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

1998年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我国遭遇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祖国人民群众生命财产遭受了巨大损失,后来,全国上下一心军民一家亲,众志成城抗洪救灾,对灾区除了各种捐助,更有全国人民送上满满暖洋洋的祝福,用后来文傻最喜欢引用的那句话就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第二件,我把我爱的人给弄丢了,这一件,对我来说不但没有祝福而且无助,不是晴天,而是晴天霹雳。

随着深蓝色的大巴车离开车站,我的青春在1998年10月5日17点45分嘎然而止。

那是黎洁离开的那班客车出站的时间。

这个南方以旅游圣地闻名的小岛,到了十月依然炎热,潮湿的海风捂在我汗津津的脸上,暖得难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了,车站口人流汹涌,烟味、汗味、可疑的香水味、路边烤摊弥漫出来的各种气味,夹杂在一起,串入我的鼻腔,直直捅进我的一团浆糊的脑门。嘴里又苦又涩又干又燥,我在车站门口小卖部要了一瓶冰镇汽水,一口气灌下,凉得头皮发麻,一嘴低劣的香精味又腻又麻。在味觉和嗅觉被轮番催残以后,脑海里那一股秋天里烧干草的味道却越来越清晰,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是能闻出悠远的味道的。

我掏出一包牡丹,点上一根,狠狠吸了一口,这烟草的香气还是太过浓郁,没有干草烧起来的清香。这个味道我太熟悉以致于我可以轻易分辩出真伪,而且味道总能清晰得地关联着时间,所以有很时候,我相信味道多于记忆本身。比如,1993那个深秋的夜里,学校场飘来的烧干草的味道。

春申小学上得晚,大我两岁,是我的同桌兼舍友,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遮了半个脸,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是很有品的造型,能让人看起来满满溢出三流明星的气质。春申挥着又长又笨的竹扫帚,把操场上干草扫到中间,堆成一座小山,他轻轻甩了甩头,秋风几次乱了他的发型,却乱不了他一脸娇嫩。日近西山时,他歪着头,很帅地往后撩了撩头发,点燃干草堆,操场上空空荡荡,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又长又孤独,本来又帅又冷艳又孤傲的造型和这晚秋的气氛搭配完美无瑕,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可惜因为这个点是晚饭时间,所有人基本上都在食堂大口嚼着学校饲养员为同学们准备的饲料,没什么人有心情欣赏高冷的画面,想到这里,他只好顾影自怜。

我可能是唯一坐在操场边用心欣赏春申的观众了。这是他最低落的时期,我也不忍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在诺大食堂里孤独地吃着冷饭冷菜。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还得等着他的餐票吃饭,毕竟到了月底,我的经济状况总是跟一个要饭的没什么区别。

住宿生的主要问题就是宁可顿顿无,不可一顿缺,当然,我发现这种惨况一般发生在男生宿舍。每月上旬总能把生活费花得半身不遂,基本上对食堂不带正眼瞧,到了月底时对着无比严峻的经济形势一脸愁云,然后活得跟食草的大牲口似的,大半月不见荤腥是常有的事,但信念总是有的:熬到下个月,一切就好起来了。

可是,“下个月”到了以后这信念就见鬼去了,为了补偿自己那十几二十天牛羊日子,又开始为期十来天胡吃海塞花天酒地的日子,如此恶性循环似乎没个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发现节流不可能,只能开源。

当时,我们总会看到一些师兄师姐到外头批发一些小物件来到男宿舍来推销,包括一些生活用品,还有许多不着调的工艺品,我见过一个同学拿着一根根铁丝挨间卖,说是可以DIY折成各种文字和图案。我看着这位长得又高又壮又黑的师兄晃进宿舍,一把搂住正坐在床沿吃香肠的春申:“兄弟,我一看你就觉得你气质不俗,对艺术敏感”

春申使劲咽下嘴里的香肠,来不及擦一下油腻的嘴唇,就跟遇上知音似的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师兄:“我还是没藏好,让你看出来了?”

师兄说:“藏不住的,我什么眼神!你有没有女朋友?用它,折出她的名字,放在床头还可以…”

“避孕?”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他们同时白了我一眼没搭理我,师兄继续说“可以心想事成。”

可是我觉得“避孕”才是种马一样的春申兄真正需要的。

看着春申摸出来几张十块钱人民币交到师兄手里,我想,哎,他得有多少心事等着成啊。

这个事给当时的我的启发不是那么积极,比如我倒没想过师兄对客户消费心理的精确把握或用户体验的深入挖掘什么的,我只是有个念头特别强烈,春申哥哥好有钱。对于这个经常把宿舍搞成欢场的哥们,生活作风当然不是一般的堕落,于是写检查成了家常便饭。我跟春申就达成了一个双赢协议:1,如果他要把姑娘找回宿舍里,我就会出去看一回通宵录象,按夜付费。2,如果他被生管抓包,由我帮他写检查,按份付费。以他的生活作风,我觉得我很快就要发财了。

春申同学很有出息,让我早早地进入写作训练状态,隔三差五就能搞出一些让人无比惊讶的奇迹。而我有时觉得这些检查即便不用任何夸张和艺术加工,看上去也很象小说,狗血程度只有“知音”“午夜悄悄话”之类的杂志可以一拼。

在那个时代,早恋是被明文禁止的,虽然事实证明这样的校规又蠢又坏,但毕竟披着道德这身花衣裳,得以让那个长期处于更年期的中年妇女有大把机会羞辱那些青涩少年,当然,当时管那个“更年期中年妇女”叫“教导主任”,管“羞辱”叫“教育”。虽然那些孩子们多数只是喜欢上了彼此,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幸运的春申只是习惯性把不同的姑娘带回宿舍,这跟早恋是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我几乎都记不住那么多姑娘的样子,甚至我发现有好几个并不是我们同校的,当然我也没证据说她们是性工作者。而且他被逮到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以致于我都觉得我们宿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沦为淫窝。不过,他很早就明白用钱摆平生管老师的道理,用他的话说,哪个生管老师没抽过他春申的烟,没喝过他春申的酒。加上我的检讨写得呕心沥血,分寸感极好,他始终是有惊无险地平安度过各种事故。

这类严重到近乎犯罪的题材写起检讨来特别费劲,对于既成事实的尺度把握非常重要,同时态度上要极尽能事地悔恨交加,至少,看上去悔恨交加,相较之下,还有类似于深夜跑到宿舍蓄水塔刷牙洗脚,偷拔给他挂科的老师的自行车气门芯,在老师的水杯里灌上来历不明的污水等等行径就显得不那么令人发指了。

有几次,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说春申兄,你再这么下去,我懂的汉字都承受不了你的罪孽深重了。他抽了一口烟,看着窗外,轻轻一甩那遮了半边脸的秀发,幽幽地说“年轻不犯错,难道等我老了再犯吗”,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走吧,我们喝酒去”,这后半句,让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劝他了。

我隐隐觉得哪儿有点怪但说不出自己哪不对,直到我看到香港滥电影里那个粗俗有力的词“出来卖的”,直犯恶心。脑海里声音振聋发聩:我怎么堕落到这份上了,我们难道不是被称为五讲四美三热爱的一代吗?难道不是有理想、有道德、有知识、有纪律的四有新人吗?难道不是成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历史必然选择吗?是什么让这样的改变如此无声无息又面目狰狞?是谁骗了我?我他妈又能找谁要个说法?

不久后,春申兄栽了,被留校查看,然后一个人扫一周的操场。而这次,他犯的错误最为严重:彻底爱上一个师姐。之所以称其为“彻底爱上”的原因是,他居然没把这姑娘带回宿舍过夜,而是站在女生宿舍楼下给吴苹念情诗,或者说是吼情诗。这种行为可能直接勾起了中年变态妇女的邪火,直接给了一个留校查看处分。

那一段时间,他有时话特别多,常常言不及义,听得我云里雾里。有时突然看着窗外就发呆了,眼神都不对了。最吓人的是,我发现他居然还背着我写诗!!我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虽然我从来不认为我对任何人的人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放任他这么疯狂危险下去终归不忍,而且影响我的收入来源。

“春申兄,我想我们要好好谈谈你的问题了”

“嗯?我有什么问题”他心不在焉地看了我一眼,吹了吹手里热气腾腾的大茶杯。

我拿出从他床头找到的一张作文纸,扔在他面前。“你看你都堕落成什么样了,你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我继续念道:

“情潮若是翻涌谁又能够从容,轻易放过爱的影踪,如波涛之汹涌似冰雪之消融,心只顾暗自蠢动……等一次心念转动,等一次情潮翻涌……而前世已远来生仍未见,情若深又有谁顾得了痛”

我脸色沉痛地看着他,几乎哽咽,无法继续。

春申恬不知耻地问我: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写得浪漫刻骨,感人至深。

我忍住悲痛:相当刻相当骨,这是你给吴苹的情书?

