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桂枝还年轻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算命的老头儿。有人认出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封神仙，就赶紧搬来桌椅，请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媳妇婆子们纷纷围上前来，都想让神仙给算上一卦。

正值农闲季节，围着神仙听卦的人很多。大家一边屏气凝神地听着，一边不禁小声赞叹：准，说的真准！

日薄西山，桂枝忙完家里家外，也来到大槐树下听听热闹。她三岁上就没了父亲，唯一的一个弟弟还摔折了腿。恍惚听得小时有人说她命硬，但却会长寿，所以她从不敢让人算命。

听闻邻里说的传呼其神，桂枝不禁也动了心。就算我命硬，叫神仙算算心里也有底。恩，还是算算吧！

好不容易轮到她，封神仙却收拾布褡裢就要起身。桂枝慌了：老人家，还有我哩，给我算算吧！

封神仙说：天不早了，下回再说罢！

说罢就起身离去，众人忙送行不迭，独留下桂枝楞在大槐树下不知所措。

02.

和泼辣凌厉的桂枝不同，桂枝的男人像个书生。婚后，他身体愈来愈弱，渐渐地里的农活也干不了了。每天他只在家照看三个孩子，闲来看看《山海经》之类的闲书。

桂枝三十出头，男人就走了。撇下两男一女，几亩薄田。以前好歹还有男人照看家里，这下男人一走，桂枝又当爹又当娘，日子更加辛苦。

夏天烈日当头，她从地里锄草回来，脸都晒的炸皮。想喝口水，还得架上柴火现烧。坉里的粮食还要翻晒，她一边忙活，一边把菜烧在锅里，贴好锅饼，安排小女儿烧火。

粮食晒好，风中传来焦糊的味道。桂枝忙忙走进厨房，掀开锅盖一看，菜早烧干了水，锅饼也糊了一半。她又气又急，张口就骂女儿没用。

骂归骂，饭还是要吃的。一家人就着烧干的糊菜和糊饼，呱唧呱唧倒也吃的香甜。

邻居们隔三差五也会看到有男人进出：王二用草绳提来一只羊头，李三用竹篮提来几尾草鱼，间或隔壁的屠夫会送来些猪下水……

除了几个长舌妇背后咕咕唧唧，邻里们没人多说什么。鳏夫寡妇，没碍着谁，谁也不愿多管闲事。

合起伙来过日子可好？每家都三四个孩子，合起来就是七八个，乡里人一样精明，这个账还是能算透的。

03

孩子们渐渐长大，桂枝也风韵不再，渐渐她的门前男人都消失了。

每次从地里回来，桂枝背上的槎头里总会装些东西。田间地头的绿豆南瓜，茄子豆角，她才不管是谁家种的，只要熟透能摘，她顺手就填在草里带回家。

有一年夏天大旱，队里统一组织浇水。隔壁田地的张家，水浇了一夜，到天明一看，还没到地头。仔细一看，桂枝家田头的地垄沟被挖开好大一个豁口，她家的地也早已浇透半边。

张家不愿意吃这个亏，桂枝又不承认，当下就吵起来。闹到不可开交，桂枝开始大哭：你们都欺负我家没人！你们都欺负我是个寡妇！

后来，还是桂枝本家出来了事，赔了张家浇水钱外加道歉。不看僧面看佛面，张家息事宁人，不过从此再不和桂枝往来。

渐渐，桂枝越发出格。占尽便宜不说，动不动就四邻不搁。从最初的哭闹，到后来跳起脚来骂人，再到双手持机关枪状诅咒人家。骂人单拣人家未出嫁姑娘骂，“逼”、“婊子”不绝口；咒人单拣人家金贵孩子咒，“咯噔就死”，“出门就死”。

桂枝那扁扁高爽的喉咙像剃刀片，常常能从日落西山骂到夜半更深人静，刮得邻人们个个耳边不净，心里生疼。

没人敢得罪她，她不仅骂人咒人，还会拿自己头往人家身上撞去：“你打我呀，你不就是欺负我孤儿寡母？有种你打死我啊！”

04.

