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来,等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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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孙珂家属,到手术室门口来!”

震耳的广播声传来,我一个箭步跨到手术室门口。门缓缓打开,粉红色护士托着一个小布包,快步走来,脸色凝重。我有些晕。

“孙珂家属,接你家孩子。女孩。”护士又叫。

“我我,是我。”我紧张到只会说这句。

护士递给我一张单,我匆匆浏览。“产瘤”两个字跳到眼里,心脏漏跳两拍,我不明白那是什么鬼。

“因为试产过,宝宝头部有产瘤。一两天后会消失。”后面这句有如天籁,我心脏回落。

护士稍一转身,一张小脸撞入眼帘。那么小,比我的巴掌还小。眼睛闭着,粉嫩粉嫩的皮肤覆满绒毛,嘴唇轻柔蠕动——她是活生生的一个宝宝。

我想哈哈大笑,感谢上帝,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宝宝。

-2-

结婚八年,我在妻子的肚皮上耕种无数次,次次都颗粒无收。父母就我一个儿子,等孙子许多年,他们不说,我也惭愧。我从小盼望有自己的孩子,如今三十好几,仍没实现愿望。

说颗粒无收其实并不准确。这期间,妻子怀孕过两次,都是在妊娠第七周时就停止发育。那两颗夭折的种子,曾经引起了轩然大波。

妻子胸大臀肥,标准的多子多女的样儿。脸蛋儿也像剥了壳的蛋白,泛着月亮般的光辉。为了追她,我什么下三滥的招都用了,最后还是靠一个强吻搞定了她。

可能很令人不可思议,我爱孩子,比女人还爱。当我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我就立志要早生贵子。因为从我爸爸那儿得知,当爸爸是件很神气的事儿。

长大一些了,村里比我小的小孩,就喜欢跟在我屁股后玩。因为我懂他们。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为什么不愿去学校,我看一眼就一清二楚。我温柔地与他们说话,挠他们的心尖尖,用零嘴堵他们的口水,用游戏牵住他们乱跑的脚步。从那时起,我收获了很多追随者。

到目前,我还有很多村里的死党,都是那时我带过的。他们说我身上有磁铁,有暖流,让人着迷。

为了接触更多的孩子,我不顾父母反对,大学时选了幼师专业,毕业后顺利进了广州一家民办幼儿园。

孩子们是天使啊!玻璃珠般透明易碎。我清晰地看透他们,又珍爱地呵护他们。引领他们从一个敏感期走向另一个敏感期,从一个阶段走向更高级的阶段,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

可惜,他们一过6岁就离我而去了,我没能近距离地见证一个生命随时间趋向圆融,又从圆融走到绽放。

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这样,我就能完整地拥有一个生命。

-3-

可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还记得老婆第一次怀孕,我把她高举入天,又小心翼翼地放下,那个从小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我难以自持地激动。

七周后,当医生宣布胎儿停止发育,只能终止妊娠,我比老婆还痛心。老婆惊痛之余,不信医生的判断,又等了两周,身体里还是流出了红色的液体。

出了手术室,她眼神有些飘忽,我却看出了躲闪。因为我偷偷看了她藏着的病历,“习惯性流产”几个字刺眼扎心。难怪每次检查她都不让我陪。

认识我之前她有过什么经历,我一点都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是我们第一次有准备的怀孕,何来“习惯性流产”?

不愿猜测,心里却波澜不止。我照顾着妻子,又冷落着她。她欲言又止,又委屈隐忍。

我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如果可以,我自己生一个,可惜,我不行。

好吧,我说服自己,接纳一个人,包括接纳她的过去。为了我心心念念的孩子,我不能嫌弃妻子。

妻子了解我想要孩子的心思,可能还有女人本能的不服输,她积极调理恢复身体。一年半后,我们又有了激情的结晶。

忐忑等到第七周,HCG又直线下降,历史再次重演。我要抓狂了!

妻子惨白着脸被推出手术室,两眼无光,我心一下子软了。作为女人,不能怀住孩子,已是致命打击。我何苦再撒盐。

我抱着她,贴着她流泪的脸,喃喃说:“我们不要孩子了,就我们两个人过一辈子。”她泪水涌得更快。

-4-

她在家里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尴尬,下班后去珠江边待一待,是我回避她的方式。珠江边有很多酒吧,浅吟低唱的居多。很快,我找到了一家心仪的,“且听风吟”,这名字能安抚我纷乱的思绪。

歌手每天都会唱丁可的“if”,

I came your danger soul
think so you'll say hello
breaking you find to go
breaking down you might be lone