他点点头。

我很愤怒,那我给你写的呢?

他更愤怒,你写的这都他妈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掏出我给他写的那张纸片,怒目圆瞪念到“枯藤老树昏鸦,晚饭有鱼有虾,啤酒黄书西瓜,夕阳西下,你丑,没事,我瞎。”

我自尊心严重受伤:这怎么啦?还不让说实话啦?

用古龙小说里说法来形容当时他的表情,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我早已碎尸万段。

过了一小会儿,他转而伤感:这次不一样……

不过,我对眼前这个连检查都要花钱请我代笔的舍友还有基本的了解的:当然不一样,这真是你写的?

他腼腆地喝了一口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小李帮了些忙。

我问哪个小李

他说李宗盛,我觉得他肯定是为我俩量身而作的。

我惊呼,我操,都惊动海峡西岸的娱乐圈了,你是不是爱上她了,太用力了,哦,对不起,是努力。

他喃喃自语看着窗外,是,很用力…!

我想,他玩完了。

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硬朗而突兀地杵在那儿,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比如,五十块的人民币设计得再努力再好看,也没有一百块招人喜欢

#至尊宝回到五百年前找晶晶,他说娘子我终于找到你了让我们马上成亲吧。晶晶一时手足无措:我一早醒来无所事事路过这里顺便想拜师学艺,你突然跟我提成亲这么大件事,我牙还没刷呢#

1993年,我糊里糊涂地考到离家三百多公里的省城中专学校,不想读高中有三个原因,我当时认定高考就是一场把人搞疯的集体抽疯仪式,让我望而却步。其次,两发小也都离开这个小城。那会儿,我认为过三年没有朋友只念书的生活是会变态的,我这么珍惜生命热爱生活的人,为了心理健康我坚决放弃了高中生涯。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极度厌恶车站,月台,机场,码头一切生离之地。家人当时挺赞成,他们希望我早点毕业,出来以后给我找一个安稳的饭碗,然后娶妻生子,过完这一生,或者说,在他们能看得见的日子里让我安然度过他们的一生。这误会让两代人走到同一个方向,虽然这种和睦共识在今后看是比国共合作还不堪一击。对于大多数共和国同龄人来说,那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这一代人成长的轨迹都伴随着各种残忍的运动,甚至长达十年集体抽疯,互相折磨过来的。至于生命还有什么可能,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相较于木然度日都显得毫不重要。一旦谈及,我都基本上可以背出那一代人的嘴脸,“你们啊,太年轻,太爱幻想,太天真,太幼稚”,可是,我就觉得奇怪且不明白,难道不年轻不幻想不天真不幼稚的生活还值得一过吗?

我理解你们,可是,我不同意

我说,我想自己先试试。

王燕也到省城念中专,初中时我象个贼似的偷偷地喜欢了她两年?三年?不太记得了,只记得王燕五官精致,长得跟动画片里的女主角似的,那会儿不管她一个笑还是一个转身,都让我觉得自己简直象个进化失败的鸭嘴兽。更要命的是,初中女同学一般比男生成熟,主要表现在行为举止上要优雅得多,且有礼,得体。于是,我象个成功的贼一样,没被发现,同时跟个失败的贼一样,啥都没偷到。

九月阳光热辣,水泥路上白花花地直晃眼晴,汗从额头扭扭捏捏地滑进眼里,又酸又痛,我侧脸把额上的汗往肩头一蹭了事,蹬着租来的自行车一路飞驰。十几里地下来,我下车后腿都站不直了,走起路来直打晃。在王燕学校的食堂门口的公共电话亭边,我支起车,顺了顺气,往她宿舍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声音又尖又刻薄的女声,听我说找王燕以后,阴阳怪气地叫人“王燕,电话~!男的哦~!”

“喂,我在你们食堂门口”

“我在宿舍呢,你上来吧”王燕说。我听见边上有各种可疑的笑声。

我说,方便吗?你们生管不逮人吧?抓住了往死里打吧?

“没事没事,周末没老师,你呆在那儿别动,我去带你”

过了一小会儿,我就看见王燕朝我走来,阳光很好,天很蓝,没有云。我眼睛让汗浸得又酸又痛,看见阳光下的一切都蒙着一圈白茫茫的光晕,她一身天蓝色的长裙,正好是天一样的蓝,好象那是天空流下来的蓝色。这个情境在多年以后聊起时,她坚持说我肯定记错了,说她从来不穿蓝色的长裙。

她边上还有一个小胖妞。王燕跟我介绍,这是我同学,许玲。

我忙说,你好。

许玲看了我一眼,神情可疑,声音不大:你好

我认出这就是接电话那个怪声怪气的女声。

王燕说,这太热了,走吧,到宿舍聊吧,一块儿吃瓜。说着把我往宿舍领,路上聊着新学校的新环境适不适应云云,跟许玲一起抱怨着开水房的队太长之类的。

她始终在我右前方两步远的距离,刚洗过头,头发没全干,散出来一股洗发水的清香。

这气味沁人心脾。

我们到了宿舍以后,我才看清屋里还有三四个女的,还有一个男的,坐在床沿,不知道跟她们聊些什么,那些女的笑得花枝乱颤。

王燕挨个儿给我介绍了在座所有人,那男的叫许海洋。许海洋热情地又给我搬椅子,又倒水。“你先喝口水,这杯子是燕子的。”

这热情只有主人家才有的。

我说你们接着聊吧,不用管我。

我坐在边上啃着西瓜,看着他们聊。许海洋太能侃了,一帮姑娘围着他都快笑疯了。

我插不上话,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王燕聊聊近况之类,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她脸上永远笑得那么得体,加上边上吱吱喳喳的女生围着许海洋聊,也帮我免去了不少冷场的尴尬。

我一边吐瓜籽,一边斜脸问王燕:咦,王燕你睡哪铺。

王燕塞给我一块西瓜,努努嘴指着许海洋坐的那个床,这就是我的床位,哎,乱七八糟也懒得收拾了。

我这才发现许海洋跟谁都特别能闹,可就是跟王燕不怎么疯闹。我好象隐隐感觉到什么,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瞎客气“没事没事,别跟我客气,我不睡”

许玲白了我一眼嘟喃了一句,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声音不大,我却听得清楚。许海洋紧着打圆场,就话赶话这么一说,你别在意啊。这是我妹,我们也是一个班的。

王燕也笑着说,是啊是啊,许玲你别老跟吃了火药似的好不好嘛,人又不胖为什么成天气鼓鼓的。

我没好气地接话:嗯,这人丑吧,跟胖不胖一点关系没有。胖一时,丑一世啊。

许玲被我一句噎住,脸气得发白盯着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我想着多找个话头恶毒地揄揶这小胖妞几句。不过,一转眼就没了这想法,代之的是一身的困乏,一路骑车过来的疲劳突然袭遍全身。再后来,我不太记得怎么跟大伙道的别,我就记得许海洋和王燕一块儿送我出的校门,使劲留我非说一块儿吃完晚饭再走,我说什么也不肯。但我实在记不起我有什么要紧事要赶着回校了。

我回到学校宿舍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我抽了根烟,倒头就睡。

春申吃完饭回宿舍,看了我一眼,哟嗬,累成这样,你这一天干了多少坏事啊

我懒得搭理他,别理我,睡了。

这一觉睡得我都他妈不想醒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发生了几件事:一是,我上体育课跳马时,把右手摔轻微骨折了。二是,期中考试。

后来,王燕和我通了几封信,信中象个领导一样地慰问了我伤势以学习情况。并鼓励我要好好养伤,好好备考。最后一次,她甚至说考完以后,她会来看我,还说海洋说我是个挺好玩的人,要跟她一块儿来。我说,算了算了,我挺内向的人就怕见生人你们都别来了。

那封信言语粗暴。

她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是不是生她的气了。我说不是,就是你以后别老跟墙上三好生宣传画似地关心我,我又不是等着你们挽救的失足青年。哪来的优越感啊你们。

两人尴尬地沉默一会儿后,她说,好吧,就这样吧。然后,我们都挂断了电话。

十几岁的小男生都喜欢姐姐,但是多数结局惨绿。至少象我这种进化失败的鸭嘴兽好不了。

我绕了一大圈以后发现我那些所谓暗恋根本原来是一个让人难过得要死的笑话和闹剧,我无法找出一个合理的说法说服自己,那时我甚至觉得那些暗恋多年表白被拒绝的爱情都比我这种说不清道不明意淫早产的诡异感情要靠谱得多。

1993年秋天。

我参加了一场号称几百人而最终流产的约架,本来幻想的一步天王或一步死亡,一战成名或一战成冥的港产电影中黑社会群殴场面没有出现,而这种人数众多的群架最终多毁在和事佬手里,我暗地里深深松了口气,觉得那个事的和事佬应该拿诺贝尔和平奖,只是这个想法我不好意思拿出来说。

