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魔女

2020年的春节我是独自度过的,却从未感到自己与世界如此亲密。当所有人都偏居一隅过着心事重重的生活,时间并不是在流逝,而是被腐蚀了。我怀念喧哗声,我戴着口罩出门,呼出的气打在眼镜上,像是把它融化了。四下无人,破落的店面给人以摇摇欲坠的错觉,我在饥饿地寻找声音,但连猫狗都延续着沉默。那时我忽然拥有了信心,两侧的窗后一定躲闪着观察我的眼睛和停摆的心。

记忆已经不再可靠,记录则失去了信誉。忘却是一场群体瘟疫,为了留下细节,我们尝试用不同的暗号密封它,阻止它被[统一]撬锁。我仍记得春天时人们时而气势汹汹,想要撕扯旗帜,时而热泪盈眶,信仰坚如磐石,那不是割裂的人群,而是同一个人身上激烈的矛盾,发生在两条新闻的间隔里。人们心如死灰而情感充沛,我注视太久,失去了倾诉的热情,想象力急剧地衰退,或者我是体会到了生活巨大的荒诞,一切都被它演绎过了,我不再添足。

我开始做一些琐碎的事使时间裁剪出形状,买来很多香料来炖肉,香气绸缎一样柔软地飘过,我感到幸福,但食欲并不总是抓人。我画了一些铅笔画,碎屑缓慢地堆积,奇奇怪怪的脸出现了,后来送给女朋友当礼物。时间不再是线性的,它是一团黏稠的雾,我躲进去,可是浑噩常在,像鱼探出水面,短暂呼吸又潜入水底,那里依然没有声音。

我没有看新闻的习惯,人们谈论着数字,使我困惑和麻木,故事才使我动容。有天我领悟,数字只是故事发生了上万次。自我宽慰和麻木健忘成了日用品,我默默关怀着在武汉做护士的朋友,留在湖北考研的朋友,和他们搭话时总涌现出侥幸,继而羞耻。

当网络上的争论日渐凶猛,我变得憎恨那些作家。为什么要迷恋悲壮,为什么一定要把勇气蒙上阴影,把灾难变成颂歌,为什么要赋予文学性。如果他们描述的人是我,我会感到屈辱,生命不是一个论据。我展开了无差别主义的怀疑活动,诋毁自己喜欢的那一部分,直到失去了介入的欲望,我不再关心了,并致以他们同样的祝福。可是七月,我希望自己握紧污泥。

我问在武汉的朋友是否看过疫情的宣传报道,那些都是真的吗?他说他也是从网上看到的,外面什么样子,自己也不知道。于是我恍然,武汉的[当地人]消失了,他们在空中漂浮。护士朋友则淡漠地回应:没时间看了,太忙。

我平和了思绪,试图理解并欣赏幽默感。残留的记忆如下:室内钓鱼、隔空喊话、姥爷不要我了。起初我认为这种观赏不合时宜,但接受了它之后,我思考着幽默是否作为警示危险的语言,或者我们化身成尊严的人质。我几乎不再懂得什么样的愤怒是合理的,疫情期间的经验告诉我愤怒不该是突兀的,不是掀桌子,它需要沉淀,因为辟谣正在漫无止境地发生,它会使你的愤怒落后。所以一切愤怒都是过期的,甚至是种必须销毁的差错,像4月31日生产的凤梨罐头。

我不再生产,转而浏览他人的愤怒。我记得有武汉人在网上发帖求助,讲述了他被歧视,被驱逐,被流放的经历,他像是裹挟着原罪的不洁之人,四处寻找酒店而被反复拒绝,坐在冬天空荡无人的街道,处在绝望和愤怒之中,在帖子里他说:“难道国家下令杀死我们武汉人吗?”那些稍显凌乱的语言给我以深刻的印象,他不被理解、接纳的苦楚甚至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可转念我又鄙弃这种想法,把社会的个体意识建立在对生命的祈求之上,是否又是一种丑恶的浪漫。

半个小时后那篇帖子再也找不到了。就像叮咚一声,面包机里跳出来的是闪耀的新世界。

那是被中二病和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劫持的二月,情绪蔓延,我和女朋友无端地争吵。我很想念她,于是去她的家乡见面。飞机上的人们只露出眼睛,充斥着戒备与不安,我并不因为自己的座位靠窗而感到幸运,只为了跨越两个人的身体神经质地警惕。乘务长是我熟悉的同事,她举着体温枪肃杀地走过,瞄准人们的额头,我们没有开口,用手势和36.4℃完成了本次交谈。

飞机升空我仍感到期待,2020年的云层遗世独立地洁白着。在机场里我填满了各种介质的表格,人们的脸混淆了抗争与感恩,总之不太宽容。越出机场的那一刻我看到南昌二月的天空,远处群鸟笔直地冲上云霄,如同陡然升起的狼烟。我摘下口罩,风吹过我被保护的皮肤,不偏不倚地,我想到别处的人们正在死去,自己却为了心事奔波,并在春天里愣了个神。

