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放假，晓燕回家，看到了那只画着熊猫吃竹子的衣柜，想起了舅舅。

晓燕十岁之前，没有舅舅。她姥姥只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晓燕的妈妈嫁给了扒拉算盘珠子的文人，二姨嫁给了杀猪铺的屠夫。

晓燕十岁那年，姥爷突然去世了。族长说，三姨和四姨，得有个招女婿的，顶门立户。

01 相亲

三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族长领着一位个头不高，穿一身旧军装的叔叔，来到姥姥面前。三姨和四姨躲在里屋隔着门缝偷偷地看。

“姐，看样子年龄和你般配，又是退伍军人，还是你出去吧。”

“长得真黑，我可不喜欢。”

“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三儿，出来给客人倒茶。”姐妹俩还在互相推让，姥姥发话了。

三姨把茶碗递过去，那个男人站起身来双手接过，毕恭毕敬的样子，引得三姨差点笑出声来。

姥姥像查户口一样，问了他一堆问题，家里几口人，姓甚名谁，年龄、生肖，有什么技能，甚至家里有多少钱都要问。

生肖，是那个年代相亲考察的重要内容，因为民间流传着一些关于这方面的谚语。比如蛇盘兔必有富，猴骑羊喜洋洋，龙兔泪交流，鸡狗不隔等。

姥姥得知来人叫高俊，属鸡，立刻高兴起来，因为三姨属牛。鸡牛相配，可是上婚。

“你可愿意来我家入赘？”

“婶子，都说好了，他愿意。您提的条件他们家都答应。”族长抢先说道。

高俊微笑着对姥姥点点头，轻轻抿了一口茶，又轻轻放下茶杯，转动脖子，环视了一圈房间，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三姨叠放在一起的修长的手指上。

从此，高俊变成了晓燕的舅舅，其实是姨父，但是姥姥让喊他舅舅。

02 婚礼

五月三日，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没有一丝风。

一辆四轮拖拉机唱着突突歌驶进了村子，停在了红门楼、贴喜字的门前。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红领带、头发上喷了很多发胶的高俊跳下来，转身去扶刚刚迈下一条腿的母亲。

晓燕和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蜂拥而上，把车斗里的大包小包搬进家里。

新郎官领着父母走进院子，早有报信的人跑去告诉了姥姥。穿着崭新、对襟、蒜头盘扣的蓝黑色绣花褂子的姥姥，掂着小脚，满脸笑容地迎了出来，花白的银发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亲家来了，快进屋，这一路车马劳顿，辛苦辛苦。”

“不辛苦，儿子大婚，是大事。您这边大操大办的才是真辛苦。”

新郎官的父母比姥姥年轻，至少头发没有那么白。

刚一坐定，高俊母亲就面露难色地捋了一下头发，低着头，小声对姥姥说：“亲家，对不住啊！之前说好的五千块钱彩礼，我们东拼西凑的，才凑够三千，剩下的两千，我和他爸写了个欠条，等过完年给您拿过来。您看这、行吗？”

姥姥接过那个红布包打开来，看到的是一沓五元、十元，还有少量的一元两元的人民币。最上面是一张白色的小条，上面写着欠款两千，还摁着鲜红的指印。

姥姥的脸色沉了一下，没说什么。

院子里是用木头和彩条布搭成的大棚，摆了八张圆桌。南墙根有一块围起来的空间，是厨房和库房。族长站在窗户底下，高嗓门指挥着来客们。

“他二叔，你坐第二排第三桌啊，前排给男方亲戚留下。”

“他三哥，你是小辈，一会给满满酒吧。”

这是农村标准的宴席，婚丧嫁娶都这样办。菜品一般是八大碗八大盘，最硬的菜就是红烧肉炖豆腐。

“婶子，时辰快到了，准备开始吧。你们三位来大堂就坐。”族长风风火火地进了屋。

拜堂，无非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没什么好说的。值得一提的是，高俊是倒插门，所以他们的婚礼多了一个流程，就是入赘。

在堂屋的供桌上，摆着祖先的灵位，新郎新娘双双下跪叩头，族长跪在一旁，告知祖先，从今天起，高俊就是咱们家族的人了，他们生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孩女孩，都要姓李，第二个孩子是男孩则姓李，女孩则姓高。

