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婚纱

莫斯奇最近才发现原来,乔莉一直以来都患有抑郁症,然而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

从两年前乔莉的第一个孩子意外流产后,她的便病情愈发的严重。丈夫莫斯奇常常发现她一个人对着一面空白的墙发一天的呆,胳膊上总是莫名其妙地不断的出现紫色的淤青,好像从未好过一样。从两年前的那件事情发生后,他们就开始分房睡了,乔莉不再让他碰她,并且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出门,有时候一坐下来就是一整天,有时候又一整天里不停地忙碌,就是极少开口说话。莫斯奇发现乔莉手臂上的伤是无意中看见她卷起袖子擦窗户时瞥见的,这个发现让他心里有点异样的不舒服感。莫斯奇这两年来极少回家,他忍受不了家中这样沉重的安静,也不想看到乔莉每天都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他感到烦心,这种烦心让他抓狂,却又无处可发泄,唯有远远逃离。

刚开始时,他还劝说乔莉,他们还年轻,不过才刚刚三十岁,还有的是机会再要孩子,但是乔莉好像什么也听不进去。莫斯奇觉得,乔莉完了。他劝她去看心理医生,但是乔莉拒绝出门,拒绝看见外面的样子。莫斯奇很爱乔莉,但是这样的生活终究是厌烦了,他有一种被千斤巨石压着的压迫感,并且感到恐惧。 他在酒厅遇到一个女人,生理上的需要,使他放弃了对婚姻保持忠贞的理性,那个女人也是个已婚,而丈夫却常年不在身边,于是各取所需,他们成了床上情人。

莫斯奇曾想过离婚,这样的日子实在无法再过下去,但他却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提出离婚,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但是他又实实在在的背叛了乔莉。矛盾和痛苦常常销蚀着他的内心。于是,他和妻子以外的女人在床上发泄着心中的压抑,他把她想象成乔莉。

这一天,莫斯奇下班开车回家去看乔莉,他已经一个星期都没有回家了。不用想也知道家里是怎样的灰暗无光,失去一个从未蒙面的孩子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痛楚,他感到痛苦的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从此给他的生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莫斯奇在等这一路上的唯一一个红绿灯的时候,看见一对新人在远处对面的花坛拍摄婚纱照,厚重的灰尘使他看不清那两人的脸,只有大概的轮廓。新郎搂着新娘的腰好像在傻笑。莫斯奇突然想起自己和乔莉刚刚认识的时候,他被她身上那种安静而内敛的气质所深深吸引。他记得,他当时和几个哥们在公园游荡,他一眼就看到她,坐在公园长椅的树荫下低头捧着一本书,有一小会抬起头呆呆的看着远处,紧锁眉头,然后又低下去。他向来害羞,虽然已经二十五岁了,但他从未谈过一场恋爱,更没有从主动搭讪过女孩子,但那天他失控了。他让哥们先走,然后坐在她旁边,她竟然好一会都没有发现他。他咽了口唾沫,润润干燥的喉咙,开口:“你看的什么呢?这么入神!”她这才惊慌的回过头,对上他的目光。惊讶,疑惑,然后是警惕,她谈谈的回了他一句:“没什么。”然后挪了挪位置,离他稍微远一点。莫斯奇感到一阵挫败和对自己唐突的羞耻,他鼓起他二十多年来最大的勇气说:“哦,真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我叫莫斯奇,我可以认识你吗?”他感觉到自己的脸烫的可以烙熟一块饼了,他为自己的害羞而懊恼的在心里骂自己傻.逼。对方看着他沉默了几十秒,然后“嗬”地笑出来。莫斯奇只记得她的露出的牙很白很白。一阵喇叭的嘶鸣将他从短暂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车在家门口停下,莫斯奇做了个深呼吸。钥匙穿过门孔,“哗啦”的锁开声比起远处车流声显得更为突兀。房子里浓郁的压抑感扑面而来,窗帘掩盖了所有能看到外面景象的一切光线,整个屋子暗的没有一点生气。他叫了几声“乔莉”却没有人回应,他知道她不会出去的,客厅和厨房都没有,那就在房间了。房间的门反锁着,拍打着却没有声音,他生出一种恐惧感,幸好他有钥匙。一开门他就看见地上趴着的乔莉。她的上半截身子倒在落地大衣柜里面,下半截身子伸在外面。他抱起她一顿呼喊,才想起摸摸她的额头,烫的烧手。一定是开衣柜时突然晕倒的,莫斯奇想。他抬头看了眼衣柜,她倒在衣柜里挂着的红色婚纱下面。 

