然……”

昆仑镜一边运功,瞥到天女,也是浑身伤痕惨不忍睹的样子,震得说不出话。

“魔界撒旦想吃了她,还好暮云从七重地狱里拼死救她出来……”皇甫朝云眼中有微弱的光芒:“咳咳,咳咳,镜兄,此刻,最重要的是,将天女送还天庭养伤,麻烦你……”

昆仑镜仿佛想到什么似地:“旱魃之身……奇怪,怎么没有……”

皇甫朝云轻道:“怎么没有发作?估计是天女此刻身体受损太重,没有余力施放旱魃之力。不管以后会不会复发……救她回去,是必须的。”

“我明白。”昆仑镜沉道:“武安将军,我这就找人护送。不过,在此之前,你是否要解释一下这个魔族弟弟是怎么回事。”一向沉静内敛的昆仑镜,竟有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皇甫朝云眼中闪过一抹冰寒:“解释?他是我弟弟,需要解释什么?解释他为什么是魔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解释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孤身一人闯入魔界七重地狱,拼死将天女大人救出。所以才在这里,有什么不对吗?”不似平时朝云清醒自持的语气,朝云显然有点说不出来的激动。

昆仑镜皱紧眉头,忍受着那阵阵扑面而来的魔气,黑暗而扭曲的力量与纯清的仙气相冲,昆仑镜只觉得一阵阵难受,可是同是仙体的皇甫朝云就那样任白发青年闭眼靠在他肩头,忽然一股无名火蹿上昆仑镜心头,他强自压住,道:

“武安将军!如你所说,你弟弟不顾危险救出天女大人,自然是大功一件,或许天帝会不追究……”

“不追究?”朝云神色苍然道。

昆仑镜按着头道:“行行好吧,他是魔啊!”

朝云正色道:“魔又怎么样!曾经他和我一样……是人,是轩辕剑的转世!”

忽然暮云双眼暴睁,魔气一下子狂涛般涌出,双眼赤红欲滴,视网膜如同蒙血的渔网,他掐住朝云的脖子举到了半空中,条条静脉凹凸出青色的浮雕,朝云脸色铁青,窒息欲死。昆仑镜施力想打开暮云,却被骇然强大的魔气反弹出去。

生死之间,朝云心头一片冰凉,怎么会……这样死在他手上……相认后来不及诉说,只是倚着对方的背死战,死战,死战!好容易逃出来了,没想到……暮云没有焦距的瞳孔瞪着朝云绝望的眼眸,手却又像是被什么钳制住了,忽然松了一点。

“弟……弟……”意识如果是白纸,在上面反复涂抹的字眼,就是这个从灵魂深处带出来的血亲。散乱的黑发如水荇,在窒息的深海里游弋。“弟……弟……”意识深处已经被血红的痛楚征服。

“谁……叫……我……”暮云犹豫着,手本来可以随意捏碎他的脖子,却停滞在那里,无限微弱的细碎在耳边吞吐着把人击溃的温暖,一片黑暗。

“弟……弟……”

“谁!”仿佛被烫伤一般地松开手,暮云仰面昏了过去,朝云落到云上,牛喘般大口呼吸,胸肋骨碎裂般的痛,随着每一丝呼吸进来的利刃割着肺。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昆仑镜气不打一处来:“这……!实在太危险了!”他伸手想去封暮云的穴道。朝云却侧身挡在昏迷的暮云身前,格住昆仑镜的手,道:“咳咳,等一下。”

昆仑镜怒道:“你--你差点死在他手上!你--”

“我知道。”朝云抬起头,眼神一片澄澈。

同一时刻,莉莉丝倚在怒气冲冲的撒旦身边,温言软语慰道:“大王不必生气,天女虽然逃了,以后可有够他们受的。刚才在地底,我已经给他种下食心蛊。以后他一举一动,还不得听我们的?谁叫他……是魔呢?”

撒旦搂紧了身边的可人儿,转怒为喜道:“哼,还是宝贝办法多。”

莉莉丝笑容甜美。

然而并没有多少时间留给昆仑镜和朝云僵持,因为第一波天兵已经从前线撤回来了,昆仑镜施放了消息术法,让天兵他们得知了天女已经被救回来的消息。望着那转瞬即来的银白色潮流,朝云眼中第一次有一丝无措。

到时候,是该把暮云交出去?天女大人当然会保他,可是她要恢复意识还不知道要多久。天帝听了朝云的说辞,真的会放过暮云吗?毕竟他是魔的体质--可是如果不带他回去,他们两个都伤重在身,谁来照管他……该怎么办,朝云一时心乱如麻。

