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了
曲水
昨天下午开始阵雨,晴,然后又阵雨,阴着,小雨时刻嘀嗒,又停。晚上十来点睡觉,雨越来越大,刷刷下个不停。临睡前在小雨中散步,没有灯的地方有水,不能走。院子很大,葡萄架下滴水。抬头看空中没有星星,在下雨,月亮也不会有。躺下刚刚入睡,窗口的雨声,忽然像在墙里钻洞的虫子,钻进我的枕头、后脑勺里来。我吓了一跳,一个激灵醒来。不对,肚子不舒服了。
一下午乱吃,在被做饭贼简单贼难吃的大师傅的米饭连吃十几顿之后,中午吃到了三哥从长春买回的现烤小面包,一不注意,一袋子十几个,等看得时候剩下五个了,这是吃了多少?又吃香瓜,又喝黄瓜鸡蛋汤,终于喝上热汤了,喝了四碗。晚上没事,就着仅剩的两条牛肉干,三个三哥摘来的李子,喝我的62度烧酒,喝着玩。用喝茶的杯子,喝了四个小半碗。辣,味道好像有变化,不如新接那天好喝。新酒之不稳定,体现出来。辣嗓子,喝进去发热,一点点头晕,舒服。
半夜醒来,完了,风凉得,降温受寒,胃烧得难受,瞎乱吃东西老毛病又犯了,肝胆不舒,打嗝。三点多,睡不着,起来烧开水,冲两袋小柴胡颗粒,热热地喝了。出来,走廊里的风打人,真凉了。昨天一早阴天,我穿着仅剩的裙子,凉鞋。路过别人家的西瓜地,去水库边的地头,脚就有点抽筋的感觉。下午下雨赶小鹅子,小雨中撑伞去马路上散步,站在要盖四合院的土岗上等着鹅子吃草,地头一口气写了《小芳》,折腾来去,腿脚早就着凉了。
喝了小柴胡颗粒,关灯躺下,窗外蛐蛐一搭一搭地叫。远远地,从南边村里传来了一声鸡叫,一声过后,更远的地方又有一声和。东北大平原上,两只公鸡离我都很远。隐隐约约,像隔着无限的时空,从风凉的黑夜深处传来。
鸡叫了。我心里念叨一句。想起小时候,睡在河北灌城村南北大炕上,靠窗户,头朝西,脚冲东。半夜醒来吧,听到村子里的鸡叫起来,也是那么远,远到没有距离感。心里对黑夜的恐惧,随着几轮鸡叫渐渐化开。
我小时候听过一些娘的奶奶,我的老姥姥讲得鬼故事,我特别怕鬼,怕黑。六周岁之前基本在朱家庄村长大,一口朱家庄的曲阳话。我姥姥话不多,也没有那么多故事,太姥姥是一个小脚老太太,她跟我姑姥姥,姑姥姥家的女儿现英姨,我们老凑在一起讲故事。现英姨比我大个四五岁,姑姥姥有点疯病,时好时坏地,对我却是从小特别亲。太姥姥和姑姥姥都会讲故事,我和现英姨,就在她们的故事里长大。
我记得老猫咔赤咔赤偷肉吃,还有什么故事,总是模糊不清,记不起来了。但我的意识里有了清晰的分别,比如我知道天一黑,人睡着了,鬼就出来活动。鸡叫以前,是鬼们的世界,各种鬼自由出来。小孩不要乱跑,有鬼!半夜醒来下地上厕所,我总是喊炕那头的娘:娘,抻灯。我娘抻亮了灯,我爬下大炕,看见熟悉的屋子里有些影子,灯所到之处总是留下更多的影子。我自己的身子的影子,晃来晃去。我尿完回被窝,总是叽里咕噜,像有鬼追着,脑皮发麻。我从小就有鬼的概念,把黑夜的鬼和白天的人区分得特别严格,可能就是太姥姥的鬼故事留下的影响。
躺在被窝里,小小年纪也有睡不着的时候,越想越怕,窗外是黑夜,娘早把灯抻灭又睡着了。弟弟也睡得呼呼的,爹出门做生意经常不在家。窗外就是鬼的世界,鬼串亲戚,来回走动,鬼打招呼,鬼没有影子。鬼们在窗外。窗户是通向光明的,黑夜也通向鬼。我挨着窗户睡或者不挨着,晚上没有人帮我抵挡窗户,我能听见窗外的鬼,看见鬼世界……
就在这时,鸡叫了。一遍,一遍,一声,又一声,一只鸡,两只鸡,胆怯地,对抗着鬼。因为鸡叫了,鬼立刻开始头皮发麻,鬼紧张地四处逃散,鬼必须在鸡叫后赶快离开,黑夜的罩子罩不住他们了。我贴着窗户根儿,眼睛不敢睁,心里却什么都看得见,鬼们头发立着,面目狰狞,立刻散掉,赶紧消失。
鸡也有早起的,总是三点多就有鸡叫头遍,有鸡跟着呼应。再过十来分钟,跟前的鸡也被叫醒了,鸡没有夜眼,天一抹黑就啥也看不见,我家的鸡一到了晚上就上树,树上就是它们的天然鸡架。上的大概是杨树。半个小时后,鸡们大范围地唱和起来,自己家的鸡也蠢蠢欲动,使劲打鸣。心里的恐怖变成了青灰色,天亮起来了,鬼早没影了。我把黑夜里提着的心慢慢放下,这才在鸡叫声声中,安心地躺在炕上,终于又进入梦乡……
四点多了,酒庄南边松树地边的两三百只鸡,公鸡头子也开始打鸣了。窗口的小鸟们早醒来,几声狗叫,加上汽车声,不知道什么人四点还开车,回来或者出门。
现在,我脑袋里的鬼世界越来越远,不那么怕鬼了,恐惧被长大消化掉。鸟一叫,远处的鸡鸣退二线,好多种鸟儿们试唱、练唱、演唱。我捂上沉甸甸的被子,一会就微微出汗。
不烧心了,身体暖和了。没有鬼的世界,好像一下变得清明。拉开窗帘一看,可不是,雨后,天大亮了,榆树叶子早鲜绿鲜绿的,鸡睁眼了,鸟叫得越来越欢实。
我把自己收回来,听着鸟叫,再睡一觉试试。
2017.7.20 4:24于吉林公主岭市毛城子镇于塘房村古窖龙藏酒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