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苦旅

文化苦旅

内容简介

《文化苦旅》一书于1992年首次出版,是余秋雨先生1980年代在海内外讲学和考察途中写下的作品,是他的第 一部文化散文集。全书主要包括两部分,一部分为历史、文化散文,另一部分为回忆散文。甫一面世,该书就以文采飞扬、知识丰厚、见解独到而备受万千读者喜爱。由此开创“历史大散文”一代文风,令世人重拾中华文化价值。他的散文别具一格,见常人所未见,思常人所未思,善于在美妙的文字中一步步将读者带入历史文化长河,启迪哲思,引发情致,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和史学、文化价值。书中多篇文章后入选中学教材。但由于此书的重大影响,在为余秋雨先生带来无数光环和拥趸的同时,也带来了数之不尽的麻烦和盗版。誉满天下,“谤”亦随身。余秋雨先生在身心俱疲之下,决定亲自修订、重编此书。

新版《文化苦旅》作为余秋雨先生30年历史文化散文修订自选集,新增文章18篇,其中入选教材的《道士塔》《莫高窟》《都江堰》等经典篇目全部经过改写、修订。新版内容与旧版相比,全新和改写的篇目达到三分之二以上,对新老读者都是一场全新的阅读体验和人文享受。堪称余秋雨30年来不懈的文化考察和人生思索的完美结晶。



作者简介

余秋雨,浙江余姚人,当代著名散文家,文化学者,艺术理论家,文化史学家。著有《文化苦旅》《何谓文化》《中国文脉》《山河之书》《霜冷长河》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被推举为当时中国内地最年轻的高校校长,并出任上海市中文专业教授评审组组长,兼艺术专业教授评审组组长。

二十多年前,他毅然辞去一切行政职务和高位任命,孤身一人寻访中华文明被埋没的重要遗址,之后又冒着生命危险贴地穿越数万公里考察了巴比伦文明、埃及文明、克里特文明、希伯莱文明、阿拉伯文明、印度文明、波斯文明等一系列最重要的文化遗迹。作为迄今全球唯一完成全部现场文化探索的人文学者,他对当代世界文明作出了全新思考和紧迫提醒,在海内外引起广泛关注。

余秋雨的书籍长期位居全球华文书排行榜前列,仅中国台湾一地,就囊括了白金作家奖、桂冠文学家奖、金石堂最有影响力书奖等一系列重大奖项。



目录

新版小叙 001


牌坊 001

寺庙 014

我的山河 022

都江堰 029

道士塔 034

莫高窟 043

沙原隐泉 050

阳关雪 054

西域喀什 058

废井冷眼 066

杭州宣言 074

黄州突围 082

山庄背影 095

宁古塔 110

抱愧山西 122

风雨天一阁 139

鱼尾山屋 150

北极寒夜 167

远方的海 179

谢家门孔 188

巴金百年 203

佐临遗言 225

寻石之路 243

天人对话 255

为妈妈致悼词 269

祭 笔 275



前言

新版小叙

让我先抄录一则笔记:

某家一子,出门旅世,因步履开阔、人气健旺而遭来多方嫉恨,不时有秽言凶讯传回门庭。家人塞耳有声,闭目有魇,久而久之,以为浪子早已殒灭旷野,只得横心割舍,弃绝记忆,任何言谈,皆不提及。

岂料二十年后某日黄昏,屋外步履纷沓,笑语欢腾。家人窥之门缝,只见浪子器宇轩昂,从者如堵,浩荡肃穆,恭立门外。家人急忙开门相拥,拭泪而问,方知其于漫漫岁月间,浪迹宇内,周济天下,一路伤痕斑斑,而身心犹健。家人遂烧水为沐,煮米为食,裁布为衣,整榻为憩……

对我来说,《文化苦旅》就是这个外出的浪子。它“出门旅世”的时间更长,带给我的麻烦难以计数。

所有麻烦,都来自于它的极度畅销。它不小心成了当时罕见的一个文化热点,而它又不具备任何权力背景,因而立即转化成媒体的攻击焦点。当时国内的多数媒体,还不清楚诬陷和诽谤是刑事犯罪,因此都围绕着它,连年倾泄,恶语滔滔。