晓燕看到高俊站起来的时候，脸膛黑红黑红的，不知是热的还是害羞。

03 学木匠

三姨和舅舅婚后的生活平淡无奇，这场婚姻，本就没有多少爱情的基础，但又比大多数包办婚姻幸福的多。

三姨每天去乡办的一个地毯厂上班，舅舅没有工作，就在家种种地、养养猪。

一天，舅老爷骑着大二八自行车来了。饭桌上，舅舅陪舅老爷喝酒，酒过三巡，舅老爷有些醉意。

“小高，你一个大男人总窝在家里怎么行？跟我学木匠吧，我带带你。”

“真的？太好了！”舅舅赶紧拿起舅老爷酒杯，又给她满了一杯酒，还给自己倒满，端起来，一仰脖，干了。

“舅舅，我敬您！不瞒您说，我还真想学门手艺，木匠挺不错，我就跟您学木匠吧。”

从此，高俊踏上了学木匠之路。每天天不亮就骑车去二十多里开外的舅老爷家。刨花、拉锯、划线、分割，一番折腾，天黑了才急匆匆赶回家。

“小高脑子不太灵光，但是很勤奋，才三个多月就学得有模有样了。”舅老爷是姥姥的弟弟，在姥姥问起来的时候，这样评价舅舅。

三年以后，舅舅出徒了。他已经能够独立、熟练地做出各种家具了。床、柜子、写字台、书柜......

他还别出心裁地在家具上用油漆画画，花鸟草虫、山水树林、狮子老虎、猫狗鹅猪......

还别说，舅舅还真有些绘画天赋，画什么像什么。他做的家具因为画上了画，更加吸引人，许多顾客慕名而来，就是想做一个画着小桥流水的酒柜、画着腊梅的书桌。

晓燕也缠着舅舅给她做了一只画着熊猫吃竹子的衣柜，憨态可掬的熊猫，抱着一根竹子，贪婪地啃食着。

舅舅购买了电锯、电刨等工具，开始接一些家庭定制家具。细致的做工、精湛的技艺，个性化 的手绘，很快为他赢来了一大批稳定的客户。他忙得不可开交，只得早起晚睡，加班加点。

那个年代，付出与回报成正比，随着舅舅接的活计越来越多，他们家的经济收入突飞猛进。几年的光景，就翻盖了姥姥家的房子，低矮的砖瓦房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二层小楼，还买了农用车、摩托车，家里全部实现了电气化，电视、冰箱、洗衣机......

搬进宽敞明亮的楼房，姥姥乐得合不拢嘴，当年招高俊入赘算是捞着了，心里不免沾沾自喜。幸亏没有嫌弃他们家穷，不然怎么会有今天？

04  因祸得福

老天爷是个弄潮儿，总是在人感觉特别顺的时候，给你制造点麻烦。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一点不假。

正当高俊和三姨的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红红火火的时候，意外正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了他们。

一天晚上，高俊在西厢房他的操作间里忙碌着。电锯嗡嗡响，锯末满天飞。高俊哼着歌拿着一根木条不停地调整着角度。

“爸爸，我要吃冰激凌，你带我去买。”五岁的小女儿出现在门口，一边往里走，一边说着。

“啪唧！”孩子没留神，一脚拌在了电线上，摔了个嘴啃泥，哇哇哭了起来。

高俊看女儿摔倒了，一着急，忘记了手里的木条，一步跨了出去。

“啊！”一声惨叫，高俊的右手小手指瞬间血流如注。他急忙抽回右手，用左手捂住出血处，大步往外走。

“快去叫妈妈。”

三姨闻讯赶来，看到舅舅的手指，吓傻了，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了。

“快去找棉花，布，先包一下，然后得赶紧去医院。”舅舅临危不乱，痛苦让他的脸变得扭曲，但神智很清楚。

三姨跑着找来了东西，又跑出门叫了个车，直奔医院。医生说舅舅的右手小指断了一截，神经已经死亡，无法接上了。

晓燕看到舅舅包着纱布的右手小指，肿得像个胖胖的熊猫，白色的纱布已经被渗出的血染红了一大片，不禁心惊肉跳。舅舅 却说，没事，半截小手指，啥都不影响，该干啥还能干啥，仿佛那个手指不是自己的。