桂枝的三个孩子在这般强悍的母亲面前，倒都不怎么随她。他们善良随和，从不惹是生非。母亲骂人咒人，他们在一旁拉着劝着，出格了就呵斥母亲几句。

孩子们早早就辍学了。家里没有劳动力，一个寡母又这般名声，迟迟没有媒人来给说媳妇。后来，一个同样泼辣凌厉的老姑娘嫁来，婆媳俩水火不容，家里经常硝烟四起。

不过这老大媳妇性情虽厉害，过日子却是一把好手。里里外外打点的利利索索，又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这两年又筹备着起屋盖院，桂枝口上不说，暗地地不禁佩服，渐渐也帮起儿子一家。

老大媳妇看婆婆息了性子，又帮着自己下地带娃做饭，和婆婆关系也逐渐融洽起来。而后又替二弟张罗了一门亲事。二媳妇进门又添了一个大胖小子，桂枝喜得合不拢嘴。

小女儿近来也能赚钱了，她和一般的姑娘不同，会下神通灵。在桂枝的理料下，附近也不断有人寻来看“病”。

桂枝的好日子终于到来。

看来，小时候恍惚听来的“命硬”之说还是不对，眼下桂枝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

05.

一天中午，桂枝正在地里摘着棉花，突然有人来叫她赶快回家。路上花了呼次听来人说，好像大儿媳突然口吐白沫，两只手痉挛成鸡爪般僵硬掰不开。大儿子已经送她去往医院。

晴天霹雳！桂枝当下简直要晕过去——这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会这样？

来不及细想，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家里，却看见家门口已围满了人。队里的红白喜事人都在，桂枝一看，这媳妇肯定是没了。

料理完后事，桂枝肩上的负担又重了起来——三个牛犊一般的孙子，再加上不够宽绰的家，谁愿意来续弦？

可怕的是，厄运并没到此结束。

二年后的一天凌晨，天刚麻麻亮，桂枝还没起床就听到二媳妇喊门。忙慌打开，二媳妇吓得脸蜡黄，东一句西一句语无伦次。她只听得一句“毛蛋他爸昨晚睡觉还好好的，早上我一摸浑身都冰凉了”，让桂枝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再醒来，桂枝坐在地上抚脚大哭：“老天爷，你要索命就来索我的命！都是我造孽多，你要报应就报应我！别来报应我的孩子！老天爷……”

桂枝哭得昏天暗地，几次昏死过去，又几次三番被掐人中醒过来。

06.

一年后，二媳妇改嫁他乡，孙子毛蛋也被他妈妈送了人。桂枝听说，心疼得不能行。她骑上脚蹬三轮车，车上带着铁锅、柴火和米面咸菜，风餐露宿挨个村庄去找孙子。

没找到。

人家听说了也不告诉她。

又过了两年，嫁人的小女儿疯了。她满街遛弯，眼神定定的，常常饭也不知道吃，头发上经常挂着草星子和柴火沫子。

送去精神病院，好了一阵子。后来又不行了。她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只有第一个孩子是丈夫的。其他两个孩子不知父亲是谁，孩子也不知所踪。

桂枝常常满大街找女儿，找到就把她领回家，给她做饭吃，帮她洗澡换衣。

后来她年纪渐长，再也没有精力满街追女儿才罢。

后记：

如今的桂枝已是年逾八旬的老人。她花白头发，佝偻着背，看人的眼神总是充满敬畏。因为满嘴的牙早已掉光，她本来就高高隆起的两个颧骨越发显得凸出，腮颊上却干瘪无肉。

她总是低着头，经常到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去找残羹剩菜。

现在的她早已没了当年的锋芒，她也再不骂人和咒人。

因为所有她骂过的和诅咒过的，都应验在她自己的身上。

她也终于明白，自己果然如此命硬、如此长寿，以及当年的封神仙为什么不愿意给她算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