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妖怪朋友】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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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妖怪朋友,她爱上了一个和尚。

1

她遇他时是四月人间芳菲里。

淅淅沥沥,沥沥淅淅,黄梅时节的雨打得满城娇花落了去,她化了人形,在雾翠软红的春色里,她撑着一把油纸伞闲闲散散提裙越过青石板上的积水,目光掠过水光春色,对岸,一个年轻和尚撞进她眼底。

丰神俊朗,俊美眉宇间刻着的是佛法无边,慈悲无情,可怎奈就是这么宛若佛堂里宝相庄严的佛像的和尚,在濛濛雨色里无悲无喜地走来,红色袈裟是他身上的唯一颜色,可当他的目光远远看过来时,她却误以为是春花萌动,潮水澎生。

她停住了脚步,再细细看去时,才恍然大抵是眼误,那含情目里分明是凛凛杀气,额间一点的也不是什么朱砂痣,而是佛光威威的金刚珠。

他漠然地移开了眼,似没看见她般,转回了前方,不紧不慢地走在烟雨里。

这般不将她心上的姿态,令她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终是过了桥,不远不近地跟上。

路尽,和尚似不经意地回瞥了她一眼,她忙不迭地露出一个娇媚横生的笑意。

转过路头,她看着停住脚步回身的和尚,也停住了身,盈盈目光柔情似水。

“施主有何事?”

她眼眸一转,见他平静的神色心里不由琢磨开,难道他法力尚低,看不出她其实是一个妖怪?

她眼睛亮了亮,千娇百媚的笑意也多了几分真挚:“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法号明几。”他手中的法杖在雨雾里泛起朦朦金光,他顿了顿,俊美的脸庞上是深藏着佛家子弟的平静和无情:“施主莫要再跟着我了。”

“为何我不能跟着你?”

“贫僧与施主不同道。”

“你怎就知,我们不同道?”

道不同,呵,世间千万道,皆是同归于死罢,生死轮回,这个道哪有谁能逃过。

“那又怎么样。”她轻轻笑,挑了挑下巴,无限娇蛮千种风情:“我就是要跟着你。”

“贫僧会杀了施主。”

她心里悚然一惊,她行走人间不说几百近千年,只是道这短短一百年,她也见过不少出世高人,却从未有人让感觉到来自魂魄深处的颤栗,她毫不怀疑他能杀了她。

“哦?”她撑着面上的媚笑,眨眼间便缠了上去,凑在明几耳边吹气如兰:“那如果奴家愿意随你修佛呢?”

明几神情毫无波动,平静地道:“施主必须修得欲望道,贫僧修得是无欲佛道,施主和贫僧注定道不同。”

纤纤素手似挑逗般滑入袈裟里,细细慢慢地移动着,掌心坚硬温热的触感几乎一路烧到她心里,她轻笑着重重捏了一把,继续呵气道:“是嘛?”

他阖上眼,身姿如玉,手中法杖金光大作,将她震开,金环相接,佛法泠泠入耳,她听得头疼炸裂,气血上涌,终是张口吐出血来。

“施主乃情魔所化,欲望重生,修不得佛。”

明几转身缓步离开,她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几度明暗变化,娇娇媚媚地盈盈笑起来,银铃般的笑意浸了妖性,如钩似蜜:“小和尚,你记着了,我叫浮欲。”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2

她知道和尚借宿在城外的寺里,每隔七日便会入城一次。

她便恰着日子,又专去了他必经之路,盛装浅笑偎临着二楼的栏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叫明几的和尚从下面路过。她似不经意般松开手,手里带着幽香的红帕子飘落在他的光头上。

她忍不住一乐,“噗嗤”一声笑出来。

明几抬头看了她一眼,眉目漠然似看见匆匆而过的蜉蝣,她的笑不由止了声,微微敛了目,和尚正首,迈步间香帕从他光头上滑落。

她怔怔地看着那方落入尘埃的帕子,心神一沉,随又转回来,她勾唇一笑。

是了,他可是和尚,用对付普通人的法子放他身上自然是没用的。

她知道城郊住了一个专吸食男子精气的妖怪,转了念头便引着明几寻到了那妖怪的洞府,正好两人踏进那阴暗的山洞时,空气里弥漫着叠叠情欲味道,夹杂着迷人心魂的甜香,味道说不出的暧昧缠绵,她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却端的依旧是我佛无欲,面无表情。

