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妖猫传》的问世，象征着65岁的陈凯歌，进入了一个“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新境界。
如果一部电影能够为多个群体所接受，通常，它也会具备相应地多个不同层次。表面的层次通常是影片的故事、视觉、噱头等等商业元素。对于一部充满导演的深层思考和个人表达的电影来说，这个层次并非影片的灵魂。但是，对于观众的浅层观赏需求的满足，往往是一部影片能够获得广泛接受的先决条件。陈凯歌导演及很多中国导演多年来遭受诟病，很多时候就是因为讲不好故事。
《妖猫传》应该是凯爷近年来的影片中，故事讲得流畅完整的一部了。同时在影片中，导演用花费六年时间打造的“唐城”再现了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盛唐。也许，在每一个国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有关盛世大唐的瑰丽的梦——那里国力昌隆、生活富足、文艺兴盛、八方来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令人神往的时代。《妖猫传》斥巨资再现了盛唐的景象，和一场极尽奢华享乐之能事的“极乐之宴”，这可以说是该片最大的商业噱头。
尽管，影片所表现的盛唐景象也许只是陈凯歌或梦枕貘心目中的盛唐，它不可能与每个观众的想象吻合。但至少这个“盛唐”是有筋骨、有生命的，活生生地立在观众面前，而非一个四平八稳、端庄持重，仿佛从发黄的纸页中走出来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盛唐。《妖猫传》书写了历史的恢弘，但舍弃了历史的“历史感”和“厚重感”。倨傲张扬的白居易和狷狂随性的李白，轻松自由的饮宴，欢快灵动的镜头，甚至唐城里那些花费六年栽种的，生机勃勃的树木，共同谱写了一场活着的盛世欢歌。
在第二个层次上，导演思考并解读了自己心目中的世俗权力。唐玄宗李隆基开创了开元盛世，又获得了倾国倾城的美人杨玉环，权力、财富、女人这些男人生命中的终极梦想，全部集中于玄宗一人的身上。因此当他在凉亭中猜到阿部仲麻吕想要对杨贵妃说的话，他并没有觉得尊严受到挑战，而只是不屑地写下“极乐之乐”四字——拥有掌控一切的权力，使得谁都无法挑战他的尊严。
然而当盛极而衰，马嵬兵变，皇权和生命受到威胁时，李隆基的所作所为精准地说明了权力的本质——驾驭、利用、权衡。权力的本质特征是支控他人，而其根本目的是为掌权者服务，当危机来临时，两害相权取其轻，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保全。杨贵妃就是最小的牺牲。
当观众看清了这一点，白鹤少年白龙站出来阻止这场骗局，就显得那么石破天惊。只有少年，才能只问对错，不问利弊。用30年的时间守候贵妃，是少年的执念，亦成为他生命的意义。
由此，影片进入了第三个层次——在这个消解意义的时代，陈凯歌仍然在追寻意义。并且，年逾花甲的他，似乎终于在这部影片中找到了答案。
个人认为，《妖猫传》完成了陈凯歌电影创作的一次成长。在早期的创作中，陈凯歌在《黄土地》中反思文化、反思启蒙、反思革命，在《大阅兵》中反思集体主义，在《孩子王》中反思传统文化。这时候的陈凯歌怼天怼地，充满对于一切根深蒂固、习以为常的文化传统的质问精神；而在新世纪转向商业性影片创作之后，一系列企图以各种商业元素赢得市场，同时又迟迟不肯遵从商业叙事逻辑，而坚持个人化表达的作品，书写了陈凯歌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的创作探索，同时表达了其个人的迷茫和寻找（个人认为在《道士下山》中体现得最为明显）。由恢弘的大时代走来的陈凯歌，极擅长宏大叙事与文化反思，然而在一个消解宏大的小时代，一时间他变得把不准时代的脉搏，甚至对于自己应该以何种姿态在时代中存在也产生了疑惑。
而《妖猫传》的问世，似乎使我看到陈凯歌终于找到了这种种问题的答案。一个虽有瑕疵但新奇完整的叙事，使《妖猫传》终于与时下主流的娱乐话语相缝合。一个为了心中坚守而与世界为敌的少年，宣告着凯爷仍然激越的内心。而一个深藏30年的执念，使得陈凯歌找到了在意义被消解之后的时代，心灵将何处驻足。所谓“执念”，也许是历尽沧桑之后，唯一尚能闪光的念想。白居易追寻一个盛唐的幻梦和一个绝世的美人，空海追寻一个无上密的法门，白龙用30年追忆杨贵妃，而丹龙用30年追忆白鹤少年的情义——每个少年，都对某种美好的事物深信不疑，并在其中寻找着自己生命的意义。
白龙说“我知道她死了，我只是一直不舍”，不是不知，而是不舍，是尚相信美好的事物应该永在。《长恨歌》一字未改，因为虽然李杨爱情已被消解，但真情尚在人间。
杨贵妃明知尸解法是个骗局，却宁愿帮助玄宗完成这个骗局。因为如果我们不再有值得相信的事物，活在这个世界，该是多么凄凉。早年的陈凯歌层层叩问，如同一个看不清世事的少年；《妖猫传》的陈凯歌看透俗世权谋、盛衰无常，却仍愿意相信美好，仿佛成长为一个少年。
在《妖猫传》中，导演的坚守、少年的执著，和日本文化传统中，为美好事物的消亡而殉道的悲剧精神，实现了唱和与融合。
在70后、60后、50后导演纷纷在作品中自怜自艾，追忆自己逝去的青春时（《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老炮儿》《芳华》），65岁的陈凯歌还在挥洒他的少年意气。这样的陈凯歌，中国电影只拥有一个。
拒绝媚俗的
坚守美的
坚持哲学思考的
作为观众，我珍惜陈凯歌，并真诚地恭贺他，终于拍出了《妖猫传》。
注：本文全部图片来自@电影妖猫传官博 新浪微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