在无厘头般的班干部选举中莫名其妙地成了团支书,当时我不知道团支书是个什么玩意儿,即便是后来也没增加多少理解,除了知道接到团委通知就参加一些不知所谓的会议。

期中考倒是拿了一等的奖学金,吃了几顿好的。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黎洁还只是坐在我前排的一个女同学,虽然我觉得她象个很招人小精灵,但我当时认为缺乏铺垫的故事总不会发生,突然发生的多为事故,而非故事。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们也明白了青春里那些所谓故事,正是一场又一场让我们不知所措的事故,面对那些年肝儿颤的事故我们没有多年以后风轻云淡的从容,只有头破血流却如灿烂绽放的烟花一样激烈,那时的我们总是一副横刀立马杀伐决断的愣头青模样,就恨不得立刻为了谁去跟谁拼了。

秋高除了气爽,还有春申也很爽。他勾搭上的是高我们两届的师姐,是个班长。

这姑娘名叫吴苹,长得很…班长。

以当时主流价值观来看,相貌端正品学兼优的吴苹会跟春申这种节操粉碎性骨折的人渣混在一起,就一定会开始一个令人心痛的女孩堕落的故事。但事实上,那阵子的春申是我认识他以来最积极向上的日子。

他们的认识是在学校大食堂。我校上午第二节下课的时间比较长,可以让学生吃点点心什么的,虽然总是不愿起床的我们多数都把这个时间当成早餐时间。大食堂的包子里货真价实地包着肉和葱,这种货真价实的东西在我校食堂是很罕见的,一口咬下去,一嘴内馅和着又香又浓的肉汁,还有微甜软糯的包子皮在嘴里纠结缠绵让人跟欲罢不能。我们甚至贱嗖嗖地担心老板亏本倒闭,几乎都忘了他们永远把荔枝肉,烧排这些肉食做成面粉团或面粉饼来卖的事了。

因为包子如此抢手,所以每天都会排着巨龙一样的长队。我们的第一学期宿舍管理比较混乱,故而有一些面目可疑的校外人士也住在校内。所以在队伍里常会看到这些人的身影,他们身上有些特别的气息,你隔三条街都能嗅出来的江湖气,当然不是行侠仗义那种,而是那种蛮横无礼不可一世,他们低劣地模仿港产黑社会电影里最不入流的小混混气质,连傻义气的正面人物都不是,更别说教父柯里昂什么的。这些人不管在食堂或球场上都行为粗野,与校内学生冲突不断,最终甚至酿成了一场血战,有个人据说被义愤的学生团团围住打进了医院,这些是后话。

那天的事情是这样的,春申在排队买包子,他排在吴苹的前面,就在快轮到他的时候,有个来历不明的混混直接插到他面前,模样瘦小且猥琐。春申虽然不爽,但一开始是不想惹麻烦的,“请排队”。那人看了春申一眼,没搭理。春申抓住他的胳膊,坚定地再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请,排,队”。那人估计见春申个头比他大,悻悻地离开窗口,往春申后面一站,臊眉耷眼。春申扭过头,看见被往后挤的吴苹一脸厌恶又不敢作声的无奈,他一言不发,直接把那小子扭到队伍最后面,然后撩了下自己标志性的头发,跟没事发生一样往回走。经过吴苹的时候,他又酷又帅地说了声“没事,别怕”。话音未完,他后背就被重重踹了一脚,直接倒地,然后,一通拳脚便落在他身上。

这打架引起了围观人群中,有几个春申的老乡,几个见是春申不由分说一哄而上,把那小子围殴一顿,挂彩。春申在地上翻滚要起身时,不小心把眼角砸在桌角,磕出小口子,搞得一脸血,其实并无大碍。吴苹吓哭了,过去看着春申手足无措眼泪叭叭地掉。春申说依然面不改色,又帅又酷地说了句“没事,别怕”。

虽然春申干过那么多不靠谱的事,生活作风腐化堕落,可是,他似乎非常明白在遇到那些突如其来倒霉到家的破事时,这句“没事,别怕”对身边的那个女人有多重要,至少,这四个字当时就镇住了吴苹,给他们后来进一步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那段日子,吴苹经常到宿舍来看望春申,一开始还带着另一个女同学过来,后来,索性自己一个就上来了。

吴苹高我们两届,说话时却总温存得跟小鸟似的。这一点我很佩服春申的,因为我特别理解喜欢姐姐的这种事,可是,他在关系转化过程中细节把握如此到位,且不知不觉。我一想到王燕,再看他和吴苹,就明白为什么谈及风月时,他总是一副对我不屑一顾的神情了。也是在那段时间,春申不知是抄还是写了无数让人毛骨悚然的小诗或歌词,经常随意散落在宿舍各个角落,宿舍从色情场所的红灯荡漾摇身一变,成了诡异的鸳鸯蝴蝶派气质。

在那个年代,很多学校似乎都有一个小坡或一条林荫小道,被学生们私下冠以“情人坡”或“情人道”之类的名称。特别是在学校严打早恋的大背景下,这条小道更是充满仪式感。相较于如今天那些不分场合秀恩爱的少年们,当年的我们在这条道上手拉着手走上一回,其意义及刺激程度,相比较于如今校园周边林立酒店式情趣公寓里公然开房更象见不得光的过火行径,即便如春申这样的种马放在如今也只是泯然众矣。

他们开始出双入对在情人坡互相遛情人,春申开始写那些分寸感极差的小字条以及被他胡改一通并不要脸地称为情诗的东西,比如当年十分流行一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被他无耻粗暴地把光明改成爱情。

同年,这句话的原作者,著名浪漫主义诗人顾城自杀身亡。

我到这个学校不到一个学期,居然就处处闻到浓浓的荷尔蒙汾泌过度的味道。我却连回忆的一席之地都找不到,懊丧无比。

#后来,她在椰子一样的心里留下了一滴眼泪#

从王燕学校回来以后的那段日子,我过得灰头土脸。

“来,换个座,看他颓成这样了,我得跟老周谈谈”黎洁拿着两本作业往春申桌上一扔,不容拒绝。

春申收拾起自己的书本作业一边交待“谈什么呀,干脆让他当你小秘书得了?嗯,他失恋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同志们怎么还没习惯?”一边起身坐到前排黎洁的位置上去了。

黎洁在我边上自顾自坐了下来,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作业缓慢而坚定地推到我面前来,“来,帮我把这些写了就没那么痛苦了别闲坏了。”

春申调头说:“还有,别忘了我那份检讨,明天要交了。你收了钱的”

“同学之间还能有一点点关怀一点点温暖吗?”我痛苦地看着他们,“你们这么对待自己的同学还能给自己的学生时代留下一点点美好的回忆吗?”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叹了口气摇头晃脑:“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

我无奈感叹:“红尘来呀来去呀去都是一场梦红尘来呀来去呀去也空日落向西来月向东真情难填埋无情洞”

她说:“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

她又说风吹云云在动不下雨就出太阳吧

我埋头帮她写作业,她戴着耳机听着卡带,时不时有一句没一句天南地北地瞎扯,不说话的时候也心安理得。

我连续好些日子都做双份作业。

那天晚自习,传达室来了人,给值日生一张纸条,五分钟后让我去传达室等电话。那个年代,接个电话都要提前约上一次。在传达室里也没遮没拦地,一堆人挤在小小房间里,等传达室老伯接了电话再叫人,聊电话时就一帮人在边上瞪着眼看着你。多是跟家人要生活费的各种表演,也有小情人的互相腻歪的。隐私这种事在那种环境下是最奢侈的事了,那种心情很有意思,在一堆不认识的人中间聊着自己生活状态还算正常的话,那些掏心窝的电话简直惨不忍闻,让边上的人听得是后背发凉头皮发麻,不过据我观察,那会儿敢在电话里缠绵谈心的多数人也不太把这一嘴疯话当成什么丢人的事。我还见过在传达室时给午夜知心姐姐打电话聊感情生活的,听得我都不想走了。不过那晚,我没心思听,我大约预感到是王燕打来的电话。

果不其然,不过,那也是王燕给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了。我再见到她,是已近而立之年时在一个客套友好的同学聚会上的事了。

春申说:咦,怎么颓成这样了。

黎洁说,别逗他,老周情绪不高。说着又拿出一份数据库模拟题堆到我桌上,我真心有点烦了:我的情况你们不是不知道,不能这样对我!这他妈不道德!

