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当歌(一)

安和山庄的楚大少头一回执剑走江湖就摊上了大事儿。

闯江湖自然要有闯江湖的样子,楚大少换下锦衣摘了玉冠,暗戳戳就混进了说是最见得江湖风雨的镖局,糊里糊涂地待了三天,糙面馒头夏蚊成雷也阻不了楚大少闯荡江湖的雄心。

继续浑浑噩噩,待到了第五天,楚大少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怨念着这说得很是英雄气概的地方,怎么不见丝毫英气豪气。正思考着要不要换一家,便见有人兴冲冲地跑进来,喊说:“大生意,小武哥打头,镖局里人手跟不上,就咱兄弟几个跟着小武哥,不怕的,就跟我走。”

镖局里,大生意,便伴着大危险,所以常常会问一句怕不怕,不过敢在镖局里干的,怕与不怕,又有什么呢。

楚大少不知道这种事情,此时的他很是高兴,想着终于可以见识一下了,于是他兴冲冲地提着那把很不入眼的剑,小跑着跟了出去。

楚大少第一次见着武启文,那个人话少得可怜,队伍走了半天,他除了开始的“出发”和现在的“休息一下吧”再没说过其他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人,这整支队伍话都很少,楚大少直憋闷得慌,想要搭一两句话,看着大家明显不想说话的脸,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只坐了一会儿,吃了点儿干粮,便又招呼着上路了,伏天的太阳,晒得人仿佛要脱了皮,虽走进了一片林子,热气却丝毫不减,反而是多了聒噪的蝉鸣,平添了几丝心烦,偏偏山林里最易出事,一行人处于极强的戒备状态,想走神,却又不能走神。

无论你准没准备好,有些事,当发生的时候,果然便发生了。一行人果然也在林子里遇到拦路截货的人,谈判不成,不知是哪一个微妙的动作,绷断了第一根弦,于是剑拔弩张。

楚大少剑术在家里是得到那帮老头肯定了的,可面对这种对方人数是己方三倍的砍瓜切菜,还是有些手足无措,于是华美的剑招统统使不上劲儿,只回复了最初的挥剑。场内是什么情况,他已经不知道也没有闲暇去探究个明白,只知道若是不挡不动,这条命多半就交代在这儿了。身上黏黏腻腻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鲜血,杂七杂八的味道在骄阳下越发刺鼻,令人作呕,可他却连吐一吐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大少的眼前终于没有人了,他很累,只想着,坐会儿,坐会儿便好了。还没坐下去呢,耳边便响起武启文那听得极少,却因带了些沙哑而很好分辨出来的声音,那声音的内容是:“还不能坐,逃了几个,他们一会儿就追上来了。”

闻如惊雷,楚大少从浑浑噩噩中醒来,环视四周,断臂有,残躯有,他恨不能自己浑浑噩噩到离开这里才醒,不及再次浑浑噩噩过去,就先听到了武启文喊了声“上马”,楚大少拖着神形俱疲的身子,还是上了马,武启文架着装有货物的车,二人奔出去很远,才气踹嘘嘘地停下来。

翻身,下马,跌坐在地,二人喘着粗气,视线相及,又各自看向远方。

没想到竟是武启文先开的口:“楚靖轩,是吧?”

大名叫做楚靖轩的楚大少有些诧异:“你记得我?”

武启文语气无波:“记得,镖局里每个兄弟,我都记得。”

楚靖轩没有搭话,武启文突然笑了,若有所思的样子:“你入镖局那天我去看了,剑术不错。”他看向楚靖轩:“招数很漂亮,适合比武论剑。”

他似乎是想了想,最终做了决定:“这趟镖回来,你就回家去吧,或者,换个地方也成,镖局,不大适合你。”

楚靖轩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吗?”

“不,你很好,功夫也不错,你看,你不是活下来了吗?”

是活下来了,但有些惨烈,衣服上全是血,手臂也被砍了一刀,此时被粗糙地包扎着。楚靖轩不解:“那怎么还要让我走?”

