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一)

作者:又吉直树  【】内为译注


和太鼓【日本太鼓的统称,传统乐器】那震撼大地的律动,与高亢尖锐的笛声交织响起。面向热海湾的海滨大道上,白天炽烈的阳光烙下的余热已在夜幕里消融,四处可见穿着浴衣【简化的和服】并肩偕行的男女和举家出游的老老少少,踩着草屐,漫步着,好不热闹。路旁的狭小空间里,摆放了几排倒扣的黄色啤酒箱,上面放几块三合板,就拼凑出了一个简陋的舞台。在那舞台上,我们对着正在前往烟火大会会场的行人们,表演着漫才【类似于我国的相声。一人负责“装傻”,另一人负责“吐槽”的搞笑表演】。

竖在舞台中心的麦克风不是漫才专用的款式,几乎收不到两边的声音。我和搭档山下只好脸贴着脸,像要把麦克风吞掉似的,互喷着口水。然而衣食父母们却毫不领情,完全没有要驻足停留哪怕一秒钟的意思,像流水一样朝着烟火的观景处涌去。人潮中有无数张笑脸,却没有一个微笑是因为我们而绽放的。庆典的音乐喧闹异常,恐怕只有在以麦克风为圆心,半径一米的范围内,才能听见我俩的声音。为了不让我们看起来只是在台上闲聊的路人,我们不得不以最低三秒一次的频率来抖包袱,可是硬着头皮以最低三秒一次的频率抖包袱的话,又肯定会被认为是根本不好笑的搞笑艺人。我们不敢莽撞行事,只好在脸上写满不甘,试着把分配给我们的这段表演时间给糊弄过去。

演出很糟糕,究竟表演了哪些段子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搭档问我:“你养的虎皮鹦鹉对你说什么话会让你生气?”

我的第一个答案是“养老金还是得按时交的呀。”

接下来是“怎么这里还是没信号啊?”

“在下有一事想和您商量……”

“你昨天用那种眼光看着我,是不是想把我吃了啊。”

“你很不甘吧?”

我依次说出这些台词,然后搭档一一接茬,狠狠地吐槽我。但不知为何,他对“你很不甘吧?”这句词起了异常的反应,一个人在台上笑了起来。当时,路过舞台的行人本来是可以听到搭档的笑声的,可他只是抽搐着干笑,没有发出声音,导致我们彻底沦为了在台上闲聊的路人。唯一的收获是,我似乎理解了他的笑。确实,带着辛劳一天的充实感回家,打开家门的时候,突然被自己的宠物鹦鹉诘问:“你很不甘吧?”的话,肯定会气到想把它的羽毛烧掉。可是,羽毛被烧掉的鹦鹉未免太可怜了。要不然,用打火机把自己的手给点了吧,可能这样反而会给害怕火焰的动物带来更深的恐惧。用火去烧自己的手这种行为,在鸟类眼中,除了恐惧之外,什么意义也没有。想到这里,我也笑了起来。

可是路人依旧对我们兴趣缺缺,连看我们一眼的力气都欠奉。偶尔也有人注意到我们,都是些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朝我们竖起中指的家伙。真是不爽。明明栖身于人来人往之中,却仿佛遭到孤立,被庞大的疏离感环绕。此时此刻,如果我的宠物鹦鹉问我:“你很不甘吧?”的话,我也许会立刻哭出声来。

从我们身后的大海传来了爆破的声音,响彻群山。

海滨大道上抬头仰望夜空的人们的面庞,被红色、蓝色和绿色的光交相照亮。为了弄清这些光芒的来源,在爆破声第二次响起时,我倏地回头,看向背后的大海。眼前是宛若幻梦的绝景,夜空被鲜烈的烟火占据,随后留下几道煌煌尾迹。不等人们发自肺腑的赞美声落定,仿佛巨大垂柳的烟火再次绽放,柳枝扭转成无数细小的火花,带着微光没入海中。人群爆发出了格外热烈的欢呼。热海市一面濒海,又被群山包围,是与自然最为亲近的所在。此处所创生的人类造物之中,最为壮阔,最为美丽的,就是烟火。