黎洁歪着塞着耳机的脑袋,瞪着大眼睛巴眨巴眨看着我说,你不许凶我,我们这么爱你。

因为她耳机声音大,所以她自己都没察觉这句话简直是被她吼出来的。

春申紧着接话:别我们我们的,我跟他没什么感情。

我觉得周遭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无比尴尬,她倒不太当回事只是拿下耳机问我是不是说话声音大了。我埋头拿笔在纸上乱比划,其实都不知道写的是啥。我想要不是对好看的姑娘下不去狠手,我弄死她的心都有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即便在多年以后,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笑容。

桌上耳机里李宗盛深情地唱: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但是,我总不能自主地烦自己。也许一想到王燕我就有深深的挫败感,即便面对这样敞亮美好的笑容,似乎只能不由自主地浅薄,透着真切的虚弱,还有无可救药的自卑敏感,所幸,似乎只有自己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

#菩提老祖问至尊宝: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至尊宝就急眼了。#

那个跑到宿舍向春申推销避孕神器的那位师兄叫焦志华,他的饭盆一个月内换了三套,每次都被扔在厕所的小便池里。春申干完这个事的时候心安理得。

我问他,你怎么这么恶心。

他说,他赖着吴苹的时候比这还恶心。

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在一起的时候还没你什么事呢。

他说这事又他妈不是排队买包子,还管先来后到的。

我说:不用管吗。

“要管吗?”

“不要管吗?”

“要吗?”

“不要吗?”

春申恶狠狠揪着我的衣领“要吗?”

我看他象受了伤的母兽似的,立马软了口气,喃喃自语“真的不需要吗?”

原来有那么多我们自以为是的事其实也未必那么理所当然,不论是春申的先来后到,还是我一直固执以为的故事或事故的区别,其实都那么无足轻重。要命的是,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套在那些看似美好一成不变的故事里,却忘了所有青春都没有一条前人留下的坦途可走,又或者有,那也不值得再走一遍。

那阵子,我经常莫明其妙地有些幻觉,因此我常常觉得眼里的东西不可信。上课时,我经常打盹,黎洁坐在我前排,有几次在我迷迷糊糊里看见变成一个美好的妖精,然后,就是一身冷汗的惊醒。

这令我不安。

在腻歪了两个来月以后,春申和吴苹还没正式开始的感情就遇上了危机。焦志华是学生会宣传部长,能写会画,还自力更生地把小买卖做得风生水起,最要命的是,他跟吴苹都是从南边同一个城市来的,过一年就毕业了,他们将在同一个小城里开始一段谁也说不准,但肯定比要回到闽西的春申更多交集的生活。而据焦志华的说法,他早就是吴苹的男朋友了。虽然这个事春申始终没有开口跟吴苹确认,但在食堂打架事件之前,我的确不只一次看到他和吴苹出没在学校各种活动场合。

“考试是为了检验你们的学习成果,成绩并不是目的,希望同学们能诚实地面对你们的第一场考试,不要把成绩作为唯一的目的。”这句话是学校一个肥头肥脑的领导在我们第一学期的期中考前动员会上一再强调的。当然,奖学金以最后成绩来定等级这个事也是众所周知的。当时我就怀疑那些注定在考后就被忘掉的知识到底有多少价值,更不用说值得检验了,特别是一些光听名字就觉得畸形变态的科目,比如政治经济学。

期中考试到了,在考场上,我几乎每门考试都用各种手段帮助了辐射在我周围三桌以内的所有同学,主要工具是纸条。在判断题及选择题占了多数的科目考试中,这种方式最为高效。

这次考试过后没多久,我拿了一等奖学金。然后,有几个男同学围上前来纷纷表示祝贺,并表示这么大的事需要我们庆祝一番,或者,几番。在小馆子里,我们多次互相表白,对彼此的敬重和对同学情份的珍惜,喝吐了好几回。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男性之前互表衷情好象不是一件让人难为情的事,不论多么露骨肉麻的话都被理解为仗义血性。

第一期班委的选举在期中考后举行,根据成绩班主任做了一批人的提名,然后全班投票表决。我在甚至不知道团支书是什么玩意儿的情况下,全票当选了团支书。我猜一个原因应该是我在期中考无私的表现感动了我周围的同学,另一个原因是,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班上的同学互相了解基本都局限在宿舍为单位的几个小圈子里,把票投给一个不甚了解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人是正常举动,这个选票后面并没有"支持"一说,只是不反对。

期中考后,学校团委和学生会开了几个会议,会议精神包括要在座所有人再三表态坚决执行好禁止早恋的校规校纪,一经发现严肃处理。别说我不知道如何发现和界定“早恋”,我一个连他妈暗恋这活儿都玩不转的人,却要去禁止别的同学谈恋爱,想想就觉得不体面,我又不是法海。其次,积极开展了一系列丰富学生校园生活的活动,包括周末的露天电影和舞会,一周放电影,则下一周舞会,都在学校露天操场举办。这两活动在我们看来完全是当年孕育爱情的沃土啊,我都快分裂了:这学校他妈到底想干嘛?!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两个活动深受广大同学欢迎,特别那个时候我们的学校地处于荒郊野外,连找个公交车站都要走上半个钟头的路。

这时早已入了秋,晚风微凉,吃过晚饭的同学从教室扛着长条凳,三三两两地来到操场,抢占着最舒适的位置。我很喜欢电影周末,我最喜欢香港90年代的武侠电影有一大部分是在那个露天电影院看到了,当然,也有很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烂片,我记忆深刻的是一部国产赌片,片名是赌王出山,讲的好象是民国期间一个赌场里的故事,从场景到剧情,以及演员表演,完全粗制滥造到让人无法相信的地步,我看完唯一记住的是影片中的包成条状的大洋跟我常吃的一种咸糕包装一模一样。遇上这种电影,同学们就会嘘声不断,前后左右不着边际地讨论片中各种智力残缺的情景,到了二十一世纪以后,这种吐槽狂欢节在网络上重现时,我已经离开校园整整八年了。

另一个活动露天舞会,我兴趣不大。首先,我肢体协调能力不好,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天份。其次,我不知道当年为什么对它有这样一个肤浅却固执的偏见,就觉得这种舞蹈很轻浮。

然而偏狭如我的好象还不是一个两个,据我观察,结果让我沮丧不已,我发现场边多是一些不招人待见的鸭嘴兽,我们与那些场中起舞翩翩的男同学一比,要多矬就有多矬。因为是团委组织的活动,还不能缺席。我们班男同学对跳舞这事兴趣都不大,我和春申也都在场边杵着,一边偷偷抽着烟一边议论哪个女的怎么怎么好看,跟她跳舞的男的如何如何牛粪,可想而知当时我们的屌丝气质是多么浑厚朴素。

班上的姑娘们倒是都跳得挺欢。眼巴巴看着班上的姑娘们被一个个认识或不认识的男生一次又一次带入舞池,我们发育不太完全的心灵无疑遭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吴苹和焦志华在舞池里起舞时,快速转出各种圈圈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春申的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我要弄死他。

我说你冷静点,这是交谊舞,不是交配。

他跟困兽似地在我眼前转悠,我烦了,就说你别这样,要不约个架,打完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省得你这春情四射无处发泄憋出毛病。

我们都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还好,我们班主任是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中年人,为了解决班上男同学的舞痴问题还特地找了校外的舞蹈老师来辅导我们。可惜,我到底辜负了他的热情,最终基本上什么也没学会。让人欣慰的是,其他多数男同学都不同程度掌握了慢三慢四之类入门,即便是春申,在几乎把老师踩成残疾人以后,终于学会了一些基本步。

这样的结果让我不安。我只好更孤独更傻气更无可奈何地在场边凝聚幽怨。

春申也始终没跟吴苹跳上一支舞,主要原因是焦志华简直打上了鸡血似的,两个人几乎粘一块儿了。春申应该在那个时候开始体会到什么叫婉拒。

不停旋转彩灯球射出一道道或红或黄或绿或蓝的灯光,伴着流行歌曲改编的舞曲,双双起舞的人们在我眼前相继晃过,目不瑕接,看得我眼发晕。我揉揉干涩的眼球,打了个哈欠,无聊得犯困。正在身上到处翻口袋找烟,突然发现黎洁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我边上,刚回过神的我被着着实实吓了一跳。她看着舞池发呆,眼神放空,看不出她看着谁,不停旋转的彩光球不时把灯光扫在她脸上,那些俗不可耐的五彩灯光居然能显出慵懒的美来。

我点上烟,问,咦?你怎么不下去跳

她纹丝不动,面无表情,要不是开口说话简直跟雕塑似的:没劲,好看的男人都让人抢了。

我这才闻到她身上泛出来一股很淡的香味,我很没见识地一惊一乍“啊!你喷香水啦?”

“嗯,也没派上用场”

我嘻皮笑脸搭茬:“嘿,快别这么说,哥们魂都快让勾没了,让我闻闻让我闻闻,闻心情好了哥们拐一帅哥让你抱?”