别人听的是爱情离别的伤感,我却感伤于那两个未成形孩子的离开。如果他们母亲提供了良好的生长环境,他们也许已在我面前活蹦乱跳了。眉眼像妈妈,性格像我。

当我喝得微醺回到家时,妻子狐疑,我不想解释,也解释不清,便撇下她径直去睡了。

幼儿园孩子清脆的笑声以前听来特别舒服,现在却像刮在心上,一想到可能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更是沉重。

我们没有争吵,家里的空气却凝重得推都推不开。妻子几次欲言又止,我却装作视而不见,我还是不愿面对她的过去。

即便如此,我却从没想过与她分开。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隐痛,驱除阴霾。

也许,一场风来,哗啦哗啦,可以将一切都吹散。

-5-

没等来风,妻子却消失了。她告诉我,不要找她,到时间,她自会回来。她说过她喜欢旅行,可结婚这么多年,我们一次都没出行过。

检查了她的东西,旅行用品、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带了。安全不用担心,也不是意气用事,我放下心来。

没有了妻子的家,没了尴尬,我轻松下来,也不用再去那家酒吧了。

可是,妻子的气息渗透在每一个角落。当我默默煮面时,不自觉地煮了双份,看着煎老了的两个蛋,我想起她煎的能吸出蛋黄的蛋,有些发愣。

当我拖着地时,几根长发在拖把下出出进进,拖不净,甩不掉。我想起无数个周末的早晨,我拖着地,她悄悄靠近我,猛地跳到我背上,长发扫过我脸颊,嘴唇埋在我脖子里哈气,我甩下拖把,与她抱作一团亲吻……我身体有了反应。

当我习惯性拿起牙刷就刷,发现没上牙膏,才记起妻子每次都会顺手帮我挤上牙膏。

当回家时叫“老婆”,只有回声在房间穿梭,当睡到半夜,转身抱了个空,当夏日的雨不期而至,我困在地铁口回不了家……我知道,我想妻子了。

一起生活那么久,似乎早就长在了一起,如果她一直不回来,我会一直这么失魂落魄。我再次承认我想她了。她电话一直关机,我期待她在某个傍晚,突然推门而入。

十天过去,她音讯全无,正当我无所适从时,她发了长长的话给我。

亲爱的,
我想你了。此刻,我坐在敦煌的鸣沙山之巅,游人已散退,漫地黄沙寂然无语,落日明月共存长天,月牙泉镶嵌在山脚,犹如沙漠之眼,温柔地看着我。夏日的风有些凉意,我很激动。
我看到的沙、日、月、泉,以及吹过我肩头的风,千万年前是这个样子,现在仍然是这个样子。这里曾经大风起兮,这里曾经金戈铁马,这里曾经沉寂多年,可无论时间如何流逝,这沙泉日月,这寂寞的风,仍然是最初的模样。
我坐在这里,比一粒沙还不起眼,比刚刚那一丝风还无痕,我却独享着这里整个的过去与现在,我的幸福无与伦比。
这样的美景我想象过无数遍,现在她就这么毫不保留地袒露给我,你别笑我矫情,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可是,亲爱的,我是多么地想你,我想你如果就坐在我身边,我靠着你,不说话,也许只是一须臾,我们就已经过了一辈子。我们哪来得及争吵、冷战,所有时间用来拥抱彼此还嫌不够!

这些天,我坐火车换汽车,走过都市,爬过高原,进过草原,穿过戈壁,我想了很多,决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决定。但由东到西深入,发现烦恼渐渐消除,平静悄然滋生。直到此刻,在这茫茫黄沙里,渺渺大地中,我终于想通了。我的过去,也是我的人生,是我生命不能割舍的部分,无论它有多疯狂,无论它对现在有多少影响,都不能否认它,轻贱它。犹如不曾有久远过去的鸣沙山,就不是鸣沙山。
作为一个幼儿园老师,你一直只见到生命最初的纯与美,其实,在你期待的生命圆融里,有破碎,有裂痕,有不完整,我们正视它们的存在,才能最终走向生命的完整,直至生命的绽放。
因此,我不会再羞赧于自己的过去,我也不会跟你解释什么。我对自己坦然了,如果你还是不能面对,那我们只有分开去走各自的人生。
按下“分开”两个字,我的手是颤抖的。爱你爱了这么久,一想到要分开,我难过得发抖。
只是,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期待你能来这里,陪我躺一躺这里的沙,看一看这里的月。月亮离我这么近,就在我手指上方,稍一用力,就能碰到她,她的清冷沿臂而下……

不等全部看完,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妻子从西部吹来一阵风,我的顾虑一扫而空。

随即手机翻页,我找到携程,订票,付款,然后收拾行李,我要去找我的妻子。

从敦煌回来,我们找医生,打针吃药,锻炼身体,一年后,孩子如期而至,妻子住院保胎,十个月后,一个漂亮的女孩儿蹁跹而来,她以后就叫“新月”……

等风来,最终等到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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