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修路记:死人沟的美丽传说

上篇


1、


阿里,死人沟,5200米海拔,七月中,天天下雪,天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待了下来。

“老板在吗?”,我喊到,“你们这还招人不?”

十几张黑脸抬头看我,没人说话。

“你是大学生吧?”一张黑里透红的脸孔说,

“是的。”我回答,纳闷干嘛问这个,是因为我带了眼镜么?。

“学啥子的呢?”

“经济。”

“那你在这能干啥啊?”他指了指工地,一口黄牙。

“年轻,有力气啊。”我挠挠头,

“行啊,那就搬石头呗。”

就这样,我成了个修路工。


(新藏线风光)


2、


这之前,我是个徒步搭车的背包客,刚从滇藏线走到新藏线。

再之前,我是在某岛国的金融业上班,西装革履,人模狗样。

在风尘仆仆的班公措,一辆油车拉上了我,谈起我的旅行,“你这就是吃饱了撑的啊”,司机笑我。

“我这是没吃饱就撑了呐”,我也笑。

“前面就是我们要送油去的工地”,他指了下右前方,“你应该可以借宿一晚的,问问看吧。”

然后就发生了前面的那一幕。

工资是一天两百,管吃管住。工期至少是一个月。

离开金融业以后,靠着不多的存款过活,花一块少一块,在钱包即将告急时,突然有了活计,心里高兴。


3、


死人沟海拔太高了,走路走快点都喘气,别说搬石头。

这种体力活,基本上只招当地的藏族人,基因已经替他们解决了高原反应的问题。

半天下来,我不得不去找老板谈心,老板姓霍,一个和蔼的四川大叔。

“老板啊”,我说,“你看,你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干,我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是不是先试用个几天稳妥一点?”

他打量着我,“我就知道”,他笑,“你们这些大学生就是想体验下生活的,行啊,按天结就好了“。

“谢谢老板”,我说,有种被人看穿的尴尬。

“没事”,他大手一挥,“出门在外,互相帮忙嘛”。

有了随时可以结束的“自由”后,痛苦变得好受一些。

藏族的工友也很照顾,一看到我搬大块的石头,就会有人来帮我。

老板一走,他们就会拍拍我的肩膀,“歇会歇会,老板不在。“



4、


工地位于阿里的死人沟,死人沟这名字有点吓人,名字的来源,据说是有一个进藏的连队在此过夜,高原反应,全军覆没。也有说是国民党的一个骑兵师来到这里,一夜过后,人员锐减成骑兵连。

这是一片绵延约300公里的阿克赛钦无人区,氧气稀薄,气候恶劣,据说地下埋葬白骨无数,一到夜里,风声凄厉如鬼哭狼嚎,磷火蔓延如鬼影憧憧。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所以不是我找死,我只是年少无知,要怪就怪命运吧。

5、


一百多个员工里,不算藏族同胞的话,只有两个女的,都是大妈,一个管做饭,老公在工地里开装载机,大帐篷里挂一张床单,就是他们的单间,边上是一溜打通铺的男人。另一个和她男人轮流开货车,就睡在车里。

我们住的是帆布帐篷,几张铁架床拼一起,就是个大通铺,能挤十几个人。老霍让边上的老陈挪一下,就给我腾出来一个铺位,很挤,但挺好。高原的夜里冷,挤挤暖和。

没有厕所,或是说漫山遍野都是厕所,工地边上的小山坡是风水宝地,那一片的野花长得特别妖娆。

清晨爬上去,总能遇到几个缩着脖子的工友,不是在蹲坑,就是蹲坑回来的路上。


6、


“工地吧,也没啥子固定工时”,老板给我解释工作时间,“一般是早八点到晚八点,就算加班,也顶多加到日落吧”。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心想还挺田园牧歌的,后来才知道,这边要晚上十一点才特么天黑。

醒着的绝大部分时间,大伙都在干活。只有晚饭后到睡觉前,会有一点点空闲。

工地没什么娱乐,一帮大老爷们,无非就是喝点小酒,或是打牌赌赌钱。牌一般是打斗地主,老舒去大号时我替了他几把,赢了二十块。后面就再没机会打了。

“大学生就别打了”,老邓说,“不好意思赢你钱”。

经常会有睡前节目。老陈带了小DVD机,每隔两三天,就会有七八个男人凑在小屏幕后面,眼神发亮,机子咿咿呀呀地叫。

我凑过去,“哎,大学生在”,老陈按了下暂停,“要么就别放了,别带坏小孩子。”

