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幡——孙权

灵前的白幡静止不动,桌上的烛焰静止不动,他的心也静止不动。

刺骨锥心的疼痛似乎已经溶在泪水里,流尽了;他感觉自己的灵魂离开了躯体,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棺边,然后把面颊贴到那冰冷的木板上去,让一份空虚永远地渗透全部身心。

眼前是雪似的帐幔,没有皱折,仿佛一片空白──心底也是一片空白,灵魂似已不在灵前了,灵魂何在?他缓缓弯下腰去,把面颊贴到那冰冷的砖地上去,让一份绝望永远地渗透全部宇宙。

目光干涩地扫过去,黄盖、程普、宋谦、蒋钦、周泰……张昭、张纮、朱治、吕范、虞翻……都不言,都不动,都像一片空白。公瑾呢?公瑾怎么还没有来?

背后两只手捉住了他的双臂,把他轻轻扶了起来。他多么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手脚张开,心贴着大地,慢慢地流泪,慢慢地吐血啊!他多么想紧紧抱住周瑜那瘦削的肩膀,嚎啕痛哭个够啊!可是,他还必须这样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地跪在灵堂里,等待向吊客还礼……这是什么礼法,这是什么命运!他心底的泪泉,已经被这沉痛而多少有些做作的气氛堵塞住了,干涸了。

“行先登校尉韩当来吊!”空茫的声音像是在天外响起,接着是“扑通”一声。灵堂内死寂的氛围被打破了,他缓缓张开双眼,就看见又一个雪白的人跪在灵前。

“当从破虏将军起兵,岁月如梭,鬓发未斑,”韩当翻着两只充血的眼睛,“可竟然已历三世!天哪,这是什么天道哇!”

韩当大叫着,两只拳头在砖地上擂得“咚咚”作响。

“义公节哀,”张昭长长叹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请……节哀。”而韩当却依旧擂着地面,直到两只拳头都青肿了,才慢慢停下来,慢慢转向他,深深地叩下头去。

他也叩头,还礼。对于这些父亲遗留下来的旧臣,他并没有什么亲近感觉,他只是在心里不断地呼唤着:“公瑾怎么还没有来?公瑾怎么还没有来?!”

韩当站起身来,退到旁边去了。

堂外又有人通报:“领江夏太守行建威中郎将……”还没喊完,一道白影飞一样冲了进来,一头撞到地上,随即惊心动魄的哭号就响彻整个灵堂。

他心底的泪泉,像被和风掠过似的,漂浮的枯枝败叶都被吹散了,泉水再度喷涌而出。“公瑾!”他大叫,疯了似地扑到那人身边。

周瑜抬起头来,砖地上好大的一滩红色。

“我来迟了,然……”周瑜转过头来望着他,嘴唇颤抖着,“大好机会错过呀,竟然……真的天妒英杰吗?”

说着话,又向灵柩叩下头去,砖地上“咚咚”有声,比刚才韩当以拳擂地还要惊人。张昭和吕范两人,赶紧一左一右使劲扳住周瑜的肩膀:

“公瑾,节……节哀。”千言万语冲到嘴边,却谁都只说得出这一句话来。

刚把周瑜从灵前拉开,突然又一道人影冲了进来。大家都是麻衣素服,只有这人一身戎装。

“我却不信!”这人的胡须针一样挺立着,“当啷”一声拔剑在手,“我不信!我要见主公!”

韩当扑上去抱住这人的腰:“子义,不得无理!”这人反脚一踢,力量大得异乎寻常,韩当一个跟斗倒栽出去——

“我不信,我不信……主公何在?主公何在……太史慈求见……”

被人架开的周瑜,挣扎着,伸过一只手去,捉住太史慈衣服的下摆:“子义,人死不能复生……”

“死!谁死了?!”太史慈大叫,一剑插入砖地,直没至柄,然后缓缓跪下去,头也垂了下来,声音却依旧高亢:“太史慈求见!”

没有人言,没有人动。少顷,太史慈又昂起了头:“孙策,你出来!咱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你的兜鍪在我手里,你不敢再战了吗!”

“子义!”黄盖高喊,却压不下太史慈那半癫狂的嚎叫。

然而太史慈却突然放低了声音,把脸埋到双手中去,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孙策,伯符,主公……我在神亭等你,等你再来大战三百回合,你一定要来呀……”

众人还没来得及解劝,太史慈突然又去拔插入砖地的长剑:“好,你不出来,我去找你!”

众人大惊,赶忙上来拉扯。太史慈拔了两下,全身好像脱了力,再也拔不出来,随即被程普和宋谦锁住咽喉,拖到堂外去了。

他一直不言不动地看着这一幕,三人经过他的身边,他看到了太史慈茫然的目光,落到自己脸上,但很快又移开了:“你不是,不是……”

“哇——”的一声,他悲从中来,再度放声大哭。他扑到太史慈留下的长剑上,双手在腹下狠狠攥住剑柄,疯狂地去拔。

“公子节哀!”众人一起跪下,叩下头去。只有周瑜依旧站着,摇晃了两下,缓缓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来,咱们再去见主公最后一面。”

他像被魔法咒住了似的,徒然松开了拔剑的手,站起来,跟在周瑜身后。周瑜绕过白幡,走到棺边,用力推动棺盖。棺盖晃了一下,移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他上前去帮忙,棺盖完全打开了。他实在不忍也不敢看那张曾经那么熟悉的面孔,忙把头扭向别处。周瑜俯下身去,低声地小心地呼唤:“伯符,兄长,我看你来了。”

他闭上眼睛,想要走开,却被周瑜一把拉住:“来,来看看你的长兄……这是,这是最后一面。”他身子猛地一震,慢慢转过头去,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张毫无血色的、惨白的面孔,不言不动,无悲无喜。这个从小最亲近的人,现在望上去,仿佛天际般遥远。

不,我的长兄不是这样子的!那张意气风发,傲薄云天的面孔哪里去了?哪里去了!他的眼前,忽然同时浮现出一张面孔的两个侧面:一个在笑,挟着春天繁花锦簇般无尽的馨香,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迷人;另一个在怒,仿佛严冬横扫一切的可怕的寒风,双目炯炯,瞪得人膝盖都要发软……

“仲谋,”周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好好看看这张面孔,很、很陌生是吗?记住,他是你的长兄,他不幸去世了——但是你还活着!”

他打了个冷战,眼前的两个侧面突然合而为一。是的,这就是我的长兄,这就是那张曾经威震江东九郡的孙郎的面孔!

他闭一下眼睛,沉默片刻,然后拉过棺盖来,小心翼翼地合上。走回自己的位置后,他坐下,面向周瑜,深深弯下腰去。

丧事暂时告一段落,文武都聚集在议事厅里。他坐在中间,那原本是属于兄长的座位上。

左手坐的周瑜,右手是刚经周瑜介绍来到的年轻人。

张昭站起来一揖:“公子……”但突然看见他的眼睛,那淡淡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悲哀,有的是一片空阔辽远,仿佛秋风里一望无际的原野,深沉而且博大──这是多么熟悉的目光啊!

张昭突然跪了下来,深深稽首:“主公,江夏有细作来……”

他淡淡地微笑,望向右手的年轻人:“果然不出子敬所料。”

年轻人也笑了:“黄祖区区老革,肃请为主公讨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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