幽幽夜明珠下,是两具白花花的身子抵死缠绵,人间男子看不见周围的白骨累累,只是面上浮现餍足欢愉的神情,她惊讶地发现一向冷静平淡的明几终于动了眉目——

他蹙了眉。

她莞尔,原来世人遭难时,他才会像个凡胎会情绪变化,看来若是想让他注意到她,只有不懈余力地帮他铲除祸害世人的妖怪。

法杖击地,金光如涟漪浮起,他结印念咒,金光化作漩涡急急朝那貌美的女妖席卷而去,女妖回身不敌佛光化作一丑陋的蜘蛛精,抵死挣扎,她身下的男子一瞪眼竟是被吓傻了般晕了过去。

蜘蛛精看见一旁冷眼旁观的她,大喊道:“你可是一个妖怪!怎偏帮一个和尚!”

因为我爱他呀。

浮欲嘴角微勾,温柔地看着蜘蛛精身形越来越小,最后被明几收入金钵。

甜香重重迷人心魂,她心思一转,便往明几身上蹭去,一边拉松了衣领,似不经意露出了圆润的肩膀,一边用柔软的胸脯蹭着他的胳膊,娇滴滴地喊热。

明几身子未动,连目光都不施舍她一个,转身便走,她也不撒手,似被他硬生生地拉着走般,她跟在他身后,状似无意地几步往他身上一贴,乐此不彼,直到出了山洞,也不知往哪儿行了一步,她再故态萌发的时候,手一松,面前的和尚没了身影,而她便只能直直往河中扑去。

清凉河水漫上她的头顶,她从冰冷里跃出,只见那和尚只是颔首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她摸着身上湿漉漉的衣裳,不由咬牙,好你个臭和尚,竟然恩将仇报。

3

数次相帮,他依旧不远不近,如陌生人一般看她痴缠无果,她心里暗恼极了,怎么就碰见这么一个佛心坚定的主了呢。

可她又不愿放弃,只能撞着南墙撞得头破血流。

又是捉妖,那妖怪临死前见讥讽明几他却无动于衷,便将矛头对向了一旁看戏的浮欲。

“你是情魔!你竟然敢爱上一个和尚!”

她是那条浸满了胭脂水女儿情的金陵河里的爱欲所化,生来便知风月,却不懂情爱。一彳一亍间,便有无声的媚色飘荡,一回顾一勾唇,都似有欲还休的眼波流转,她指尖所勾勒是人间绕不过的缠缠绵绵。

可如今却将自己绕进去了,真是天道好轮回。

她去窥明几的神色,却只窥见一派平静,只窥见三千大道,佛法无边。怒从心底起,无论她做什么他总是这般不近人情般,真是可恨的要紧。

明几收了妖,便离去。

浮欲在他身后唤他,可他理都未理,只留着浮欲一人在后面生闷气。

一连几日,浮欲也未再去紧缠着明几。

倒不是浮欲生气,而是金陵附近的妖怪得知金陵出了一个帮着和尚来对付他们的妖怪,纷纷结伴来截杀她。

反正是手里沾了鲜血,也不怕再多桩杀孽,反而是浮欲心里搁了一个和尚,虽不信佛,可佛门不杀生的戒律她还是记着的,为情为他,她都没敢下死手,时间久了便落了下风。

眼见身上血痕越来越多,再深厚的妖力也快被磨没了,她心里暗恨怕是要交代此地了,只是不仅没得到那小和尚的心,连一度春风也未,着实辱了她身为情魔的名号。

她动作也愈发散漫起来,竟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突地战圈外传来佛经哞咪哞咪,传入脑中却是雷霆之钧,炸得众妖纷纷倒地抱尖叫。

浮欲看见那面无表情的明几踏着满地妖尸朝她走来,心底一松,微微一笑如稚子般纯净,她阖眼迷糊中似被人抱起,低声呢喃道:“小和尚……”

“你能来……我很开心……”

4

浮欲醒来是在一禅室,体内有佛力流淌,她抚过身上已没了伤痕的肌肤,缓缓笑开不掩其中欢喜。

门被推开,明几逆光而入,扫了她一眼,道:“施主既已身好,便离开吧。”

浮欲似不闻,只顾盈盈笑,眼中似有千万多花开,热烈不忍直视:“小和尚,你怎么去往哪里去了呢,你往城里去可不经那条路呢。”

明几的目光落在佛前,他微抬手念了一句佛号,走到蒲团边盘腿坐下,开始念经。

“小和尚,你回我话呀,是不是特意为我去的?”