“看你的剑术,应当是出自名家,绝不是那种刀口舔血的人,既然是有家学有本事,不如去比个剑打个擂,指不定还能成为武林中的一二人,何苦来这里过这种奔波不定的日子。”武启文语气缓缓。

楚靖轩顿了一下才回答:“是啊,真的跟想象中很不一样呢。跟我们一起那小屁孩儿,话最多的那个,十六七岁的样子吧,就这么躺在那里了,想想,还真是挺可怕的啊。”他突然笑了,“可是,你说的啊,我剑术不错,指不定我再练一下,下次,我们就有三个人一起聊天了呢!是吧,小武哥?”

第一次被楚靖轩叫做小武哥的武启文莫名的也跟着笑了,神色温和得不像他那张坚毅的脸上能出现的,他说:“同我那时候想的一样呢。”

楚靖轩问:“那时候?”

那人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缓缓地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也许是基于二人才同过生死,亦或是武启文觉得这个弃华丽剑招不用的少年有点意思,又或者,只是他想说话了,反正,他把很久以前的事情告诉了楚靖轩。

“我们家,从我爷爷那时候起就在镖局了,我小时候,爷爷总说,要多攒些钱,让我多读点儿书,以后考取功名,也就不过这种苦日子了。”他笑笑,“我还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儿,我便知道,我这书算是念不成了。”

“那一年我八岁,临近过年的时候,镖局里出了最后一趟镖,说是回来就安安稳稳过个年。后来我爹爹回来了,给我带了好吃的糕饼,然后,镖局里个爹爹一起走那趟镖的洪叔叔、赵伯伯这些人都来了。赵伯伯嗓门儿大性子急,一来就嚷嚷着‘倒是拿个主意啊!谁去?’其余人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糕饼挺好吃,后来,洪叔叔突然看到了我,一句三顿,说了一句话:‘要不,让小武先走一趟,小孩子嘛,余家嫂子不会为难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见大家都看向我,莫名有点儿害怕。”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走镖是会回不来的,那个没回来的人,是余家叔叔,那几个叔叔伯伯商量的,是谁去告诉余婶婶,后来,真的便让我去了。我到余家的时候,他们正准备吃饭,余家婶婶刚摆好碗筷,我便进门了,她笑得很温和,她说:‘小武来了呀,来,一起吃饭。’我来之前,叔叔伯伯跟我说,不论余家婶婶要什么,我都得应下来,于是,我便点头坐了下来,余家婶婶说:‘你先坐着,我给你添副碗筷。’说着便要起身,旁边的小雨儿说了句话,她说:‘娘,碗筷够的。’余家婶婶起身的身形一滞,随即坐下来,笑着说‘嗨,瞧我这记性!’一边说,一边给我盛饭。”

“那顿饭是我迄今吃得最漫长的一顿饭,吃完了,我把叔叔伯伯们交个我的一大袋银子拿出来,突然什么也不敢说,只好拉一个人出来垫背,我说‘余婶婶,赵伯伯说,余叔叔回不来了,这是给您和小雨儿余哥儿过年的银子。赵伯伯说,有他们在一天,您娘儿仨就饿不着。’我不敢看余婶婶,她却只是接过银子,笑着说:‘我知道的,你爹爹他们回来,我就知道了,小武,没事儿,你回去吧。’她说完便转身走向里屋,我却迈不开步子,直到看着她抹了一把脸,关了屋门。”

“后来小雨儿告诉我,说那天她娘亲知道爹爹要回来了,高兴地准备了好多菜,可是爹爹没回来,一直都没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告诉我自己,我还在的话,就要保护好余婶婶娘儿仨,要保护好我能保护的人。”

“洪叔叔说,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什么生死离别。其实哪有不知道呢,只是,小孩子同大人,似乎总搭不上话,而且,我那时候,已经八岁了。”武启文笑笑,“也没什么的,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嘛。”

