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天尘
1
“神说，如果放弃你最珍贵的拥有就可以换来你爱的人一辈子的幸福，你愿意吗？我说我愿意。于是我失去了你。”
这句话是阿然告诉我的。
阿然是我的网友兼知己，我们相识在我毕业的那年。他是一个爱极了诗词的人。
他问我：“你知道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面人生的三大境界吗？”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看着阿然给我发过来的这三句词，有些恍惚，良久以后回复他说：“我知道。”
自此之后，我们便经常在一起聊诗词。他有他的见解，我有我的看法。一来二去，我们开始惺惺相惜。他总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真当浮一大白。”
这样的日子，推移到了两年后。那日，他来找我，我们一起喝酒。酒过半巡，他突然问我：“还记得《人间词话》里的三大境界吗？”
我一怔，看着他有些醉意的眼睛，点点头。
他看着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王国维想必也是一情种。”
听到他这样的见解，我笑着说：“你怎会这样以为？那三句词往大处想，用作人生的的境界上也没有什么不妥吧？而且王国维说的也是‘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此三种境界。’”
他放下酒杯，看着我说：“王国维肯定是一情种！还必定是情种中的情种。”
我沉吟不语，王国维是不是情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一个情种。
他继续说：“你不信对不对？”说着他自顾自地又往酒杯里倒满了酒，“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乃人生第一境界也。对不对？”
我点头。
他说：“你初见一人，对她一见钟情，日日想她，觉得整个世界都为你的思念所倾倒，你悲伤，天落雨，你忧愁，西风起，无论你走到哪里，风景再好，也入不了你的眼，你的世界从此只有她，这不就是这句词的意思？”
我说：“《蝶恋花》确实有这个意思。”
他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乃人生第二境界也。对不对？”
“是。”
“这首词是谁写的？”
“柳三变。”
他得意地笑了，有些张狂。他说：“柳三变是谁？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人，是歌伎心中的大情圣！大情圣哎，写下的为思念一个人而日渐憔悴，纵使衣带渐宽也丝毫不悔的词，哪里有什么大事业？又哪里有什么大抱负？”
我说：“王国维肯定是懂得这首词的，虽然他所说的人生境界和词的原意不符合，但也有这种意境在其中。”
他罢了罢手，继续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乃人生第三境界，对不对？”
我说：“辛弃疾力主抗战，却屡受排挤。这首词也是有很大可能是他用来表达他不肯与世人同流合污的追求的。”
他却摇头：“谁又敢肯定真的是这样？或许是在他心灰意冷之时，却发现一直有个人在等他呢？他为了抗战在世间奔走，却得不到赏识，终于在某一天，他发现这个世上，原来还有一个人对他矢志不渝，相信他，欣赏他，所以他才有了蓦然回首。”
他举起酒杯，嘴里继续念着：“蓦然回首，蓦然回首！”他念着这四个字，突然放声哭了起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只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说：“你知道我有多羡慕辛弃疾吗？为何他能在蓦然回首间就看到她在等他？为何我回首时就什么都没有？为何她不等我？为何？！”
我说：“你醉了。”
他有些摇晃着站起身来，用袖子一把抹掉泪水，说：“呵！是有些醉了，可是，她明明说要等我的，她明明说了的。”
2
阿然所说的她是小野，他们是同一所高中毕业，前后相差两年，相识于网络。
阿然高考的时候并没有考好，被家里人安排了一所大专，学了一个他们所认为的能拥有一个较好的工作的专业，这所学校在湖南。那时的他想过复读，但一想到家里的情况，便沉默了。他也想过，不再读了，直接外出打工，但家里不同意。
小野本来比阿然只低一届，同样，高考没有考好，但选择了复读。
小野认识阿然的时候，还没有参加高考，那时候的她想去湖南，冥冥中，认识了阿然。
小野问阿然：“湖南的哪所学校比较好？”
阿然说：“湖南最好的学校就是湖南大学了，还有湖南师范也很好。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的老师就是湖南师范毕业的。”
小野发来一个笑脸，说：“那我的梦想就是湖南大学，那我要是考上湖南大学了，你还在湖南吗？”
阿然说：“你明年来的话，我在的，到时候我带你去吃湖南最好吃的东西，你能吃辣吗？当然，湖南也有不辣的。”
小野说：“真的吗？我还挺能吃辣的。”
阿然是一个善良的人，总觉得所有他所遇见的美好都不应该被辜负，而小野，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美好的人。所以，这一年里，阿然经常写一些词鼓励小野。
但是，小野的高考成绩不理想，她对阿然说：“对不起，我没有考好，我可能来不了湖南了。”
阿然说：“没事的，你不要想太多，不要有心理压力，人生那么长，总有机会过来看看的。”
许久之后，小野说：“如果我复读一年，明年你还在湖南吗？”
阿然说：“我在的。”
小野说：“那我复读，你等我。”