“小和尚,你不说话,我就当是了呀。”浮欲下床弯身伏在他背上,娇声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的。”

念经声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又转瞬接上,恍若错觉般。

“小和尚,小和尚,小和尚……”

明几微微蹙了眉,侧目看她。

她眼睛一亮,急急道:“你也看到了,如今妖族不再接受我,我无处可去……可能与你一起?”

明几目光微闪,最后他平静道:“施主既已身好,还请早些离开。”

浮欲眼睛一暗,她突地以掌化刀,手快刀利地在手臂上狠狠割了一刀,鲜血喷涌,她白了白脸,笑道:“如今我又添新伤,可否能留在你这儿养伤?”

明几脸色微变,浮欲以为自己眼花,仔细看去依旧是冷淡平静的神情,他看向她,目光也冷了三分,冷冷开口,却不再道施主。

“请便。”

他起身离去,浮欲跟上时,他又停在门口,转身去拿了药粉和白巾,不客气地往她伤口上倒。

处理好伤口,明几也未看她一眼,便往门外去了。

一连好几日,明几都未往他禅房里来,也不知去哪儿了。

浮欲看了看胳膊上差不多好全的伤口,心软了软,出门拦了个和尚,问清明几原是这几日不分昼夜的在大雄宝殿里打坐念经。

浮欲便往大殿去了,佛光对她这样未欠孽债因果的妖怪还算客气,她穿过广场,跨过殿门,她不动声色地看了金光闪闪的佛像一眼,果然见底下端坐的明几,不由凑过去,低笑唤道:“小和尚……”

“听说佛门传说里,妩媚多姿的明妃,会在明王修行时,会与明王欢好,这是何为?”

明几盘腿莲座,双手置于膝上,结成金刚印,他阖目平静地道:“‘以欲制欲’,明王残暴,如此方可克制凶性。”

“那此道在你佛门中有何称?”

“欢喜佛。”明几低声念道:“先以欲勾之,后令入佛智。”

她这几日特意去翻了翻佛经,对此倒是已有些了解,明妃以爱欲供奉那些残暴的神魔,使之受到感化,再将他们引入佛的境界中来。

真是适合她极了。

她转到他身前,微微俯身,细声道:“小和尚,你觉得欢喜佛如何?”

“不知。”

浮欲狡黠一笑,伸手划过他俊美冷淡的眉目,指尖落在他额间的金刚珠上,她轻轻按了按,软声道:“那我们且来试试,试试便知如何了。”

她轻轻闭眼上颤颤巍巍地去亲吻他的眉眼,似初见风情,她卧入他怀里,坐在他莲坐腿上,纤细腰肢慢扭,上面饱满柔软在他身上磨蹭,磨蹭,红唇微开香气靡靡,在他脸上轻落,复轻起。

下裙散开,藏在红色袈裟下隐隐约约的白玉腿,随着浑圆的臀无力的纠缠,研磨,勾引,红唇落在他薄情的唇上,细细娇喘溢出,那似泣似喘的声音他听得分明。

她低声浅唤:“小和尚、小和尚……”

过了会,她的红唇移落在他脖间,他耳垂,她细细舔舐着,又娇娇细细地笑道:“佛祖能同你做这样的事吗?”

他额上青筋暴起,怒气从胸腔涌出,强忍住怒火般,半天后,才斥道:“住口!”

毫无重量的两个字,一拂即逝,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抬眼看着他,含着笑意,眸子里似有流光滑过。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他睁眼看她,平静地道:“施主心不空不纯不静,心存妄念,修不成欢喜佛。”

浮欲勃然变色,这大雄宝殿里,释迦牟佛像眉目慈悲,一旁十八罗汉,五十六天尊,西天诸佛威严宝相,又哪位成全她的苦欲,救她出这漫无边际的情海。

她突兀一笑,缓缓直起身,冷眼看着这个佛心如铁的和尚:“是了,你不是明王,我也不是明妃,我只是一个没有心的妖怪。”

“竟妄想把你拉入十丈软红,真是不自量力!”她气腾腾地离去,走了几步回头看着端坐不动的明几,气得妖气四溢,她冷笑一声:“你抱着你佛祖过一辈子去吧!”