仿佛看出他内心的焦虑,昆仑镜不带感情色彩道:“天女不醒来作证的话,天帝估计多半还是不会放过一个魔的,特别是……这么危险,力量又这么大的存在……”

朝云死死咬住牙关,和他估计的一样,从自己曾经在金銮殿下跪了两天两夜,为出征的将士请命,却没有得到觐见的经历来看,人微言轻,单凭自己的话,绝不可能在森严如铁的天界中保得暮云--多少修炼千年万年的上仙,自己不过是偶得仙体的一个武将,没有实力也没有背景,就凭那一点战功--虽然是救了天女,也算不得什么。朝云深知,要是等天女醒来,落到天界那些上仙手里的暮云,估计连渣都不剩了。

“除非……”朝云咬牙道:“把他藏起来。”

昆仑镜冷冷道:“天界各处戒备森严,探测又灵敏。说不定现在,就有仙人感觉到这里魔气冲天,朝这里赶过来呢。你能把他藏哪里?”

朝云心里一丝丝荒凉,这么多年,在天界,竟没个不连累别人又能保护周全的所在,知交不少,但能刎颈掏心者无一人。如果横艾还在的话就好了……想到横艾的死,朝云又是一阵抽痛。

朝云深吸口气道:“难道非天界不可?”

昆仑镜心头雪亮,颔首道:“可以。”

朝云苍然道:“那其他诸事……”

昆仑镜拂袖道:“我替你斡旋妥当。你定要护他,我也不多言,只等天女一醒,便联系你。在此之前,躲个找不到的天涯海角去。等我的消息,也好好疗伤。”

朝云深揖道:“镜兄先是授我锦囊,让我得以从撒旦手上逃脱;如今又帮我善后,此等大恩,谨记于心。定当效死力以报。”

“不需如此。”昆仑镜负手道:“若有一日我下界成人,你能借轩辕剑,护我一生,便足矣。”

朝云一愣,昆仑镜先苦笑起来:“怎么可能……说着玩的,我怎么会去转世?还有你……千万小心。”他不露锋芒地暗指暮云魔化的事,朝云点点头。也许此去还有更多想不到的麻烦,但既然他们再次相遇,朝云心里,便将立场生死,都抛在了脑后。

是日,天兵班师,大胜而归,领兵的托塔天王记首功。天女虽救回,伤重不醒,仍然沉睡在水晶宫中,日日有仙医施救。据昆仑镜所言,同行将领武安将军,在救出天女之后,深入敌后,不知所踪。天帝自是在心里暗记一功,然而波谲云诡的天界,又有多少眼红之人,私下里造着“私自离军,其心必诡。”的谣言。

当然在那一天,天边的仙岛仙人们,纷纷说感到一股强大恐怖的魔气在天界边界徘徊,然而没过多久,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考虑到那里靠近前线,有魔族侵入也不足为奇,事过后不久便云烟般的散了。

此时距离赤贯星划过神州结界,还有三十年。

朝云带着暮云躲到哪里去了呢?不是天界,更不是魔界。

而是神州大地,人界。人界鱼龙混杂,仙妖鬼魔魑魅魍魉藏身其中,随便一座山一处道观一座城池,都有各种气场徘徊,不必担心他们仙魔气息被发现。

客栈们被推开的时候,吃酒的人们好奇地打量着进入客栈的旅人,一个重铠青年背着一个昏迷的白发青年,手中的黄金重剑撑在地上。来到柜台要住店。

物换星移,在天界呆了这许多年,人间早已过去数百年,此时是公元587年,大隋开皇六年。离李唐建立还有四十年,赤贯星划过天空也要三十年之后,那时荒淫无度的隋炀帝杨广还是个踌躇多智的皇子,正意气风发地在踏平南陈的军途上;那时陈靖仇的师傅陈辅还不过是个鬼谷派的二等弟子,惶惶地守着残缺的陈国都城。当然这些并不影响朝云背着暮云,找到一家小城中的客栈安顿。

掌柜看他们不凡的装束,赔笑道:“是军爷吧,哎哟,这位爷伤得可不轻啊,要派个小子去请郎中来看看不?”隋虽建立,尚未完全统一,北有后汉,南有南唐南陈,兵戈之争常有,少不得有士兵受伤,但是看着朝云的重铠金剑,掌柜觉得这恐怕是自己遇到的规格最高的军官了,自然怠慢不得。

朝云摇头道:“不必,郎中治不了,你只需拿些纱布夹板,干净衣物,我自会施救。”说着到怀里掏钱,朝云在天界不需用钱,好在身上还有原来放在衣服夹层里的一些零碎,在柜台上铺开了,问掌柜道:“够不够?”