“谁呀”她始终没看我一眼。

“春申呗,他长得那么好看,为人还随便”

“真无耻”,她白了我一眼,没再理我,跟着舞曲轻声哼着歌。

我也觉得没趣,继续百无聊赖地抽着烟,两人都无聊地发了好一会儿呆,看着舞池里红男绿女在恶俗的舞灯下尽情扭动。

突然,她一蹦站起身,拍拍双手,然后一把揪起我衣领脖子:“来吧,我教你跳舞”

我差点跌个狗吃屎,惊魂不定地看着她:“你这是要干嘛”

她也没理我,跟女流氓似的揪着我头发拖进舞池,疼得我直叫唤。下了场,我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她轻扶着我的腰侧,两个之间可能塞下一只大水桶,保持这么一种极诡异的姿势来回走动,是的,我相信我的步子用走动来形容都是过份修饰。

她说,容易吧,这个呀,是情人舞,会跳的跳这种舞还能贴着面呢

我看了看周遭说:没见着谁贴着脸,不过,我倒不在乎这个。

“想什么哪?这是教你!请你自爱!好好学着,别瞎想。”

一通抢白,我臊眉耷眼,哑口无言。

舞会结束后,我们一帮人就坐在操场边上,吹着凉爽的秋风。风里带着一股草儿干枯的味道,干净,空旷,宁静,秋虫叫得响。

校园里的灯都熄了。那时的天是特别明净的天,夜幕里沉甸甸的深蓝,不远处是连绵着的山,在夜幕中显出更深的黑色,星星就显了出来。

放假之前,春申跟焦志华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具体原因旁人都说不清楚。那会儿串着宿舍打牌是常有的事,不管认不认识,基本上同一楼层的,只要见着有牌局的就直接进去找个位置坐下就开打。据说当时春申在焦志华宿舍同一个牌局打拖拉机,期间一口一个姓焦的性交的来回挑衅,焦志华后来急了眼,拿出为那些牺牲在厕所里的碗盆报仇的态度,正大光明地跟春申扭打成一团。再后来,他们各领了一个处分,各扫了一周的操场。

我们的1993年,很快就过去了。

寒假过完后,春天走得急,夏天来得早,那个时候,这个南方城市还勉强拥有四季的区分。学校后操场中间一块地因为踢球的缘故草皮几乎秃了,四周的杂草愣头愣脑地张狂,疯一样地绿着。有几处都可以藏人了,也因此,这块操场利用率被大大提高了。

每天晚自习后,都有成双成对的男女躲在草丛里,据说他们都在看星星。初夏时分,蚊虫凶残,我很不理解看个星星有什么见不得人,还非得躲在草丛里。就这个事,连春申也表示极不理解,他认为他靠窗位置的床上就比草丛要舒服得多,而且视野也更好。我问看星星不都是两个人一起吗?怎么不邀吴苹到你床上一块儿看。他说这话倒是没什么错,可我怎么就觉得你说出来这么猥琐?

我奇怪为什么春申对吴苹这么上瘾。他说,就是因为那天在食堂里看到她无助的模样,突然觉得自己对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了。这话听上去毫无道理,可是,我能理解了。

我问那些曾经跟你亲热异常的姑娘们呢,你责任感哪去了?

春申想了想,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让狗吃了。

我说,我靠,那对吴苹又是怎么回事?

他说:妈的,没吃干净…

我有时觉得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不曾写下一首诗,可是,身上却总能不由自主地散出诗意来,即便还有青春的浅薄,即便是象春申这种欲望动物。

学校常常不定期举办黑板报比赛活动。基本上一个班总有几个能写些会画的同学,那些肉酸牙倒的东西不管是歌颂祖国歌颂老师歌颂校园都一个赛一个地不遗余力,毫不节制。我因为喜欢没事就画点画什么的,于是成了板报小组的主要成员之一。

周日下午,我们几个就开始在黑板上涂涂画画,赶着周一的评选能出来。春申回宿舍也是无所事事,就在一旁陪着我们胡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人都走了,就剩我跟春申在教室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耍嘴皮子。直到天黑了,陆续有人吃过晚饭洗了澡到教室里聚拨儿聊天。我们才发现一个残酷的现实,晚饭还没吃,食堂过了点,更糟的是餐票都用完了,春申倒是有一笔汇款,但要到邮局领得走半个钟头的路,再搭近一个钟头的公交车。

时逢周末,我和春申在宿舍楼里转悠了几圈后,实在找不着可蹭饭的人。宿舍里连块饼干都找不到,春申绝望了:算了,睡觉吧。我们灌了几杯水下肚,还是睡不着,肚子吱吱咕咕地惨叫连连。我干脆起身:不行,睡不着,我啥都能扛,就是扛不住饿。我再出去遛遛,看看有没有其它觅食的路子。春申绝望地躺在床上哼哼,我走出门,身后就传来吻别忧伤的旋律“看着你的脸,想起炒肉片......”

我转悠到教室,就看见余婷婷坐在座位上做手工。那会儿女孩们特别沉迷于拿五颜六色的包装纸折成纸鹤啦幸运星之类的东西。余婷婷是我老乡,跟黎洁住同一个宿舍的。我凑上前问:折什么呢。她头也没抬:玫瑰花。我说:哟,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她不太爱搭理我:你一男的就别凑热闹了,这是我们女的玩的。我说男的怎么了,这玫瑰花不都是男的送女的呀,你自己折给自己惨了点吧?。她白了我一眼。我说别生气了,再丑也得谈恋爱,处处都有真情在。这么一说,我想起了学校后山一块儿花田,种着月季,当然,那会儿我分不清玫瑰还是月季。人家说人饿的时候,脑子转得特别快。

我起身就往后山花田跑,趁着月黑折了一支大红月季。再折回教室,跟余婷婷一通没皮没脸地乱夸,她烦得不行,为了赶我走,三下五除二帮我把这花儿打扮起来,在她手里折腾几下包得比花店里的还精致。我把花塞进衬衫里,说:你帮人帮到底,帮我上楼叫黎洁下来吧?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余婷婷被我死磨硬扯地带到女生宿舍楼下,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好吧,等着。我就在门口的小空地上来回转悠,眼睛饿绿了,精神却焕发。

没过一会儿,我看见黎洁从宿舍楼大门出来了,趿着拖鞋,卷着袖口,完全是一副劳动人民的打扮。

“什么事呀,婷婷说你急的,我正洗衣服呢”

“不不,没事,不急,我刚回来,路上遇上一卖花的小女孩,缠着我买,我看这花还真是又大又好”说着我掏出塞在衣服下的花。

“哈哈,又大又好?你这说的是瓜吧?”

“咳,我不太懂这个。但我觉得吧,你没准会喜欢…你就拿着吧”我是真有点手足无措,虽然平时也有胡说八道的恶习,可是这种事还真是第一回干,显得没什么底气。

黎洁接了过去,眼里有笑意,但接过花的手却不知往哪放。两个人都挺尴尬,边上经过的人都侧目而视不怀好意地笑着。这个倒是我没意料到的。

我紧着装成没事人一样,问了一句废话:你吃了吧。她说,嗯嗯,吃了,你没吃呀?

我说就剩五块钱了,给你买了花才发现没钱吃饭了。

她眼里那个柔情跟水似的,说:这哪行,走,我带你吃顿好的去。

我说,不合适,春申还在宿舍里抗着呢。

她大气一挥手:叫上!都一块儿去

我甩开步子跑回宿舍,春申正躺在床上孤独绝望地唱着小虎队的歌:“把你的心,我的心,掰成瓣儿、剁成片儿、穿成串儿,再撒点儿胡椒面,拿去烤,羊肉串...”,我一脚踢春申床沿上:“快,吃饭去”

春申吓了一跳,立马起身坐起:哪呢哪呢哪呢哪有吃的?这个点还有饭局啊?

我说,别废话跟我走就是,到了只管吃,啥也不许说。

我们下了楼,跟黎洁进了校门口一个小馆子。说是小馆子,在那个时候,也就是我们胡吃海喝的高档场所了。跟暴发户似的叫了五个菜一个汤,还叫了几瓶啤酒。

我和春申没废话疯狗一样一通吃,她边上坐着不怎么动筷子,我一嘴食物招呼她再吃点再吃点。她说我吃过了,你们吃吧,怎么饿成这样了,不都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了怎么还饿得跟旧社会似的。春申说,哎,他想你想的,都饿了。我嗯嗯嗯地点头,是是是,秀色秀色啊。

离开饭馆时,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酒就有点儿上头了。

春申咬着半根牙签,拍拍我的肩膀,舌头有点大:这一饭之恩...你得...得...得报。

我点头如捣蒜说是是是,有事您只管说话,不就是那刀山那火海是吧...