5

眨眼春天过去,夏天也过去,明几收拾了行囊,拿着法杖西行去,在下山不远处的大道的树林旁传来男声女笑,他停了脚步,往声源处看去果然见那挂着熟悉媚笑的芙蓉面,只是她衣不蔽体地我在那个浑身血煞气黑壮大汉身下却让他里隐隐不快。

她似有所察地看过去,面上浮起一丝错乱,伸手去推身上的大汉,不知何故转了力道,只是轻轻搭住,她含笑示意:“小师父。”

壮汉这才发现有人过来,坏了他好事,转过眼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和尚,不由大怒:“你这个秃驴,好没眼见力,好好大道不走,竟往这样的地方来!”

明几不说话,只是无表情地看着浮欲。

浮欲不知他到底是何意,被瞧得心烦意乱,又听那大汉竟敢骂他秃驴,气极伸脚一踹,硬生生将那壮汉踹至两米开外,她起身咬唇拍了拍身上的泥尘,也不好意思开口,生硬地“哼”了一声。

“欢喜佛,不是这样修的。”

明几终于开口,却让浮欲红了脸,她僵直了脖子,别开目光,嘟哝道:“谁说我要修欢喜佛了。”

明几目光不言而喻地在地上呻吟的壮汉身上一扫,浮欲气得直跳脚:“我看上他了不可以吗?”

他看了她良久,看得她心惊胆战,终是收回了目光,他不在意地颔首:“嗯,是贫僧的错,打扰到施主的好事了。”

浮欲心一冷,随即又高兴起来,笑眯眯地缠上去:“小和尚,你是吃醋了吗?”

明几心神一跳,随即稳了下来,他眉目冰冷,甚至带了隐隐杀气:“施主慎言!”

她第一次见他生气,不由止了声,眨着眼呆呆地看着他。

他垂眼冷漠地凝视她,却冷不丁地看见她眼底浮起的雾气如同那日四月江南清晨里的雨雾,越来越浓厚,细细密密地遮住了她眼睛深处的情绪,只能清晰看见隔着水雾的清亮亮的黑色眸子,她眨眼,一下又一下。

她说:“小和尚,我心好疼。”

他心生荒诞,只觉得这个妖怪又在骗他,妖怪怎么会心呢,他们是没有心的,这是他们和人唯一的区别,所以爱也罢,恨也罢,所有情绪都来得快去得快,看似多情实为无情,直爽教人生恨。

他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拎着法杖离开,身后却贴来一个温热的身子:“真的好疼……”

“你不要走,好不好。”

明几伸手扣住了他腰间的手,肌肤相贴,温热如暖玉,她心中一喜,可转眼嘴角的笑意便凝固了,她的手指被一根根坚定地掰开,他一步一步从她怀中离去,再未回过头。

“明几!”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带着破釜沉舟的架势。

“我不是明妃,可你可以把我当做明王呀!我愿随你入佛,你可愿渡我?”

“施主并非明王。”明几眸光渐暗,再看时又是一心如止水的模样:“况贫僧不会同修欢喜佛的。”

“你会后悔的!”明几脚步一顿,只是一顿,便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身后传来隐隐哭声,他依旧未回头。

人间是个有趣的地方,她摸着胸腔里缓缓跳动的心脏,蓦地笑了出声。滚滚红尘,她明明从里来,生来便有人的七情六欲,却偏偏没有一颗心,她在爱欲丛生的男欢女爱里打滚痴缠,却是从未感受过何为欢何为喜,只有止不住的欲望,今日之海誓山盟,情深如海,明日便是断肠毒草,另结新欢。

她终于有了心,却从来不知有了心,原是这般痛的。

6

再见时,城池将覆,黑云压境,街道上鲜血成河,尸堆如山,明几手持法杖,缓缓从城门里走进这座金陵城时,就看见的这番死寂的模样。

他驻足,双手合什,唇微动念着往生经。

城池上空传来如铃声的笑声,熟悉的女声不复当年妖娆,唯有乖张恣意:“小和尚,你听到了吗,死亡的惨叫,怨魂的哀哭,可真美妙啊。”

他眉眼不动,依旧阖眼不停地念着往生经。

她高坐城墙上,双腿在空中摇来晃去,她笑着道:“小和尚,当初你若是随了我的愿,今日又怎么会有满城亡灵。”

她笑着,笑声甜蜜,美艳眉目间眼波流转依旧如春流潺潺,带着漫不经心的随意,骨子里的妩媚被残忍鲜血沾染,语气反变得天真好奇:“你看,我现在可像是个明王?”

“你陪我一晚,我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不好?”