楚靖轩听完,却是愣住了,良久,才凑出半句话:“小武哥,今……今儿个……”

武启文拍拍他的肩膀,长吸了一口气,声音提高了一些:“嗯,没事儿,年纪大了,话难免多些,没什么打紧的。”

他站起身来,驾过马车,招呼楚靖轩:“走吧,再歇下去,晚上该找不到地方睡了。”

楚靖轩只说了一个“嗯”,便再没说什么,只是骑马跟了上去。


武启文和楚靖轩两个人走了一会儿,找到一家客栈住了下来,卸下货物,坐了一会儿,武启文再次打破沉默:“有点事儿,出门一趟,这些东西,劳烦你了。”

楚靖轩很诧异:“嗯?我,成吗?”

武启文垂下头,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唉,也罢。”

楚靖轩有些试探:“小武哥,你……你是要回去吗?”他笑了笑,“我们就这么走了,实在十分不够意思。小武哥,你回去吧,这儿我守着。”

武启文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话,只是上马便奔去了。

这一夜倒是没有再发生什么,楚靖轩等到了武启文回来。第二日两人再度出发,终于在三天之后将东西送到了。

走了一趟镖回来,楚靖轩和武启文走得近了些。回到镖局的当天,二人在那片林子里坐了很久,没有说话,只是可惜了三坛好酒。

没有镖走的日子,百无聊赖,除了每日操练,便是吃饭睡觉,此时的楚靖轩却突然觉得,这种平平淡淡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平淡的过了几天,又是有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这时候正是饭点,大家都在吃饭,那人气还没喘好就开始说话:“小武哥,不好了,余姐在听风楼跟人打起来了,怕是要吃亏!”

武启文听完,放下筷子便冲了出去,楚靖轩也跟着去了听风楼。

几个人赶到的时候,听风楼已经要大修了。楚靖轩慢了一些,到的时候武启文已经在和那些人对峙了,余雨果然打不过,此时被反剪了双手,那人放着狠话:“小丫头片子,三脚猫功夫没学会几招,就学人家管起闲事儿来了是吧?”

此时的余雨刚好看见冲进来的武启文,她试着挣扎了一下,却是没能成功。

武启文慢慢稳住步子,抱拳开口:“在下龙文镖局武启文,斗胆劳烦各位放舍妹一马,有不当之处,在下替她赔罪,不知各位意下如何?”说完看向余雨:“小雨儿,还不跟人家道歉!”

余雨也看着他,有些委屈:“可是,小武哥,凌姐姐她……”

武启文皱了皱眉头:“她怎么了?”

“凌姐姐好端端弹着琵琶,谁知道这几个人……”

“我知道了。”武启文打断她,再次看向那几个人:“那位凌姑娘,也劳各位……”

“我说,我还没说要放这丫头呢,就思量着让我放两个人?小子,你面子还没那么大!”那边的领头人明显不耐烦。

“如此,斗胆敢问,要怎样才能放了她们?”

“五百两银子换一个人,或者,这俩小美人儿都跟着爷也成。”

“银子这,好商量,只是,一千两实在有些……”

武启文的声音突然被“砰”的一声打断,抬头寻找声音发出的地方,原来,是二楼的一扇门被从里面打破,门口站着一个红衣怒目的女子,朝着武启文就是一顿数落:“武启文,我说你爱救不救,跟他瞎废话什么?别说一千两银子连本姑娘一根手指头都买不了,就算买得了,你还真把本姑娘卖了不成?”

武启文又一次皱了眉头,那边却在诧异之后有人冲了上去,这边隐在角落里的楚靖轩竟也冲了上去。武启文眉头皱得更深,道了声“得罪”,也冲架着余雨的那人而去。

楼上的红衣女子打飞了冲上来的人,却在看清楚靖轩的样子之后拔腿就跑,武启文救下余雨,尚不了解楼上的状况,也跟着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听到楚靖轩在喊:“凌子初你给我站住!”