黎洁笑着起哄,一副山大王口吻:吃了我的饭,就是我的人啦,哇哈哈哈。

一路上客气话都没少说,所有人在一团和气良好气氛下地进行了吹捧与自我吹捧,所有人都表示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双双丰收,直到双方互相友好告别时,心情都十分愉快。

可惜,回男生宿舍有一段路经过情人坡,倒霉的春申看见草丛里的焦志华搂着吴苹互相咬耳朵,看样子连星星都没顾得上看了,春申整个人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蔫了。

春申嫂怎么啦?黎洁问我

“昨天回去路上,看见吴苹跟焦志华在草丛里看星星,就蔫了。一整天了,到现在还窝在宿舍里睡觉,早上叫他起床,差点把我也给咬了。我是不敢再招惹他了。”我心有余悸。

黎洁嗑着瓜子歪着脑袋跟我说:吴苹坏透了。这不声不响就把春申嫂给撤了,对他打击太大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要杀了这两狗男女给春申讨把情债呀。

她大眼睛一巴眨了几下:杀人我不敢,但恶心恶心她们你干不干?

我说你敢我就敢!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象两个无所事事的小流氓,在食堂,情人坡,露天电影场神出鬼没。

“这两位同学!严禁互相喂饭!”我端着饭盆站在焦志华和吴苹后面,惊叫声把他们两吓了一大跳。边上的人为之侧目。“对,说的就是你们两个,手脚健全的,装什么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啊”

看着惊魂未定的两人,黎洁梗着脖子探头往焦志华的饭盆了瞅了一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然后一脸心疼:“这么难吃的饭你还喂他吃,你对他一点都不好...”

说完,我两转身就走。边上尽是不明真相爱凑热闹的群众,有起哄的,有大笑的,还有个家伙嚷嚷着要给他们捐一斤肉包子来拯救他们破裂的感情。

情人坡边上草地上,我们趁着月色挨对儿地找焦志华和吴苹。找到了,黎洁远远等着,我猫过去,突然叫一声,焦志华,你妈妈来了~!喊完立马跑开,完全不理会背后传来焦志华恼怒的脏话。因为来来回回行人不少,很容易靠近他们,没一小会我就再折回去,离他们不远处再喊一声,焦志华,你妈妈找你了。第三趟又折回来问他你妈妈在吗?再跑开。然后黎洁跟没事人似的走过去:志华啊,刚才谁找我?说完我们疯笑着扭脸就跑,一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笑得肚子抽抽。

在那个似是而非的年纪,恶趣味不会让我们在道德上产生任何不适。

焦志华和吴苹所在的专业提前进入实习期,所以,很快他们就能摆脱我们的骚扰。我和黎洁一提起这个多少有点失落。但是,最失落的人是春申。

他们的毕业餐提前到了五月举行,为了欢送这些人离开校园生活正式进入步入社会,学校食堂搞了一场仪式感很强的毕业道别餐。在校领导,老师,学生代表都做了“简单讲几句”式的发言以后,几乎全场都进入了疯狂抒情模式。整个食堂连周围空气中都充满了油腻腻的不舍,居然还有一大箱一大箱往里抬的啤酒。我的确也曾想过混进去骗吃骗喝,毕竟那些大块大块端出来的肉和整箱整箱抬上桌的酒对我们都是有致命吸引力的,可是后来想想被当场抓包不体面还是小事,万一焦志华喝大了借酒装疯打了老子可就太不划算了,毕竟那阵子我所做所为让他完全有理由趁着酒意对我痛下杀手。春申可管不了这些,他铁了心要去跟吴苹见上最后一面,拉都拉不住。我想道别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必不可少的仪式。

就好象一个句子说完没有打上句号,即便只是一个连主语也没有的病句,有些人也会如坐针毡。我觉得春申可能有这毛病。

我早早回了宿舍上床看小说,没多久,睡意就上来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听见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春申打嗝的声音,随之而来还有一股浓浓的酒味。我知道,他喝大了。他一声不吭地挤牙膏,收拾脸盆毛巾,趿着拖鞋出门去走廊尽头的盥洗间洗漱,走廊已经没有人走动,他的拖鞋拖地的声音单调而疲惫,一声声传来很快把睡意正浓的我又推进梦乡。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做了个梦,梦里有许多面目模糊的坏人追我,我想跑,被其中一个人从后面牢牢环抱住,我拼命挣扎,一挣扎就醒了。然而醒来后发现是个噩梦,并没有让我松一口气,而是更大的惊吓,春申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我床上来了,从后面死死抱着我,还哼哼吱吱一脸悲伤地说着我听不懂的梦话。我大惊,又恼又怒又恶心跟吞了苍蝇似的,三下五除二又推又踢把他踹下床去“妈的你个死玻璃!老子卖身不卖艺,不,卖艺不卖身的!”。他还是没醒,一骨碌裹着毛巾毯半个人都进了床底下了,哼哼了几声。

这么一折腾,我瞌睡虫彻底跑个精光。春申皱着眉头,好象身体不舒服睡不熟的样子,我问了几句没事吧,他都没搭理我。我伸出手碰碰他,想看有没有摔着,他跟撵蚊子似的把我手拨挡开。

我就静静坐在床沿,看着他,两眼紧闭,眉头紧锁,一头秀发也跟无精打彩地凌乱着的,身子蜷成一团,象个绝望的孩子。

我突然有点难过。

我摸着他的蚊帐顶,翻出来白天在小卖部买的以及平时打牌赢回来的散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窗外的天是深深的黑,没有一丝亮,看不到边。楼下不知是哪间宿舍收音机没关,传来周华健的声音

“没有花蝶儿不知归路

不见月星光也模糊

世间事笼罩层层迷雾

恍惚间听见有人哭

你迷了路觉得人心不古

山高水低看不见来时路

你迷了路爱恨悠悠忽忽

峰回路转逾走不出白云深处......”

那一阵子,春申喜欢上了泡录象厅,常常天快亮才回宿舍,还喜欢呼朋引伴一块逃出去看。那时的录象厅开拓了一代人的视野,在那烟雾缭绕的小黑屋里夹杂着浓烈的荷尔蒙味道。那个没有互联网未普及的年代,感激那些为了挣点钱而绞尽脑汁找片的录像厅老板,通过这样方式得以提触许多令我们大开眼界的外来电影,那时我们几乎相信唯一认识外面世界的方式便是通过吴宇森的暴力美学,徐克的武侠世界,周星驰的无厘头,还有梅尔吉普森的勇敢的心,以及阿诺的真实的谎言。卓一航,练霓裳,西毒,东方不败,盲剑客,至尊宝,紫霞......这些名字渐渐化成一代人的符号,在人人必经的那段荒唐岁月里充当着最有说服力青春导师,有多少爱情友情和人生在不知不觉里烙上这些符号和印记。

当然,经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通宵录像厅里光靠这些,不可能满足蠢蠢欲动半兽人似的青少年。到了午夜一点左右,老板为了生意,会播放重头戏,多以港产三级片为主,这一福利以面目可疑的方式,在那个时代校园教育空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铁钩银划力透纸背。以致于多年以后,我们都能回想起那个初夏之夜,在春申的带领下,我们浩浩荡荡的十来号人在那个又破又旧的录像厅里度过嗔目结舌口干舌燥的一夜,我还清楚地记得,早上拨开录像厅黑色大绒布的门帘时,不过是温和金黄的一抹朝阳照在小伙伴们的脸上,却照得我们都睁不开眼,眼前白花花好一阵才适应,走回学校的路上双腿直打晃。那种感觉十分复杂,被震撼教育了一夜似的,路上的行人,路边林立的杨树,都显得苍白刺眼,过了眼却不过脑子,精神严重虚脱。春申以若无其事的作派,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他对我们的表现评价非常低,用几近对我们进行无情嘲弄的口气表达了他的不屑,这种近乎挑衅的口气却只换来我们对他更高的敬意。

他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充当了不少人的爱情顾问,夸夸其谈口若悬河简直要干掉所有午夜悄悄话的主持人。只有我知道,他从吴苹告别宴回来的那一晚,象个病危垂死的病人躺在地上无助地哼哼了一宿。这个事,我不忍跟任何人提起,特别是春申,因为他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一个绝望的夜,甚至我没见他有过任何感伤。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依然瞪着色眯眯的小眼睛满世界寻找爱情。

春申在教育我们时说过一句充满正能量的话,搁现在就是极品鸡汤:还是要相信爱情的,运气这种事难讲,满大街好姑娘,总有个把不长眼的。

虽然午夜悄悄话多数不靠谱,可是春申有时却能说对,比如黎洁眼神就不太好,还比如我运气却不错。

“就几顿饭的事,你真不需要这么天天挂嘴边,不就是客气话嘛来回说有意思吗”她一边说一边费劲地撕着冰棍的包装纸。那时的冰棍真是货真价实,就冰块加木棍。

“不不不,我是真心的。”我咬着冰棍,接过她手里的那根帮她拆那层粘在冰上的纸。那一段日子,我们几个男生老跟她混吃混喝。

“那好,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了的事总也得了上一了了”她接过我拆好的冰棍。

“行,我知道。以身相许!”我一扭脸一咬牙,悲愤异常。

“不行,你这嘴巴花花老子不信了”她咬牙切齿吃了一嘴冰渣。

“那怎么办,现在天黑了上民政局登记结婚路也不好走,再说我们没到法定年龄人家手续估计也不给办”

“登记?你嘴比胆儿大多了!这样吧,明天你背着我,教师楼跑一圈,先练练”

我一咬牙,妈的那就来吧,爱谁谁!