“或者,我再去灭一城池,最近的城池不过百来里,我只须半日便可至,一挥手便又是一场血流成河。”

明几终于睁开眼,他抬眼看她,只看见那深藏冰雪怨恨的眉目,他薄唇微张:“施主,回头是岸。”

“小和尚,那西天佛祖不也曾割肉喂鹰,舍己身救天下么,你是他的信徒,那如今舍你身来救这一城百姓又有不可?”

她旋身而下,手中妖光大显,她弯眼笑,一如当年那般热忱地看着他:“既然不愿陪我,那小和尚,且来杀我呀。”

明几沉默良久,终是缓缓举起手中的金钵:“你造如此多的杀孽,依旧不知悔改,留你不得了。”

他额间金刚珠光芒微闪,法华轮转,他伸手结印,唇动了动,又动了动,可念不出那道咒语,只溢出叹息般的名字:“浮欲……”

浮欲面色一恍,随即大笑,笑到她伸手抹去眼角溢出的眼泪:“果然,只有我满手血腥的时候,你才会看到我。”

他守住明台,阖眼念道:“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令诸众生,毕竟大乐。”

梵语喃喃,却依旧阻不止佛光里绝望的女声姗姗入耳:“你爱世人啊,我便毁了这世人,你眼中只有佛,我便叫你无菩提可求。我只想你能看见我,看见我捧到你面前的心!”

他眉心蹙,继续念道:“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譬如澄清百千大海……”

“我不想当你路过的那么多妖怪的其中之一,今日就算是死在你的杖下,我也要成为独一无二,让你记得深深刻刻,刻骨铭心!”

佛光渐弱,清晰可见其中伏在地上的妖怪,字字如泣血般道:“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成仙成佛,我只求着你能看我一眼,就一眼。如今得偿所愿,永堕阿鼻地狱,那又如何。小和尚,愿你得万丈善缘,修成佛身,从此沧海桑田,永远这般大慈大悲无欲无情,永远只记着我一个人……”

7

佛光渐消,浮欲满身都是焦黑,痛得迷迷糊糊,被人抱起也只晓得拽着他的衣领,不住唤疼。

明几也无法,她身上已被罪孽,他无法再如之前那般,用佛力为她疗伤,只能低声道:“我知道。”

天色忽变,那压城黑云之中,隐隐紫色雷电忽现,她造如此杀孽,他可以放过她,可是天道不会。

天劫将至,明几抱着她缓缓跪下,缓声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

“这一切都是弟子的错,千百条人命,归途前路都是鲜血白骨,她手中的因果,皆是由我而起,若是当初我杀了她,便不会有这些杀戮,因缘皆应在我身,报应也应落我身。”

“我用前世今生所有功德,都来抵她今生所有的孽债,我佛慈悲,还望饶她一命。”

天雷震震,以劈天盖地之势而来,他覆在她身上,护她安好在怀,哪怕身后鲜血淋漓,佛骨劈碎,也未曾改变姿态。

不知过了多久,天劫终过,黑云散去,露出朗朗乾坤。连身上的疼痛都已麻木,他低头怔怔地看着怀里的姑娘,似乎永远看不够。他自灵山而来,历经几世,走遍人间,见诸妄相,才遇见这么一个妖怪,愿意舍生忘死的爱他。

她在昏迷里呢喃,唤得依旧是他:“小和尚,小和尚。”

“小和尚,我好疼,心疼……”

他紧紧抱着她,看她泪水覆面,如月下潮水将他网住,犹如困兽挣扎不得,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往。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这不能存于天地的孽缘所结苦果,这苦楚她已尝遍,此后,便由他一人在苦海里泅渡罢。

他用尽身上最后一丝佛力,捏了一个印打入她脑内:“忘了我,以后做个好妖怪,就像很多年前,我们从没遇见的时候那样。”

“也别再爱上谁,也不要再恨谁。”

这一场僭越三界,佛鬼齐哭,纠缠了数十年的因果,终于落下了帷幕。

他小心将她放在地上,踉跄起身,踉跄离开这个因果开始轮回的地方,眼前快速滑过一幕幕生动鲜艳的人间风月,皆是她一颦一蹙,回眸媚笑,最终落在初遇时那个笑得无忧无虑的美艳妖怪面容上。

他忍不住闭上了眼,再睁眼时,眼前只有佛光大盛,佛身灿灿。

从此以后,她还是那个纵情声色声色犬马的美艳妖怪,向往着人间情爱,却又不屑一顾,就这般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活下去吧。