前面那姑娘有些无赖:“站住了你还放我跑吗?”

楚靖轩无奈,只得继续追。武启文看得莫名,怎么前脚刚刚脱险,后脚自家人就打起来了?

自家人嘛,偶尔吼那么一两句,总是有效果的,于是武启文吼了一句:“你们俩都站住,过来!”

这一吼果然有效,两人都停了下来,只是凌子初始终离楚靖轩远远的。武启文无奈,只得保证:“凌子初,你过来,楚靖轩打不过我。”

凌子初听罢,白了楚靖轩一眼才走过来。

武启文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此刻的他没好气地问吹胡子瞪眼的两个人:“你俩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凌子初继续瞪向楚靖轩,语气不善:“他是来绑我回去成亲的,你满意了吧?”

武启文看着她发呆,呆了一会儿,凌子初没有得到回答,瞪了他一眼,转身,没有再回头。


武启文遇见凌子初的时候,她正在一家茶楼说书,说的却不是悱恻缠绵而是英雄豪侠。这种往常都是大老爷们儿做的事情,她做起来却没有一丝奇怪,反而,眉目间竟有些英气。

按说武启文是不大有兴致听一回书的,只是那天恰巧在那个茶楼等余雨,于是听完了那一回。

书听完了,余雨还没来,却是被一阵吵吵嚷嚷接过了说书人的话头。吵吵嚷嚷的内容,无非也就是一些说书人常说的、常发生的事情。地头的霸王强借了钱,强加了利息,这会儿强行要债来了。角落里,有人气急败坏,有人泣泪低诉。大门里,有人走进去,有人走出来。茶楼里,有人围观指点,有人若无其事。

武启文是若无其事的那种,一来,他没有那么多钱,再者,帮别人还了,别人还不还他还不好说。二来,他也不是那种喜欢惹麻烦的人,只是觉得笑声哭声实在刺耳,开始埋怨余雨这么久还不来。

他不喜欢惹麻烦,当然有人和他不一样,就是喜欢惹麻烦。

这个喜欢惹麻烦的人就是那说书的姑娘。武启文没有回头,只是听见那姑娘用她先前说的书中豪侠的语气说辞,威风凛凛地说了一句话:“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此欺压良善之事,眼中可有王法?”

也当真有人如书中那般不知是自信还是无所畏惧:“呵,王法?你去问问,在这里,谁是王法!”

“岂有此理!”女侠怒气中烧,终于是管不住怒气,行侠仗义去了。

入耳是乒乒乓乓的声音,还没听出个结果,余雨便蹦蹦跳跳地来了。

这丫头也不是个消停的主,没跟武启文打过招呼呢,就上去凑热闹。问到围观的人,听了来龙去脉,撸起袖子就要上去帮忙,武启文没法,只好出手,掷了个杯子,救了就要被抓住的女侠。

事情的结尾,除了两位女侠得了个按律例还钱的结果,还让武启文的背后跟了一个说书的姑娘,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厌其烦地鼓动武启文和余雨带着她一起行侠仗义。

后来终于还是没鼓动成,只是成了余雨的凌姐姐,并渐渐认同了余雨说的“小武哥就是一张木头脸一个木头人,难得有他动容的事情”的话,于是不再强求,只是常常同余雨一道行侠仗义,惹一些需要武启文来收拾残局的事情,就这样过了大半年。

武启文几乎已经习惯了收拾残局,却突然听到说那个制造残局的人要回去成亲了,难免有些没反应过来。

待到反应过来了,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那便回去成亲吧。”

凌子初狠狠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楚靖轩看了一眼武启文,又看了一眼凌子初,终于还是追了过去。

余雨和武启文还在原地,武启文没有动,余雨突然觉得气氛很沉闷,轻轻推了推他:“小武哥?”

武启文回过神来,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又似乎没有,余雨听见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句“回去吧”,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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