如果生来就是为了苦难和痛苦,为何还要活着?乔莉常常这样想。她为想不明白而痛苦,或者又是为想明白而痛苦,没有人知道。

乔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她早年死去的父亲,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梦到她在她母亲怀里还是婴儿的样子,还有还她自己的孩子,小小模糊的身影,蹒跚地向她走来。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好像之前的那些痛苦才都是梦境一样。她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觉得很熟悉,可是她想不起,也不想知道那是谁,她不想被人打断现在的幸福。然而这呼唤声没有丝毫要停止的意思。

画面突然终止。最先冲进鼻子的消毒水的味道,渐渐清醒的意识使她头痛欲裂。她想起这是自己丈夫的呼唤声,他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映入她的眼睛。她突然觉得他存在在很遥远的时候,她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却好像他们分开好久好久了了一样。

莫斯坐上床边奇握着乔莉苍白纤细的手,几乎颤抖的说:“你醒了?觉得怎么样?对不起,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发了那么高的烧我都不知道,真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做的!我应该陪着你,而不是让你一个人去承受。”他几乎要哭出声来。医生告诉他,乔莉因为自残时没有处理好伤口,而导致感染后高烧不退,她昏迷了将近两天才被发现送进医院,如果再晚一点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乔莉的胳膊上有很多深深浅浅的牙印和於紫,还有一些结痂的划痕,感染的地方周围一圈发白的皮肤中间能看的到粉色的肉芽,表面附着一道道脓液痕迹。莫斯奇很后悔自己曾经注意到过,却没有放在心上,他不曾想事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他在内心痛苦地咆哮着自己这两年都干了些什么。实际上,他是在害怕她,害怕她的压抑让自己窒息。

乔莉看着莫斯奇,她没有什么可说的,她觉得现在整个人很空洞,她微转了一下头,看着屋顶,心里就像这白色的天花板一样,白茫茫的一片,高烧后疼痛的后遗症让她转动一下就觉得整颗脑袋都疼。她几乎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躺在这的,确实,她好像有很多东西都忘了。最后的记忆里是,她看到那件红色婚纱,她本来是想把它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拿出来干什么呢?她又想不起来。她闭上眼,仿佛睡着了一样。

脑子里很多画面喷涌而出,混乱纠织在一起,乔莉很想尖叫出来,好制止这些,但她毫无挣扎的力气,任由它们将自己包裹揉碎。她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紧紧的环抱着他的结实的腰背,父亲不停的说话“莉莉,不要睡着了!很快就到了!”那一次她也是发高烧,烧的迷迷糊糊,父亲载她到镇上的医院,一路不停地叮嘱她,让她打起精神。乔莉又看到有个小小的身影在一间屋子的中间一抽一搭的小声啜泣,父亲的脸低下来,和她面对面:“你真的要这么做吗?”那个小身影回答:“可是我真的想要这个布娃娃,你们从不给我买玩具。”“可这本来就不是你的。”父亲微皱起眉头,显出一丝丝的忧伤和无奈。小身影终于奔溃大声的哭出来:“为什么别人都有布娃娃和玩具,就我没有。”声音里充满愤怒和伤心欲绝。父亲的沉默淹没在哭泣声中,“会有的,还回去好不好?”他几乎带着乞求说道。乔莉记起来,这是她曾经在家门口捡到了一个布娃娃,那是邻居家的孙女在和她玩的时候,中途被叫回家吃饭了,然后就忘了拿回这个娃娃。她无比渴望得到一个布娃娃。她从小就很羡慕这个邻居,听爸爸妈妈说,她父母在外面做生意,会赚很多钱,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乔莉从小就知道自己家里的钱没有别人家的多,知道自己家很穷,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穷。但她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除了要压抑住自己对那些玩具的渴望,她觉得一切都很好,爸爸很好,妈妈很好。

但有一天,父亲突然不见了,后来她被妈妈送到小姨家,妈妈告诉她,过一段时间她就来接她,父亲也会一起来。小姨对她很好,但是小姨父不喜欢她,甚至带着一种厌恶,还有小表弟,总是欺负她,还会咬她,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小姨。她从不敢主动和小姨父说话,尽量不惹怒他。她时时刻刻记着妈妈的话,一定要听话,听话。然而有一次她还是惹怒了小姨父,小表弟要和她玩,然后自己从凳子上摔下来,哇哇大哭,小姨父闻声敢来,怒斥了她一顿还不够,一把将她拎起来扔到外面,啪的一声关上门,那时外面是冬夜,下着厚厚的雪,她穿着单薄的衣服蹲在地上,小声的哭泣,她很想就这样走掉,又担心爸妈回来找不到她很着急,她几乎要冻晕过去。屋子里传来争吵声,好一会她被小姨抱回屋子里。 后来,乔莉很多年都没有再叫过小姨父,她将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了抱她。