果然，十多天后，舅舅重操旧业，继续加工他的家具。他说，做人要讲诚信，这批家具是签了合同的，不能违约，一定要按时交工。

紧赶慢赶，舅舅还是晚了两天，客户来取家具时，他一再跟对方解释，还要给对方退一部分钱。

“这完全是我单方责任，我必须承担，不然以后怎么混？”

“高师傅，就冲您这为人，我也不能扣您的加工款，不但不扣，我还要额外付你一份慰问金。不瞒您说，我正想成立一个全屋定制工作室，我想聘请您做技术总监，工资您随便开，您看怎么样？”

舅舅因祸得福了，收入是原来的三倍，还不用亲自干活了，每天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衬衫、西裤、皮鞋，宛如一个公司白领。

三姨看着舅舅的样子，心里甜滋滋的，她说自己是包办婚姻的成功案例，而舅舅却说，他和三姨是一见钟情，前世有缘。

05  胜似亲儿

三姨和舅舅婚后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按照当初的约定，儿子跟三姨的姓，姓李，女儿跟舅舅的姓，姓高。两个孩子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儿子叫李高，女儿叫高李。

岁月的车轮一刻不停歇地往前滚着，不知不觉，孩子们已经长大了，姥姥也步入了人生大道上，生老病死的第三个阶段，病。

姥姥得了什么病呢？医生的诊断是这样的，因为常期驼背，造成脊柱压迫神经，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得变了形，导致心肝脾胃肾都无法正常工作了。八十五岁的高龄，也无法承受手术的创伤，带回家去好好孝顺吧。

不能自理的姥姥，必须二十四小时有人陪护，而三姨却在这时，当选了村干部，忙得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怎么办？舅舅向工作室请了假，回到家，日夜陪伴着姥姥。喂饭喂水、洗脸洗脚，还抽空给姥姥讲故事，讲笑话，讲他小时侯的事。他发现姥姥特别喜欢听他讲部队的事，就专门给她讲。

好几次三姨回家，一进院子就听到姥姥和舅舅哈哈大笑，她趴在玻璃上偷偷往里看，姥姥斜靠在床上，脸上是慈祥的微笑，眼睛追着舅舅的手在转。舅舅坐在床边，手舞足蹈，面带微笑地讲着故事。还时不时用牙签扎起一块水果丁放进姥姥嘴里，要么就拧开一瓶酸奶递给姥姥。

多么温馨的画面！多么美好的交流！三姨的眼睛湿润了，她甚至羡慕起舅舅，自己都没有机会如此在母亲床前尽孝。

“妈，太热了，我给您擦擦身吧。”舅舅端来女儿小时候洗澡的大盆，里面是半盆热水。

“还是等三儿回来再说吧。”姥姥虽然年龄大了，但一点不糊涂。虽然舅舅每天都给她接屎接尿，但那是没办法的事。可这洗澡擦身，她还是有些抗拒的。

“妈，您就是我亲妈，没什么可避讳的，天气热，一身汗，洗一洗舒服，等晚上三儿回来了，气温就低了，您可别着凉了。”

姥姥终于被说服，满足地享受着热水擦身的服务。“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让你来到我家，做了我的女婿？”

“我才是有福，您从来没嫌弃过我，待我像儿子一样。我还记得当年结婚时，我爸妈还差您两千块钱彩礼呢。”

“哈哈哈！我都忘了，你怎么还记得？”

姥姥在舅舅的精心陪伴下，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路，把一张很旧的存折塞到舅舅手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我想，她走的时候，应该是平静的，坦然的，幸福的，满足的，没有遗憾的。

06  入祖坟

多年以后，舅舅吃不下饭，被查出患了肝癌。晓燕去看他时，发现他大大的黑眼圈里，包裹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咕噜咕噜地转，鼓胀胀的肚子圆滚滚的。看见晓燕，他裂开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憨态可掬的样子，就像衣柜上那只啃竹子的熊猫。

舅舅走了，在一个下着雨的晚上，悄无声息地走了。他的骨灰被埋进了姥姥家的祖坟里，从此，晓燕又没了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