“没事啊”,我回,“我们在学校里也看。”

“就是就是”,推土机师傅老舒按下播放键,屏幕里有两个人,没穿衣服,在练瑜伽,男的表情凝重,女的咿咿呀呀。



7、


工地没啥烹饪可言,就是所有材料扔一大桶里,乱炖一阵,就可以吃了。

奇怪的是,回想起来,饭菜的味道特别好。不知道是人在劳累后什么都觉得好吃,还是老宋的厨艺精湛。

老宋是我们帐篷的厨师,他是其中一个老板的弟弟,脾气不太好,瘸腿,斗鸡眼,带毡帽,老是坐在帐篷门口。

一回坐老舒的装载机出工,看到老宋又在门口发愣。

“他这是在等老婆回来”,老舒摇摇头,“腿都瘸了,还特么不长记性”。

工地上肉是稀缺品,每次出锅,大伙都会拿着盆守着,一般来说,只有桶边第一圈的人能捞到肉,而且得眼疾手快。

我就捞到过三四次,其中一次,是老陈给我的,“补补身子吧”,他说,“别不好意思抢,在这里谦让就啥都没你份了。”

有鸡吃的那天,我干活会特别有劲,我最喜欢就是吃鸡。

有一回吃大盘鸡,刚开吃,“他妈的”,小李扔下筷子,“这鸡是臭的”。他推开盘子,去开了桶泡面。

我闻了闻我的盘子,呃,“可以吃”。继续吃,好吃。

离工地最近的镇子在七十公里外,工地每个月会去采购一次食物,拉来面条,白菜,腊肉,还有鸡。

腊肉和鸡就挂在帐篷上,到了月末,难免会浸满了岁月的味道,跟肉变质后的馊味很像。


7、


有一次朋友聊天,说起最长时间多久没洗澡,“一个多月”,我当仁不让地拿下冠军,说的就是修路那段时间。

洗澡是不用想的,工地压根就没冲凉房,也没热水。

我们喝的水,都得水车运来,每周一次,水是稀缺资源。

作为一个天天洗澡的广东人,这很难受。

实在受不了时,我就偷偷拿半壶热水,兑点凉水,洗个头,擦擦身子。

有一次被老宋发现,“你这大学生真是娇贵啊”。

“不好意思,头太痒了”。

这以后,每次拿水壶,老宋都得冷嘲热讽一番。

晚上,吊机师傅小胡当着老宋面把水倒盆里,泡脚。老宋瞅了他一样,没说话。

“你该洗洗,不用管他“,第二天出工时,小胡对我说,“这种人,你越给他脸他越为难你”。

我当然是不敢了。小胡可是公司某个股东的侄子,而且听说污垢可以防晒,不洗就不洗。


8、


死人沟不仅海拔高,还特干燥,草木不生,氧气稀薄,所谓“地上不长草,天上没飞鸟”说的就是这。

而且这七八月的炎夏,天天下雪。“六月飞霜,必有冤案”,全世界的冤情仿佛都汇聚在这个地方。

有一天跟陈工去放线,刚出去一会,下起了雪。

干了个把小时,雪下大了,把我们给下成了“白人”。

雪水融化,渗进大衣,渗进肌肤,和热汗混在一块,冰火两重天。

可方圆百里见不到一棵树,也没有车,躲都没地方躲。一条野狗,或是狼,在远处盯着我们,仿佛在说,“嘿嘿,我们都无处可逃啊”。

陈工领着我跳进一个坑里,背靠土坡蹲着,雪就只能落在我们的前半身,“挡一点是一点了”,他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小瓶白酒。

他喝了一口,咂咂嘴巴,又闷了一大口。

“搞点吧?”他把酒瓶递给我,“暖和。”

我接过来,抿了一口,酒精顺着食道一路辣下去,“太呛了”。


陈工点起一根烟,烟气缭绕,像个调皮的精灵,在雪花中翩翩起舞,继而化作远山淡影,化作转瞬即逝的浪漫,化作辽阔绵长的虚无。


酒意悄悄上头,雪花静静洒落。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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