乔莉没有再见过父亲,是妈妈一个人来接的她,她带来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回忆到这的时候,乔莉的脸上布满了泪水却不自知。之后的很多年,她和妈妈一个人生活,从小姨家回来后,她就再没问过爸爸去哪儿。她知道,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

乔莉再回忆里看到妈妈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从前多么温柔,却变得非常易怒,很小的事情,都足以让她将她毒打一顿,打完后又抱着她哭。刚开始时,乔莉常常做梦,梦到有两个妈妈,站着自己面前的是魔鬼变出来的,屋子外面的妈妈在哭泣。有一次,她从梦中猛然惊醒,朝窗户外面看去,除了黑漆漆的夜色和树枝颤抖的阴影,什么都没有,她咬着自己的胳膊使劲哭出来。那一年,她应该十一岁。

乔莉的整个少女时代,都在大片大片的沉默和孤独中度过。从她步入高中后,母亲就再没有打过她,她好像恢复到了从前的温柔,但常常失神。乔莉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从那个时候起,她将那个沉默的自己开始封印,她努力的使自己变得开朗,也想使母亲开朗起来,她已经懂得了很多很多,她知道自己的责任是什么。

乔莉尤爱红色和白色。她觉得那鲜艳的红色才是活着的颜色。鲜活的,明亮的,崩腾着的血液的颜色。她需要这种颜色来掩饰她灰黯无力的生命。而白色,在别人眼里是代表纯洁,在她心里,那是一种思念。记忆里,爸爸常年穿着白色的衬衫,扣着一排整齐的纽子,散着洗衣粉清香的味道。 


乔莉的高烧的时间太长,又常昏睡过去。医生告诉莫斯奇最好能让她留院观察一些时间。

莫斯奇看着乔莉熟睡后的脸,憔悴而苍白。他仔细想着和乔莉在一起的每一幕,突然发现自己对乔莉的过去几乎没有丝毫了解,不,甚至是他们在一起已经快有五年了,他也不能了解她。他为这个发现惊出一身冷汗。莫斯奇想,他除了知道乔莉儿时丧父,和母亲一起生活多年,再后来,他和乔莉结婚一年多时,乔莉母亲过世。而那个孩子,也是在乔莉悲伤过度中流掉的。其他关于乔莉的事情,他几乎一无所知,甚至想不起来她的喜好和口味。莫斯奇从未想起问过她的过去是怎样生活的。他自己生活在一个父母健全生活还算的上比较优渥的家庭中,他想象不出乔莉和她的母亲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更让莫斯奇感到可怕的是,他竟然对这件事情从未表现过关心和在意,仿佛她和他一样,从小一直就生长在阳光之下。

莫斯奇想起来,其实他也曾经好奇过乔莉再遇到他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但乔莉只是说,就这样生活啊,吃饭,学习,上课,工作,还有睡觉。莫斯奇听完后大笑,你真是太无聊了。然后给她说一堆自己儿时的趣事和糗事。乔莉回了他个温柔的浅笑。但莫斯奇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有一次他们去佳德看杂耍表演,在路上他们碰到一个乞讨的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模样,饥瘦而肮脏。乔莉看着那个孩子好一会,然后为她买来水和食物,又给了些钱,嘱咐她买些稍微暖一点的衣服和鞋子,那时已经快要进入冬天了,而那个小女孩只是穿着套单薄的衬衫衬裤,并且没有穿鞋子,灰色的小脚裸露在水泥地上。莫斯奇的内心是很同情她的,但是对于这样的人,一向觉得自己根本不能够实质性地帮助他们,这都是政府该做的事。他催促乔莉能够快点,表演都快开始了。而乔莉似乎一点都没有听进去。他们到达的时候,表演已经过了一半,莫斯奇埋怨起乔莉耽误的时间太多。而乔莉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我感到很抱歉。表演过后,莫斯奇一直沉浸在精彩的表演中和遗憾没能从头看到尾。而现在想想,那天的乔莉确是异常沉默,而他竟然没有发现她只是随声附和着他说的精彩。

莫斯奇想到还有一次,他们在百新广州的夜晚看一大群男女在跳交际舞,乔莉邀请他一起跳。那时莫斯奇还依然是个害羞的小伙子。他拒绝了她的邀请。乔莉看着他吃吃的笑起来,然后从后腰环抱住他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嘿!你看那有烟火!”莫斯奇突然打断她的话说。“哦。”莫斯奇听到一声轻叹。他回过头问乔莉想说什么,“没什么。”她说。