阿然有些不懂，小野为什么要他等她。他们不过相识于网络，谁也不了解谁，小野为什么会让他等她？
我也不懂，但人世间的感情又有几人能懂？有些人一遇见你就对你无比依赖，有些人无论你做了什么，都对你爱理不理。
这一年，我来到了青岛。
这一年，阿然喜欢上了小野。
但是，小野的第二次高考成绩依然不理想，出成绩的那天，小野在电话的那头嚎啕大哭，她说：“阿然，阿然，我不能来找你了，我不能和你在同一座城市读书了，阿然，对不起！对不起！”
阿然说：“雄鸡一唱天下白，在哪里不都是一样？没事，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去看你。”
阿然在小野面前表现得无比轻松，好像这世界在他脚下，只一步，便能跨越千山万水。
但哪有那么简单？世界那么大，哪里可能是你想去就去的。
阿然对我说：“小野来不了了，若要等我毕业实习，还有一年，若要等小野实习，还有三年，若要等小野毕业，还有四年。我不想等到正常毕业，我学的专业注定我要去重工业工厂，但我现在却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别的什么，所以我要尽快修满学分，提前毕业，我要去看看，我还能够做什么，我要等小野毕业后，给她我向她所描述的世界。所以在我毕业以前，我不会再上网了。”
我说：“只要她想的话，或许我有办法让她来这边读书。”
阿然说：“真的？那你等我一会，我给她打电话。”
大概十几分钟后，阿然说：“就这样吧，小野不希望我欠人情，也罢，所有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她既然那样选择，我就支持她。”
我沉默了一会，说：“生命有时尽，岁月不回头。愿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年少轻狂的我们，都曾以为我们可以改变这个世界，都以为只要我们想做，便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半年后，他给我发信息：“我修满学分可以离校实习了，哈哈，牛逼吧？不过，找到的公司却在北方，你说，是不是老天在玩我？她在北方的时候，我来到了南方，等她来到了南方的城市后，我却回去了北方。”
我说：“人生本就多磨难，哪有尽如人意的事？”
他说：“去他娘的人生。”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粗话，但他还是去了。他说：“我想在她毕业以前给她想要的生活，时间不多了，不允许我犹豫不决。”
我说：“愿你有个美好的前程。”
3
初相识的阿然对小野会卖弄他写的词。念奴娇，江城子，西江月，蝶恋花，定风波，雨霖铃等等。
他都有涉猎，他也给我看过他写的词。
我说他是附庸风雅，现在写宋词总少了个味道，没有这个味道，词便算不得词。顶多只能是形似，没有魂。
我说：“我们见过的世面都太少，理解不了这世间的情和愁。你这最多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更何况，我们对于平仄的运用，实在上不得台面。”
他说：“我是追求不到极致，那又有什么要紧，能让小野喜欢就行。”
我说：“得了吧，小野是不好意思打击你，你还屁颠屁颠地在这里自得其乐。”
他说：“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说罢便不理我了。
又过了两年，这两年间，他过的很辛苦，少有和我聊天，起始偶尔还会发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和一些愤世嫉俗的诗词？比如：“天地有正气，权贵前不清。若问是何意？浊气已先兵。”又比如：“夜不寐，下榻行，月色幽幽欲照谁？终日凝眸望伊人，却留深深几度痕！”
后来什么也不发了。
当阿然再来找我的时候，已是他和小野分手的一个月后。
他说：“那傻姑娘，非要过来找我，所以我和她分手了。”
我一愣，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丫的有外遇了？”
他说：“你丫的才有外遇了。”
我说：“我一个光棍有个毛线的外遇？那你为什么要和她分手？”
阿然说：“不是和你说了嘛，她要到我那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去找我。”
我怒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人姑娘终于毕业了，从此以后你们鸳鸯双栖蝶双飞，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你现在提分手？你们坚持几年异地的理由不就是为了现在？”
阿然说：“理由个屁。她来干嘛？跟着我喝西北风啊？”
我沉默。阿然在内蒙古，那地方什么也没有，一到冬天，风把沙全都吹上了天。他刚去那会对我说：“什么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他娘的风在玩沙呢，吹上天去又落下来，摔不死他丫的倒把我埋了。”
他说：“他娘的，刚毕业那会，这个行业多景气？谁知道他娘的就是一个泡沫，我去的时候正是最漂亮的时候，泡沫最漂亮是什么时候？不就是要破灭的时候？可是我怎么知道？所有人都说多好多好，公司说要考证，我二话不说就掏钱去考，从别处听到说某个证好，我又把好不容易存到的钱拿去考那个证。听说英语好对以后有帮助，我就让小野教我。可是，等我都准备好了，泡沫破了。他娘的，早不破晚不破，等我身无分文，只有一堆破烂证书的时候就破了，你说老天是不是在玩我？”
我能看到他在电脑的那端红着眼眶咬牙切齿的模样，我说：“所以你就自卑了？你带着踌躇满志，你带着意气风发，你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想要得到什么，你就一定可以得到什么。结果你什么都没有得到。因此你觉得你所梦想的，都和泡沫破灭一般烟消云散了？所以，这就是你分手的理由？”