第二天,我干了一件最出风头的事。在大课间休息时,我背着她,在教师办公楼,从一楼跑到三楼,途经总务处,教务处,副校长室,政治处,团委办公室,学会生。她一路疯笑大喊着“早恋啦,学生干部早恋啦,快来看啊”。我累成渣,但同时肯定也帅得一路掉渣。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小情人们得有这么一场景,女的指着男的鼻子臭骂,妈的这才是真爱!一时成了情侣典范。当然,出了风头的鸟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在哪个年代好象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哎,狗日的真理。

团支书当然要解了,给组织抹了黑,造成极恶劣的影响,并在全班做了深刻的检讨。这个我拿手的活儿终于有机会资源回收,给自己写一篇了。检讨深刻地反省了对自身要求过低,对自已各种错误思想进行不留情面地批判。大体意思上就是我对物质诱惑缺乏基本抵抗能力,软饭还硬吃,吃着吃着吃出感情来了,最终不可救药地滑向早恋的无底深渊。简直是对学校明文禁止的校规校纪进行明目张胆的挑衅。希望全体同学以我为戒,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本着对对班级负责对老师负责对父母负责对学校负责对社会负责,唯独对自己不负责态度,早日甩掉自己的小男友或小女友,作一个彻底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做一个损已利人的可造之材。

没念完,班上多数同学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说,同学们,别鼓掌,严肃点儿,这做深刻检讨呢。黎洁坐在台下第一排,就在我跟前,跟着起哄,检讨做得这么血泪,你真帅!我得意极了。

班主任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居然也没阻止,我说完就回了座。班主任说,嗯,同学们要引以为戒啊,好,接下来我们正式上课了,大家拿出FOXBASE数据库应用,翻到第十一章……这是我见过最好的老师,至今感念他的宽厚。也是唯一当时让我感到一丝愧疚的师长。

当然,奖学金也没了,这个不算个事儿,吃吃喝喝对那会儿已经能吃上软饭的我来说不算事儿。

那是我们的1994。

同年我国被国际上正式承认为有INTERNET的国家。那时的我们用的却还是一种叫486的电脑,五寸的软盘,一个不到1兆叫拂晓攻击的打飞机游戏在我们看来已经是惊世之作。我们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连接可以因为一种叫互联网的东西而充满可能。

这一年,香港回归倒计时牌在天安门广场矗立,三峡工程正式开工,中国航空科学技术基金会成立,……我们是通过食党四个角落高挂着的二十寸油腻腻的电视机收看的,那时候我们国家所有消息都那么鼓舞人心,成绩喜人,召唤着我们共襄盛事,智商不高的人甚至会觉得在这儿啥都不用干就能幸福一生。只是,令人困惑的是我们居然还为了出了校门怎么养活自己倍感忧心,格调实在不高。

1995年,邓丽君,这个靠着靡靡之音征服了无数听众的女神在泰国清迈去世。同年,中国著名作家张爱玲去世,她应该想不到自己会在一个互联网盛行的时代才开始被广大女文青奉为教主。同年,大话西游在大陆上映,很多人只把它当成一部不太出色的喜剧,但是反响平平,直到三四年后互联网开始普及,许多人才发觉紫霞已经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一点东西,历久弥新。

我们是在学生街的一间录像厅里看的大话西游。春申和我还有几个隔壁宿舍的同学又在学生街的游戏机厅打了一下午的街头霸王,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正好遇上黎洁与余婷婷正无所事事旁若无人地啃着玉米棒子,她们站在街边的一家录象厅外,正盯着贴在破旧的木板一张红黑相间的海报看,上面有张狰狞的猴脸儿,板的空白处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大话西游之仙履奇缘,主演周星驰。那会儿的录象厅就是轮着播两三部片子,不清场,买了票进去看一整天都没人赶。我们几个人一块儿买了票进了那间录象厅,那种票连座号也没有,进场了自己找座儿,我们分别找了几个相邻不远的位置坐下,我因为最后一个进的场,只找到在他们后排的一空座。我们运气不错,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投影布上正播着红色片头大字,一段飘渺的萧声好听极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段片头曲叫“如果”。我们怀着从头笑到尾的准备进的场,关于这部戏会笑成什么样,我们只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局。

毕业季前夕的凤凰花总是开得如火如荼,烧红了校园的那些角落,热烈得让人心疼。

校学生会有个广播室,在下午放学以后,会播一些鸡汤文,后来发现那个点基本上没人理会广播里深情款款的声音。于是立刻调整了内容,做起了当时很火的点歌节目,这让学生会很快多了一条创收的路子,也深受广大男女同学追捧。一块钱点一首歌,花几块钱就可以让情谊在空中肉麻地回荡个三五分钟,现在看起来其实很经济很环保。在那段时间,我们一个下午要听十遍吴奇隆的祝你一路顺风,二十遍孙悦的祝你平安,三十几遍周华健,谭咏麟,臧天朔的朋友,几乎听得一想到朋友就忧郁得跟孕吐妇女似的。

每次播歌之前,就会有一个感情充沛得装腔作势的女声通过大喇叭回荡在校园,内容几乎都是一个格式,“**专业**班的**同学,点播一首吴奇隆的祝你一路顺风,在毕业临别之际,希望**同学在未来的日子一帆风顺前程似锦”,还有一些同学给异性写一些略带暧昧表白,一律被学生会播音室那些人改成制式的祝福,钱照收,歌照播,但跟洪水猛兽一般的早恋还是要做彻底的斗争!我是这么理解这件事的,长成她们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也只好坚决地跟早恋斗争到底了。

可能因为这个技术含量不高的活儿还是收了钱的,所以作为增值服务,播音员在口播祝福稿时,经常会带一点哭腔以示她还是有职业道德的,特别是当有同学向某位老师或班主任道别时,总是特别深情款款,而且我觉得在她们的逻辑里,深情唯一表达方式是象个城乡结合部送葬队伍里那些死爹死娘的孝男孝女一样,哭得越悲恸越深情。于是,有几次我还听到广播里传来那种涕泪俱下对恩师的感恩及道别辞后,还滋溜一声传来播音员感性的吸鼻涕的声音,着实让人动容。只是那些惨兮兮的道别词加上毫无节制哭腔后,几乎快把学校变成一个巨大的灵堂了。

青春即便不能快乐地道别,至少,它也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到毕业前夕,校园总有这么一帮人忙忙碌碌大包小包地打包着行李,我们终于要面对一些取舍,虽然各有不同,除了不多的衣物我似乎没有太多可收拾的物件了。于是,我显得有些游手好闲。看着别人忙碌是有意思的事,那会儿书信往来是很平常的事,两三年积累下的信件也不是个小数目了。我常常看着有些人蹲在走廊里,脸色沉重用铁脸盆烧信,一封一封地把信件扔进火里,任火焰映红若有所思的脸庞。一时间,此举蔚然成风。深夜里的走廊烧起一排火盆这种画面让人不禁想起港产鬼片。春申因为信件不多没两下就烧完了,显得气势有些不足,于是他拿出一堆课本凑数,看他侧着,垂着半边的长发,那一脸沉痛烧着语文数学英语计算机原理教科书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变了性的林黛玉。

然而重头戏永远是那一顿毕业晚宴,那种面对面鬼哭狼嚎掏心掏肺的场面每年要上演一场。可能是为了庆祝我们这些令领导和老师倍感头痛的家伙可以滚蛋,这天校大食堂显得特别隆重,不但挂上了肉麻的红布条,还在四周插上了彩旗,开场前还播放着昂扬的运动员进行曲,那气氛很容易让人就高兴得跟个没文化的人似的。我原本以为会放一些友谊地久天长之类的伤感曲目并没有出现。

然后依旧是几个校领导轮流上台讲话,还有学生会代表,新生代表,团委代表,班主任代表,我怀疑他们知道台面上的话有多么不受欢迎,而且这些即将离校的人里被他们处理过的问题生不少,没人会再拿他们的讲话当回事,综合考虑这些因素以后,他们果然都只是简单地说两句,言语间客气得跟我们是领导似的。