而他便回到最开始的地方,重新再来。

我修我的佛,你做你的妖。

这样便很好。

8

再数十年过去,他也老去,他盘腿莲坐佛前,阖眼闭目,不再听十丈软红里的爱恨痴嗔。白发苍苍,鲜红的袈裟依旧是他身上的唯一颜色,额间金刚珠也黯淡无光,那个俊美冷漠的和尚终是老去了。

他此生本受佛命而来,行走世间,普度众生,却不得不囚于此处,长跪佛前为她忏悔,仔细想想,其实他这一生远比前几世要精彩多了,有人义无返顾地爱过他,也不顾一切地恨过他,如今他为她超渡了一切罪孽,也终可放下执念,弃身转世了。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若得来世,不必再见了。

只是胸腔里永远不疾不徐跳动的心,在此刻却猛地抽搐了几下,身后飘来异于檀香的幽香,软玉温香的双臂环过他脖子,耳畔传来娇娇的声音:“小和尚,我来找你了。”

他闭目不动,似未有一分一丝的触动。

她身形一转,落入他怀中,她抬头看着那张刻满了岁月伤痕的脸,和尚老去,可她依旧貌美如当年,素净温软的指尖滑过他黯淡的金刚珠,无情的眉眼,挺立的鼻梁,落在他唇上,她点了点,又点了点,叹息般道:“你竟让我忘了你,我怎么可能忘了你。”

“你呢,你可还记得我?”

他依旧闭眼,却开口,道:“你不该来这里。”

指尖滑过他下巴,脖颈,终软软搁在他衣领上,她笑,笑声妩媚轻浮:“我早说过,我要跟着你。你在哪儿,我便去哪儿。”

她依偎在他怀里,双手环住他脖颈,直起脖子去亲他,暌别多年的情愫暗涌在此时蓬勃盛盛,她细声道:“哪怕是西方佛地,我也照去不误。”

他不可闻般地叹息一声,这具腐朽老去的躯体下的心如有热焰腾腾而起,他眉心微蹙,双手微抬,微颤着虚环着她,犹豫不决间听见她道:“小和尚,你别想着下辈子能甩开我,我告诉你,我是要缠着你过阎王爷,过奈何桥,过轮回道的。哪怕你喝了孟婆汤,我也定要你记得我。”

“哪怕是佛祖亲自来接你,哪怕我拼得灰飞烟散,我也不会让你和他走的。”

“下辈子,你不能再穿着袈裟,额间不能再有金刚珠,手中也再没有法杖,心中也不要再有佛祖。”

“你会是人间普通一子,有七情六欲,有爱恨痴嗔,然后遇我年少时,神魂颠倒地爱上我,免我苦恋成痴,免我颠沛流离,免我爱而不得生不如死……”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威胁之语听不见半分强硬,只有满心的苦楚和绝望,此刻她不是一个没有心的妖怪,她只是凡间一个普通求不得的女子,临死前拉着情人逼他许下来世的诺言。

而他始终沉默不言,双手依旧虚虚环着她,如同世间最坚硬的一块石头。

塔外传来隐隐钟声,这是最后的诀别,金光从他身上蓦然燃起,他的双手终将她抱起,却是重重抛出:“走。”

可下一息,她便又缠上来紧紧抱住了他,泪水如同断了线的佛珠重重砸在他身上,他心上,她埋首在他怀中:“我不。”

金光终化作烈火,他终是回抱住她,烈火燃心,生生不绝,他从未如此痛过,痛得想教他将怀中的姑娘嵌入骨髓。

她颤着声音,声音似哀求又带着无尽的绝望:“下辈子,下辈子,你一定要遇见我,好不好?”

飘荡入心,如咽莲心,苦得透彻心扉。

觉了一切法,犹如梦幻响。

烈火之中,相思都化作灰,天地沉默里年老的和尚终于开口,第一次泄露出他的心思——

“……好。”

【尾声】

“这个故事可真俗,俗得我听了开头就知道了结局。也亏得我有闲空,才有耐心听你讲完。”面容隐在白雾后的女子不掩嫌弃:“只是这故事中的和尚佛心不定罢了,倒不是什么情深意重,教佛祖都开了恩的事。”

九虚撇开杯里的茶沫,含笑点头:“你说的是。”

“那你下次再与我说个什么故事?”

“那就讲个情深意重的吧——”

“我有一个妖怪朋友……”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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