良久，他说：“不是，公司要裁人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成为那个被裁掉的，但我又不能主动辞职，因为我没钱，我也不能去她所在的城市，去那里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你说，我可以做什么？”
我说：“这不是理由，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可以做的事。你的写作梦想呢？”
他说：“写作？我都好久没有再写了，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吗？用《十万嬉皮》里的歌词来说，我就是那个文不能测字，武不能防身的人。我不像你，我知道你不乐意说话，但我也知道，你只要想说的时候，没有几个人能够说得过你，你要去天桥测字，我敢肯定你能火。”
我心想，你丫的才去天桥测字，你全家都去天桥测字！
他说：“若我不能够给她好的生活，那我宁愿不要再见她。”
我说：“小野难道会因为你现在什么都没有就变心吗？”
他说：“不能够给她最好的，还算什么男人？”
我说：“她所要的最好的，不过就是在你身边。”
他沉默了好久，才发过来一句话：“她说她会等我。”
我叹了口气，说：“但愿吧。”
在我对阿然说了这句话之后，他没有回我。随即，头像变成了灰色。
等我再看到他上线的时候，已是一年以后，他问我要了地址，接着就过来找我了。
我去火车站接他，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没认出来，这还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阿然吗？那个清秀，干净，阳光的男人如今胡子不知道多久没刮过了，头发乱蓬蓬的，皮肤黝黑，眼睛带着血丝。
他见到我时，对我笑，说：“你怎么还这个样子？”
4
阿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这个样子？
阿然对我说的第二句话是，小野恋爱了。
说完这句话，他红了眼眶。我抱了抱他，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今天得一万杯。”
我领着他去了一家无名小吃，这是青岛小吃最好的一家店，就算是平常日子去得晚了也没有座，好在那天我们没有等多久，就有了座位。
阿然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一年里所发生的事，无非是他越来越不如意，越来越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然而在他最窘迫的时候，小野提前毕业。
他没有跟小野说他的处境，没有对小野说他所面对的苦难。就在这个时候，小野提前毕业了，正如他当年提前毕业一样。小野对他说：“我要来找你，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阿然对我说：“当他听到小野这么说的时候，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小野怎么能够来这个地方，这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她来了能做什么？与我一起吃灰吗？”
但不管阿然怎么对小野说，小野都不听。对于小野来说，阿然就是他的全世界，不管他所在的世界多么荒凉，只要他在，小野就敢去。
但阿然不是这么想，阿然不愿意小野去他所在的地方，那个他时刻都想逃离的地方怎么能让小野去？
为了这事，他们开始吵架。但不管怎么吵，小野都一心认定她要去阿然所在的地方。而阿然也吃了秤砣铁了心地不让小野过去。
吵着吵着，阿然终于说出了分手。
阿然对我说：“神说，如果放弃你最珍贵的拥有就可以换来你爱的人一辈子的幸福，你愿意吗？我说我愿意。于是我失去了小野。”
阿然说：“小野恋爱了。”
小野恋爱了，在阿然与她说分手的一年后，在她说会一直等他的一年后，爱上了别人。
阿然问我：“还记得《人间词话》里的三大境界吗？”
我点点头。
5
这个世界上谁都在等一个人，但是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谁。当我遇见你，我以为就是你。可是，你却告诉我不是你，那么，我到底应该是等你，还是离去？
每个人都有等一个人的理由，每个人的离去或许都没有理由。
我爱你，爱极了那时的你。但你不在了，而我却还要继续走下去。我等你，我怎么等你，我拿什么等你？你已经不在了。
纵使我还留在原地，纵使我永远不会离去，可你是否，又会回来？我是否会在蓦然回首间，就能够看到你？
我没有看见你，从你离去的那时候起，就再也没有看见你。我以为你在别处，所以我去别处寻你，但我不会想到，当我离去，就再也不会遇见你。
我说我会等你，我会一直等你，即便山穷水尽。但自你离去，我就不会再遇见你。
6
我扶着阿然，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月亮早已挂在天空，拉扯着我俩的影子，似乎不让我们离去。
阿然在半醉半醒间，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
昨日念及凝眸幕，
乍看秦娥，
失了音色去。
欲寄此情与卿书。
又恐飞燕将信误。
夜凭阑干谙信步，
隔水高楼，
望断天涯路。
冷风入梦惊醒处。
遥看伊人诵歌赋。
这是一首《蝶恋花》。
— 完 —
我是和天尘，愿尘世中，你还是你，我也依然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