所以最后讲话的是学生会那个播音带着哭腔的女同学,她足足蕴酿了一个钟头的情绪饱满得快要从水汪汪的眼睛里溢出来了,她走上台深情款款地开口:转眼又到了分别的季节里......,我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偷偷开了好几瓶啤酒了,春申还粗野地划起了酒拳,很快下面的声响盖过了播音妹妹,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的台。

在喧哗成一片的杯觥交错里,我们各种互道珍重,各种一笑泯恩仇。不一会儿,就集体面红耳赤,那个岁数的我们都是很容易被感染的,我发现自己一旦来劲其实也不比苦大仇深的播音员逊色。春申和我,挨桌巡回找人喝酒,跟所有人拥抱。

“来来来,跟我喝完这一杯,我会想你的。”

“跟你同窗三年,我很荣幸”,那个干净利落把酒喝完的瘦小同学一脸迷茫地嘀咕“谁呀这是,我还没喝了就认不清人了?”我一看,“哎呀,对不起,喝过桌了,这不是咱们班的,春申你他妈是不是醉了”“相逢何必曾相识,能喝一杯就算值”两人赶紧互相搀着绕回来,“咦,我们又回来了,重新来喝一遍,哟,周燕妹妹,你这脸色不好呀,来,再喝两杯就红了”

“肖老师,对不住您了,这三年尽给您添堵了,我太不懂事了!”

“刘SIR,你的以前上班车门芯老丢,是我干的,从今天起我天天给您自行车打气”

“春申你别狂,我跟你喝。你敬人酒让老周代喝算怎么回事呀,我都没舍得对他下重什么时候轮到你了。”黎洁跳出来厉声斥道。

“你谁呀这谁呀,你认识她吗”春申搂着我的肩,双眼迷糊地问我。

我打了个嗝:“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敢跟哥们叫板,必须喝残了!”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今天我先灭了这横行乡里的匪类再顺便着清理家门”

期间,我出门两三次,呼吸着校园清新的空气以试图恢复战斗力,一次比一次慢。最后,有气无力地瘫倒在礼堂的长条椅上,看着天花板的红绿灯光旋转起来,头疼欲裂,黎洁始终坐在我身边,来来回回跟她喝酒的人影在我眼前晃动,过眼不过脑,象条狗一样哼哼。没多久就人事不省了。

我再睁开眼时,一道刺目的阳光正符合直勾勾地打在我脸上。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只很大的纸箱里,浑身酸痛,一打量周围,是黎洁的宿舍,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象没有人住过。床上是打包得整整齐齐的大包小包。我费了老大劲才爬起来,一身汗味和酒味,头还疼,使劲回想昨夜发生了什么,头脑只剩一片空白,我想这就是喝断片了。我这是没吃羊肉还惹身骚啊,啥便宜没占着还晚节不保临行落个耍流氓未遂的名声?

我两腿打晃下了楼,回了宿舍,春申还躺在床上打着那熟悉巨响的呼噜。我拎起自己的两个行李,径自离开了。自从当年发小老吴离开家乡时那次送别以后,我便讨厌一切离别之地,车站月台或码头,我担心这个曾经让我留下许多欢乐的地方沦入伤别离的庸俗。

我径直到了车站,乘上了一辆回乡的大巴。那时国道正在重修,一路颠泊,巴士上播着一些恶俗的爱情歌曲,我虚脱似的瘫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醒一会儿。

我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我把行李扔在地上,父母生活规律,睡得早,被我进门的动静吵醒,出来问我想不想吃点什么要不煮个面什么的。我说吃过了,你们继续睡吧,不用管我了,我歇歇就自己睡觉去。

突然,家里电话响起,我接起来是余婷婷的声音“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了,我还想咱们同路一块儿走有个伴呢”

“哦,我家有点事,得先回来,忘跟你们道别了”,我总不能跟她说,我跟黎洁在一起的记忆只剩欢乐,万一看见她泪眼婆娑的样子,我会崩溃的。

“别抢别抢,给你给你”,接着,我听见了电话里黎洁的声音,语无伦次破口大骂,我默默地听着,连珠炮骂了一通以后,说王八蛋你滚吧。

余婷婷接过来电话“又喝大了”。

“你们看着她点”我说。

“她被王芳她们架走了,可你这话说的挺混蛋的。”

然后,我从余婷婷嘴里大约知道了前一晚的一些片断。其实我趴下没多久,黎洁也喝高了,散场时,那些女的都说要回宿舍整理行李了,她不肯走,说要把我架回宿舍,说要照顾我一宿,春申说你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了,我抬老周回去吧。说着要来架我,她突然生猛得跟母兽似的,一手护着我,用身体档着我,另一手拿着酒瓶乱挥,说谁敢碰我她就杀谁。后来哥几个实在不敢近身了,只好把我一个人留在食堂长椅上。她又求着婷婷几个人,非要把我抬回她们宿舍,把我扔进一只大纸箱里,说要一起打包带走。

我挂下电话时,觉得整个人被掏空了,偷偷地哭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地瘫在阔别的小床上。

这个姑娘就这样,把我的青春荷尔蒙掏个精光。这一年,我们20岁。

十一

#至尊宝在梦中叫紫霞名字七百四十一次,不知道的人一定觉得这个紫霞欠了他好多钱。他好象一条狗耶。#

1998年国庆节,黎洁,余婷婷还有我在我省南部一个以度假闻名的小岛见了一次面。虽然是旅游闻名,但那个时候还没有被过度开发,所以还没出现现在人满为患的惨况,我们无所事事地那些林荫小巷道里乱逛,吃了许多地道又便宜的小吃。我记得一家广受本地人喜欢的点心店卖一种花生汤,去了膜的花生煮得入口即化香醇浓郁,配以店里推荐的各种小点心,那种味道好象就想告诉你一件事,那些厨师深深地爱着你!

让我坐立不安的是自己的各种言不及义,好象面对食材手足无措的杂工,根本不知道入手,更别提能有点大厨模样。等我明白,做得好不好是水准问题,但做不做是态度问题时,余婷婷告诉我,黎洁其实就要结婚了,这是婚前最后一次同学聚会了。我日它个千遍也不厌倦的同学聚会啊!......

随着深蓝色的大巴车离开车站,我的青春在1998年10月5日17点45分嘎然而止。

那是黎洁离开的那班客车出站的时间。

我从小岛回到家就得了重感冒,发了一场高烧。我把棉被拿出来裹着自己,出了一身汗,浑身酸痛,象被刚十几个大汉轮流殴打过一样。最难受的是直哆嗦,上下牙直打颤。记得十年之后的2008年,我国南方遇上了百年一遇的冰灾,在南方没有供暖的房间里,我再一次体会那种被寒冷一顿痛揍的感觉都没有那一次难受。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反复做一个梦,梦里的场景几乎一成不变。

校园里的每一幢楼都还是原来的模样,但却以一种极奇古怪的方式排列,楼与楼之间架起了一座座又长又窄的桥,来往人群络绎不绝谈笑风生,我随着人群漫无目地地从一座楼走向另一座楼,如此反复,直至胸闷气短,我清楚地知道我努力试图在这人群里寻找一张熟悉的面孔,却不知道找的是谁。

不知走了多久,我突然发现自己被困在桥中段,人潮突然汹涌步伐快了起来,这些面目模糊的男男女女从我身边穿流,过对我视若无睹,我远远看见黎洁在人群里,扯着嗓门喊她,明明用尽全力,却连自己也听不见。

她还是青春的模样,梦里的我为此困惑,白云苍狗此去经年,在她身上却为何没有任何岁月的痕迹,她跟身边一群正是惊艳温柔年岁的少年一样,笑靥如花,经过我的身边时,看不见我,听不见我。我迈开双脚急着去追她们,却象跑在反向轮转的输送带上,我跑得快,它就转得快,我跑得慢,它就转得慢,终于还是把我留在了原地。

她渐行渐远,来往人群也逐渐消失,桥就从两头断开来了,桥中间剩下一个我在原地奔跑,最后精疲力尽无奈绝望地累成一条狗。

(全文完)

写在后面

我已近不惑,写这些东西其实自己心里臊得慌。不过,我见过一些年轻人,他们天真善良,热爱生活,面对一群左右逢源世故精明从不吃亏满脸笑意的鸡贼中年人时头破血流,受尽嘲笑与戏弄,仍然苦苦坚守内心中美好的方寸之地,这个世界也因为他们的零零碎碎的善意和坚持,变得美好起来的。我内心其实很感激这些年轻人。

如果你失去对年少时那些美好的坚持,不论是爱情或是对这个世界的热情,不管是因为遇上一个非常操蛋的世道或者是自己肩膀太单薄,都没有人好意思责怪你什么,但是希望你就在快要失去它之前,想想杰克凯鲁亚克说的这句话“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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