一个根源性的问题渐渐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在这万物和谐统一浑然天成的氛围里,为什么要叫我们来丢人现眼呢?烟火的声音在山峰间回响,抹消了我的嗓音,也让我沮丧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但我不至于就此陷入绝望,因为我对大自然与烟火抱有压倒性的崇敬。仅仅是如此平凡的理由。

就在这个通过与庞然巨物对峙,让我体察了自身之无力的夜晚,我遇见了自此追随多年的师傅。这对我的人生意义重大。他在我内心出现空洞之时现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填补了那个空缺。因此,我也决定,一生只向他一人学习。

对着那些还沉醉于烟火余韵中的行人,我开始自暴自弃地表演起对主人怒吼“混蛋,你才是鹦鹉!”的虎皮鹦鹉,终于,我们的十五分钟表演时间结束了。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却没有因此获得一丝一毫的充实感。

按照原计划,所有余兴节目都将在点燃烟火之前结束。可是在我们之前登场的表演街头艺术的老年艺术团有点人来疯,表演时间大幅超出预期,这才导致了我们当下的惨状。反正也是最后几个节目了,就算出了点问题也不会有人来修正。如果我们的声音响亮到能盖过烟火的话,或许事情的走向就会有所变化吧。然而现实是,我们的声音比自己认为的还要微小,微不可闻,只有真正想听的人才能听到。

我们悻悻地走下舞台的时候,微微泛黄,写着“热海市青年会”的简陋帐篷,已经成了老年艺术团的酒会现场。一直在帐篷的角落待机的最后一组表演者正没精打采地向外走。在我们擦身而过的瞬间,其中一人目露凶光,对我说:“我去给你报仇。”

我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也跟了出去。我的目光一直锁定那两人,尤其注意刚才对我说话的那位。为了能完整看完他们的漫才,我努力在来往人流之中占住了一个位置。

对我说话的那位比他的搭档要高,所以他弯下了细瘦的腰肢,瞪视着面前的人群,用仿佛要咬碎麦克风的架势说道:“大家好,我们是阿呆二人组【原文あほんだら,关西的骂人用语】。”自报家门之后,他用挑衅般的语气,开始向观众怒吼。由于实在是没法理解他在干嘛,所以具体内容没怎么记住,大概说的是“人家呢,可是有很强的通灵能力的哦。只要看哪个人一眼呢,就立刻知道那个人死后是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的哦。”之类的话。接着,他用食指逐一指向经过面前的人,同时唾沫星子乱飞地嘶吼:“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你们这帮人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全都是罪人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在用女人的腔调喊着:“地狱,地狱,地狱,地狱。”与此同时,他的搭档也没闲着,正冲着那些对他俩表示不满或愤怒的行人叫嚣,而且还没用麦克风。

“地狱,地狱,地狱,地狱。”

“小子,怎么了,不爽吗?有种上来说!”

“地狱,地狱,地狱,地狱。”

“看什么看,当心老子宰了你!”

两只恶鬼。

突然,对我说话的那个人沉默了。他的视线和手指指向了同一个方向,一动不动。我不明就里,也朝那个方向看去,发现那里有位母亲,牵着个年幼的小女孩。那一瞬间,我感到心脏一阵扯痛。别说,请你别说,拜托了,如果这是在为我们被强拉进烟火大会表演而报仇的话,已经够了。我默默祈祷着。

那个人笑了。笑容满面。他用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了句:“快乐的地狱哦”,旋即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啦,小姑娘。”

就凭这一句话,我意识到了这个人有多么的真实。

从结果来说,阿呆二人组远比我们要失态得多。表演结束后,主办方气得涨红了脸,怒斥他们二人。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人的搭档还是没有收敛在台上的威风,向主办方怒目而视,而那个人则转向我,露出了孩子般的笑脸。对于这种丝毫不设防的纯真,我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恐惧。

我回到帐篷的角落换衣服的时候,那个人似乎逃离了主办方的滔天怒意,笑着走向我,说:“演出费是现结的,我已经拿到了。怎么样,要不要去喝一杯?”他的表情有点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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