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图片来自网络

文|十三

安宁把硕大的行李箱靠在门口,右手将钥匙插进锁孔,朝左拧两圈,“咔嚓”轻响,门应声而开。

终于又有了落脚之地,安宁微微叹口气。抬头环顾,房间和昨天跟房东看房的时候一样,不足二十平米的地方,紧凑地放着一只灰色的半新小沙发和一张黑色玻璃小茶几,靠近窗子那边支着一张单人床。小小的屋子被这三样家具填充的满满当当。烟灰色的窗帘半拉拌合,屋里有些沉闷。

安宁皱皱鼻子,绕过床尾,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窗外仍旧雾蒙蒙一片,房子,树木的轮廓都模模糊糊,看起来不太真实。持续的雾霾天气让人觉得压抑,就像被雾霾笼罩的这座城市一样,每天有期待,每天都失望。

把箱子靠墙立稳,摸了摸床垫,没多少灰尘。姜黄色的床垫一角微微有些下陷。床对面着一副油画,安宁扫了一眼,画面的色调是暗灰色,很好,没有红色。

她脱掉外套,和背包一起放在床垫上,撸起袖子,开始打扫房间。

这是安宁在这个城市第三次搬家。

姿色平平貌不出众,三流大学毕业,家世背景普普通通,这一切注定了安宁只是营营众生里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员。

三年了,穿梭在无数高楼大厦之间,那么多扇窗,却没有一扇窗的灯光是为自己而亮。微薄的薪资、越来越高的房租、飞涨的物价……这些让安宁麻木到连“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慨都没有。

自己又为什么坚持在这里呢?每想起这个问题就头痛欲裂。对了,安宁想,继父酗酒成性、动辄家暴,母亲病病弱弱、唯唯诺诺,唯有她往家里不停地寄钱,母亲日子才会稍微好过些。钱,是她继续混迹在这座城市的唯一动力。除了房租和少许的生活费,这几年挣的钱全都寄了回去,那个家,就像填不满的无底洞,压榨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颗水分。

房子虽然小,但房租比原来的要少得多。小也有小的好处啊,打扫起来不费劲,没用一会就打扫干净了。空气中的微尘在房间内回旋、飞舞,像有人用棍子在搅拌。

关上窗户后,安宁坐在床沿,看着窗外。这座城市的深秋,并不像家乡那样,有金蓝色的光从窗外透进来。阴沉沉的天气下,屋里也暗沉沉的。窗外的树木还没有掉光叶片,树上的暗色叶子半死不活地挂着。

安宁的视线从窗外转过来,头一偏,又看到对面墙上挂的那副油画。油画的背景是一片幽深的森林,靠左面,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金发女孩占据大幅画面,她赤着脚尖,在黑沉沉的草地上袅袅而来。女孩表情忧郁,黛眉微蹙,有股浓浓的哀伤从眉间溢出。靠右边,有个围着围巾的男孩,只一个背影,像与女孩擦肩而过,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安宁默默一震,上个房东走的很匆忙吗,这么漂亮的画都被遗弃了。她站起来,伸手卡住画框两边使了使劲,掰不动。凑近油画,女孩的眼睛真美,一双眸子黑的透亮,好像有种磁力,吸引人不由地靠近,想帮她把蹙着的眉头抚平。安宁有片刻的失神,有些难过,又是一个可怜的女孩,既然取不掉,就挂着吧。


安宁在一个小公司售后部做话务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守在两部电话机旁,接听客户的投诉、抱怨、甚至谩骂。

今天搬家,只请了早上半天假,收拾好后,她在下午上班前匆匆赶回了公司。

这世界,并不因为谁的缺席或到来而有所改变。办公室里一片忙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没人顾得上理会默默走到办公桌前的安宁。

坐在自己的那把红色椅子上。安宁面前桌上那部红色电话的话筒很少有扣着的的时候,多数时间,总被她握在手里,和其他同事一样,不停地回复诸如:“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会尽快解决、您家里的地址……”之类的话。

偶尔空闲,安宁盯着面前,电话和红色桌子融为一体,炙热刺目,令人眩晕。红色,多么热情有活力的颜色,但她讨厌一切红色,红色总能让人联想到火海,一切就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漩涡,要把自己吸进去,就此无限地沉沦。

多么可笑,安宁想,她和这个城市里许多人一样,只是是一团穿着套装的空虚,每天和电话里的人讲那么多话,每天上车下车,上班回家,却与其他人没有真正的交流。

有时候,安宁很怀疑那两张说到麻木的嘴皮子和刺痛的咽喉还是不是自己的。她甚至连找男朋友的欲望都没有,一天的话,都在电话里说尽了,找个男朋友,还要陪着说话,多累啊。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揉揉胀痛的太阳穴。周围同事们三三两两结伴出了公司,大家习惯成自然,依旧没人记得叫上安宁一起。

深夜的窗外一片沉寂,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零星的灯火在粘稠的雾霾里影影绰绰,发出一团团昏黄色的影子。躺在床上,安宁看着画里的女孩,多好啊,她想,画里的人就不用天天说话,用不着应付那么多难缠的问题,用不着一直伏低做小听别人的污言秽语。

沉沉睡去的安宁没发现,女孩的眼眶里,慢慢洇出了两颗泪珠。

安宁睡得很不踏实,梦里的自己还是小女孩,缩在桌子下面,床上是缠绵病榻的父亲,瘦骨嶙峋,伸着着两只木柴一样干瘪的胳膊,发不出声,说不出求救的话。而隔壁房子里母亲和那个男人不合时宜喘着粗气的声音却又在耳边无限地放大。镜头一转,又变成继父挥舞在母亲身上的拳头,还有不时扫过她胸脯的猥琐目光。

噩梦惊醒,枕头被眼泪浸湿了一大片。她撑起手肘通过帘子望向窗外,白昼正打退黑夜,曙光掩映在一片苍茫的浓雾里,苍白得没有颜色。

摇摇头,别多想了,既然醒了就起来吧。头一抬,安宁怔住了,画上的女孩哭了?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一步跳下床,伸出指尖擦了擦,不是水,是女孩的眼泪,一颗一颗的泪珠从眼眶洇出,挂在脸颊上。

此时的安宁没有感到一丝害怕,反而是有股锥心的痛从心底直窜上来,梦里的情景再次出现在眼前。所有的逃避和故作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坍塌,狼藉一片。对哦,自私软弱的母亲早就没了,残暴的继父也没了,他们一起消失在三年前的那场火海里。她看懂了父亲临终前的愿望,她替父亲,替自己报了仇,替母亲了结了一切痛苦。


油画里深深浅浅的绿交织在一起,阳光透过树林,在树木间泻下闪烁的光线,光线照到的每片叶子都在闪烁。光线从画里照出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安宁缓缓地闭上眼睛,好像能闻得到森林里草木混合的清新味道。恍惚间,眼皮上闪过一片耀眼的亮色,久违的阳光洒在手腕上、脸上,每一寸肌肤都刺痒痒的,舒服极了……


这是新的一天,许多人仍然被浓厚的雾霾凝固、阻塞,没有人发现,这个城市少了一个安静宁和如空气般的女孩。

出租屋里,油画上的女孩不再哭泣,她变得姿色平平相貌普通。女孩嘴角微翘,缓缓转身,和那男孩携手穿过暮霭,慢慢消失在森林深处,空留一片浓郁的绿色,挂在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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