掌柜嘴巴张得可以塞鸡蛋了:“您……您是开古董店的么?”看着铜质晦暗的钱币--“汉五株”,什么人会把好几个朝代前的古币拿来用……早就不流通了,掌柜赔笑道:“不好意思,本店只收流通中的货币……”

朝云心中焦急,人界就是麻烦!不都是钱吗?早几百年晚几百年就变出许多花样了,他从腰上拽下天界的金令牌,按在柜台上,沉道:“我先把这个押在这里,过几天再给你现钱,可以吧。”

“可以可以。”掌柜眼睛笑眯成一条缝,他一眼就看出那令牌是真金的,而且说不定是什么身份象征,点头哈腰道:“您要几间?”朝云道:“一间,但我要两张床的。”

掌柜忙不迭道:“军爷请这边来。”一边吩咐小二:“上房一间,要两张床的,再拿新鲜的纱布夹板若干,上好的衣服两套过来。”朝云背着暮云进了房中,,小二送来了需要的东西,然后就照吩咐关门走了。

朝云背着并不算轻的暮云,自己身上伤也不轻,早已脱力了,他小心翼翼将暮云侧身放在床上,整个人就心力交瘁地直接坐在地上,汗流浃背。

他真想两眼一闭,就这样睡死过去,可他还不能,他拿了纱布,拭着暮云脸上的血痕,纱布下青年雪白的容颜安静隽永,多少痛苦关在紧闭的眼下。

朝云不自觉地去握他的手,契合一般地,手心相触仿佛磁铁正负极相吸,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故乡的月下,多少年前熟悉的血脉的温度。

一瞬间,泪水滂沱。

暮云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忽然打个激灵翻身起来,睁大眼睛四处张望。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雪白的床铺上,他记忆最后是在七重地狱,张牙舞爪的魔族士兵,重伤的天女,还有……赶来救他,带他奋力杀出重围的朝云……

模糊的,好像自己后来又做了什么事,是什么呢?想不起来……他按着头,忽然看见手臂上的绷带,吃了一惊,低头看自己,穿着雪白的棉质长衣,但显然是新换上的,长衣下面是包扎好的绷带,每一道伤口上都仔细地包扎好,显示出包扎者的细心和熟稔。暮云欲站起来,忽然一股内部损伤的晕眩感浮现,他周身的魔气愈加强烈,然而却感觉体内气血翻涌不止,他不由得靠在枕上调息。竟无暇去想究竟是谁,细心地照顾自己。

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提着大包小包的朝云熟视无睹地走进来,扫到暮云的时候,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全掉在了地上。

“弟弟……你……终于醒了……”朝云似乎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死死地盯着暮云。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一样。

暮云看见朝云也是一愣,挠挠头道:“是……你……”他仿佛有点不习惯,好几次张开口,看着朝云却叫不出来。朝云体贴一笑,走上前替暮云理了理睡乱的额发。

“叫不出来也没关系,我也做不出哥哥的样子,好久了。”

时光荏苒的刻痕就那样在风轻云淡的话中融去。暮云歉意道:“对不起……我,我只是忽然不习惯被人照顾了罢了。”

朝云只顾高兴,不妨就玩笑道:“哪能呐,徐府三公子,平时还不是被捧手心里?”忽然刹住舌头,意识到自己说到了禁忌。暮云脸色也瞬间苍白。

不能提,他们之间的深渊,那段分隔的少年时光,暮云生命中美好的少年时代的一切却被他所在的飞羽撕得粉碎,而朝云倾力付出了的飞羽也被连同他在内的铜雀伤得四分五裂,不能提,一直是兄弟间心照不宣的禁忌地带。合体进山海界之后就避免想到有关的事,否则心中另一半会伤痕累累。埋葬在那些情绪下的,只有对彼此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对天命弄人的愤懑,不能提。

朝云连忙转换话题,小心翼翼问道:“那个,你觉得怎么样?好了没?”

暮云也十分配合地做表面工作,想迅速消除心头翻涌上的黑色情绪,没意义的仇恨,可是还是忘不了柏乔插满箭簇的尸体,义父被射成筛子的画面……他砰然一拳打在床上,心中对自己狠狠道:“够了!”不再去想。然后没事人一般转向朝云。

“好多了……嗯,还要再调息一段时间,但是应该没多大事。”

朝云早已经冷汗浸湿了后背,暮云眼中闪现的火焰和压抑都看在眼底。难道自己不是吗?想到死去的商横游兆昭阳端蒙,眼中浮现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萧索。

原来百年时光,爱不曾忘,恨也一样。

既然无法放下,在一起,就算如履薄冰,把真心掩藏在虚假的笑容下,都再不想伤害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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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经采薇》

这一章经历众多波折终于相见,当年离别时的杨柳雨雪之哀,也慢慢能冰雪消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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