小城是另一个世界。人们有意地保持距离,却厌恶口罩的闷热,作为一种物证散漫地挂在脸上。政府的告示不体面地靠在墙边,那里严峻的文字被人们虚化了,目光聚焦之处是需要排队的早餐铺。如果我粗心地身处其中,会想一切都没有发生。

可有些事已经发生,并且永远不能改变。疫情使我短暂地灵台清明,热爱生命,珍惜她,陪伴父亲母亲,放下那些眼眸发亮的欲望,但说到底理智可以被驯服,只有情绪是横穿荒原的野兽。疫情稍显颓废,焦虑席卷而来,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每日重复,绕梁不绝。和她控诉彼此,抖擞精神向对方展示谁中刺更多,陷入爱与自我保护的罗生门。深夜我怅惘而憧憬地想,等我们熬过这次疫情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疫情使我的工作性质发生变化,当文件批准每月保证五个工作日,其余时间居家隔离时,我有种[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之感。把喜欢的书重新看了一遍,特意跳过《鼠疫》,生怕不清醒。窗外还是荒芜的,而我终于在阅读《长恨歌》时流下眼泪。

我尝试联系一些朋友,进行很简单的对话:

——在?

——在。

虽然知道疫情之后这种关系会迅速消亡,但彼时却给我安慰。很多信仰化成了废墟,我在努力地捡石头。

三月女朋友来见我,因为晕机和不敢摘下口罩,她一天没有进食,却依然呕吐。心理和生理上的压力使她苍白虚弱,但笑着奔向我,抱得很用力。我想疫情时代是容不下个人主义者的,人们必须保持距离,工整地行走,可我们又那样平凡,只是看到想见的人出现了,糊涂得竟敢摘下口罩,冲出队列的两个人。

齿轮究竟是在何时重新运转的呢,五月我回了趟家,家人安然无恙,街上已经没有人戴口罩,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论过去三个月的见闻,像是一场烂柯人的聚会——回忆的分量难以与逝去的时光相匹配。

六月就是六月,六月我一言不发。

疫情没有结束,但人们已经培育出了耐心。我开始游泳,回家的路上买西瓜,也终于拾起了倾诉的欲望。活着的人们毕竟占了大多数,不知是否可以自称幸存者,至少我这样没有留下创伤的人,应该不算。七月我渐渐怀疑,自己误解了二月份时的情绪,那不是愤怒,而是对感官上接受的刺激产生的生理反射,如盐水中的草履虫;那不是思想,而是平静生活的屁,因它是唯一令我发颤的,我便以为它是思想了。

疫情所带来的苦难并没有提高我的自我评价,也没有令我更宽容。我一直认为宽容是罕见的事情,没有好的听众,没有难以释然的情绪,宽容不会形成,宽容是例外,不被大众所持有。当宽容作为社会新闻的主题,当我们遵循这种教育并举行仪式,我们就俯身了,仰视我们的人将不复存在。只有在想这件事时我才会良心发现地难过起来,一些声音消亡了,我什么也没有做。那些阅后即焚的文字,我也不再记得。

年纪小的时候写过一个傻里傻气的故事,讲一个刺客终结了一个王朝,放过了年幼的侍女。侍女心里念着前朝大王的好,觉得刺客的到来是天赐大恨。她在江湖漂泊,人们传颂刺客的事迹,给他增添了许多神话,仿佛前朝大王卑劣如鼠,刺客凛然若神。总之人们爱戴刺客。

侍女解释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前朝大王给我买衣服,给我吃东西,还教我骑马。

人们就打她,对她说:呸!

后来遇见一位温雅的书生,便向他求证。书生说,呸!

侍女灰了心。她不知道墙外的人们不喜欢大王到了这种地步。她努力地生活,结婚,生子,日子还过得去,只有当丈夫一家人咒骂前朝大王时,她才会偷偷掉眼泪。

很多年后江山易主,侍女在前朝都城的青石板路上卖茶。人们这次骂起那个刺客来,侍女心想:他其实也不是这样的,那个年轻人剑法很高,出手好看得紧,哪有你们说的这般不堪,自小是个病秧子。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已经老了,斟了一碗茶,坐在破败的石狮子旁,眯起了眼睛。

我后来每想起这个故事,依然不清楚到底讲了个啥,所以觉得格外傻气。如今竟然能感悟出,侍女拥有的既不是真理也不是真相,而是真话。真话不需要国家、官方、意见领袖来盖章,甚至不作道德上的考量,无关知识储备的多寡,它是内向的,不是演讲,而是对自己真诚,当我说真话时,必已战胜了怀疑,而不是从听众处牟取什么,或是以此为工具达成某种目的。

疫情期间,真话是星星之火,真相是天降豪雨,你甚至无法拒绝。有人用真话碰撞真相,使其负伤,矮化为争议,他们心中是有愿望的吧,要比暗杀和管控真话的东西活得更久。可世上应该相信的事太多了,数多少个才轮得着相信自己呢。唉。

可是,我到底应该让那个侍女说的。她不是有儿子吗,说说吧,说那个大王其实很和善。留下点儿有温度的表达,也不枉那些年,她吃了很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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