莫斯奇又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他似乎有过很多这样打断乔莉的时刻。而乔莉呢?她从不会打断他说话,无论他多着急或者是悲伤。她甚至对他不曾有过一句抱怨,她总是对他充满信心和鼓励,支持他的一切决定。也因为这样,这些年来,他变得越来越自信,但莫斯奇自己从未想过为什么。想到这些,他为自己口口声声说爱着乔莉而羞愧不已,为自己出轨而悔恨交加。其实一直以来,莫斯奇爱的都是他自己,他以自己的一切方式来对待乔莉,却不曾想乔莉真的需要什么。就像他以为乔莉很喜欢百合花,所以他常送她百合。他不知道乔莉最受不了百合的味道,但乔莉只是看着他笑着说,你送的我都喜欢。现在想来那个笑容着实透着无奈。还有莫斯奇他自己喜欢吃海鲜餐,便常带着乔莉去大小餐馆吃海鲜,却不知道,每次吃完回来,乔莉都会恶心想吐。

莫斯奇努力的回想着与乔莉的一切,她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平和,那样的体贴,和那样热情地对待他。在莫斯奇的心里,乔莉是很热爱生活的那种女人,她对一切都抱着原谅和感激,但这又好像是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她去有所在乎的一样。

乔莉一直在清醒和混沌之间摇摆,仿佛灵魂脱离了躯壳,飞向很遥远的地方。眼前不断出现很多的画面,似真似幻。

天黑下来的时候,乔莉终于完全清醒了。她看到莫斯奇伏在她的床边睡着了,传来轻微地深呼吸声。她看着他,心中升起无限的哀伤,像喝了一口高浓度白酒后的那种灼烧感,在胸腔迅速蔓延扩散开来,使她不能自抑地从眼睛往外涌出泪水。莫斯奇永远也不能明白她的痛苦和哭泣,荒凉的内心长满了黑色渗着绝望液体的长草,永远也开不出鲜艳的花朵来。

乔莉很明白的一件事,她残破的人生不能指望任何人来为她填补,对她来说,没有人能填补的了,更何况,这并不公平。莫斯奇不能理解乔莉突然间的泪流满面,不能理解她的黯然神伤,不能理解她的抑郁沉静,然而,这都不能怪他。这都不能怪任何人。莫斯奇总是送给乔莉他以为最好的一切,这并没有什么错。莫斯奇是精心护养的珍贵盆栽,而乔莉一直认为自己是深林中一颗普通的种子,不小心落在他的花盆里。她很高兴他能注意到她,很高兴他能陪她一起守护。乔莉想起自己最后一起去看心理师,她说,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我觉得我已经好了。顿了顿她又说,我要结婚了。乔莉至今还记得那个医生充满惊讶继而又无奈和同情的眼神。那个时候,她正在和莫斯奇筹备婚礼,每天都很多的事情要做,她感到很快乐,那种快乐使她忽略了心中那些不曾间断哭泣声。也确确实实让她以为,那些阴霾般的痛苦终会远离。她害怕自己撑不了太久。她需要莫斯奇,像抓住人生的最后一根救命草,他会给她一个重头来过的人生。

然而乔莉忘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髓里,渗透血液中的,母亲的离世,那个未见面的孩子,不过是扯掉了她心里最后的一点侥幸。她也曾在关上门,拉上窗帘的日子里在内心大声的哀嚎哭诉,可是她的灵魂终日游荡在外,她的身体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什么也没有做。没有人可以把黎明的光带进黑暗的午夜,那些催散不掉的噩梦,立在悬崖边上的绝望,无人会赶来拯救。

从前乔莉每次去看心理师的时候,都会坐在对面的人那里低声的流泪,等她哭完后,医生永远在等她先开口。她看了多年的心理师,却从来没有真正的效果,一堆的药物摆放在那里,看着就令人作呕。

乔莉轻轻地下了床,走向医院大楼的楼顶。除了摄像头没有人注意到她。玻璃窗外的灯火忽明忽暗,忽远忽近。乔莉一遍遍在脑子里回放她年轻的生命,她深深地呼吸着,似乎是记清楚了每一个细节,又似乎再为终于要放弃它们而感到惘然。

乔莉想起那个被小姨父丢出门外的冬夜;想起她忘了关炉火而烧破一口锅后被母亲狠揍了一顿;想起她因为饿而偷了别人家地里的番薯被抓到后,母亲给了她一巴掌后又抱着她哭的撕心裂肺;想起和莫斯奇的相遇,想起他的害羞和自己对他哀伤和无助;想起那个心理师担忧的看着她的眼神;想起那件鲜艳的红色婚纱,超大超长的拖尾镶满了耀眼的水钻,仿佛可以给她孤独暗沉的人生带些唯一的炫目光彩;想起她还为出世的孩子,其实她本来就不应该拥有他的;她又想起父亲那句习惯性的话“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乔莉忽然笑了,她感到身体突然轻飘飘的起来。她想象着风从耳边呼啸过,穿过头发,穿过手指,穿过身体。爸爸,可以吗?

阳光撕开光滑厚重的云彩,温柔的光线铺满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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