其实在公共场合出现的它,多数不是真身。因为已有统计,此书盗版的数量至少是正版的十八倍。也就是说,十八个假身之中才可能混进一个真身。但是即便这样也不放过,那么多报刊一直在伪造它的种种“错误”,顺便把我也一起伪造,一起做假。我曾撰文笑问南方一家著名周报的社长:“贵报二十余年锲而不舍地编造我的生平,篇幅如此惊人,今天请你告诉我,哪一句是真的?一句,只要一句。”

这些传媒自恃权势,当然不屑回答。结果,一年年下来,即便是我的朋友们,也都捧着我的盗版书,信着我的假生平,听着我的假传闻,却又宽容了我。我自己连解释一句,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想来想去,都是《文化苦旅》惹的祸。因此,我一直想切割与它的关系,不管在什么场合,都不会提到它。

它,成了一具无主的稻草人,成了一个废弃的箭靶子,破破烂烂地歪斜在田野间,连乌鸦、田鼠都不愿看它一眼。国内曾经举办过多次涵盖几十年的散文评选,入选的书籍非常之多,它都不在。有读者对此有点疑问,我说,当然不会在。

这情景,与笔记中那位浪子之殒,颇有点像。

但是,隐隐约约听到,屋外有一些奇怪的声响,似乎与浪子有关。难道浪子还有什么动静?我不敢开门,只能“窥之门缝”。

这一窥,不无惊讶。

上海读者投票评选三十年来影响最大的一本文学书,是它;

有关部门统计历年来中国家长邮寄给留学子女最多的一本书,是它;

全国文学书籍十年排行榜前列,有它;

全球华文书籍十年排行榜前列,有它;

连读者数量不大的台湾,也在庆祝它发行达几十万册;

连万里之外的学者,也在当地华文报纸上连续反驳大陆文人对它的糟蹋;

……

看来,浪子未死,气场未绝。就像笔记中那个浪子,“一路伤痕斑斑,而身心犹健”。

我离开门缝,许久无语。委屈你了,孩子!

当东方出版中心根据我的要求,把印了二十多年的老版子进行报废处理后送到我的办公室,我就像看到了一位疲惫不堪、浑身黑腻的回家苦儿,不禁有点鼻酸。

错怪你了,孩子!

那么,接下来,“烧水为沐,煮米为食,裁布为衣,整榻为憩”,就是我要张罗的事情了。

毕竟过了二十多年,原来装在口袋里的某些东西已经不合时宜,应该换一点更像样子的装束。艰苦跋涉间所养成的强健身材,也应该更坦然地展现出来。于是,我对新版《文化苦旅》作了一些必要的删补,主要是为世界之旅和人生之旅让出了篇幅。

新版里的文章,多数已经出现在庞大的《秋雨合集》中,因此本书也可看成是我的散文作品精选。这种精选本至少已经出版过三十几种了吧?这一本稍有不同,由我自己编选。

由此想起,直到现在,此书的各色盗版本在市面上还汗牛充栋。我自编一本新版来宣布它们全部非法,挺好玩的。

做这件事,心情不错,因为毕竟,游子回来了,我在帮着打理。我从头到脚看了几眼,还算满意。说“器宇轩昂”也无妨,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还不该听一句好话?

初读《文化苦旅》的朋友们都已经上了年纪,后来的那么多读者,应该是他们的儿子一辈,或孙子一辈。据说那个老版本曾经成为很多华人家庭三代人共同的灯下话题,那么,这个新版本也许会承担起同样的差事。时间和文字在一个个老庭院里厮磨,这是文化存在的极温暖方式。千般荒凉,以此为梦;万里蹀躞,以此为归。

癸巳年(2013年)故国深秋之夜,余秋雨作此新版小叙。



媒体评论

余秋雨先生把唐宋八大家所建立的散文尊严又一次唤醒了。或者说,他重铸了唐宋八大家诗化地思索天下的灵魂。

――白先勇

中国散文,在朱自清和钱钟书之后,出了余秋雨。

――余光中

余秋雨先生每次到台湾演讲,都在社会上激发起新一波的人文省思。海内外的中国人,都变成了余先生诠释中华文化的读者与听众。

――美国威斯康辛大学荣誉教授 高希均

余秋雨先生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功不可没。他三次来美国演讲,无论是在联合国的国际舞台,还是在华美人文学会、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纽约大学或国会图书馆的学术舞台,都为中国了解世界,世界了解中国搭建了新的桥梁。他当之无愧是引领读者泛舟世界文明长河的引路人。

――联合国中文组组长 何勇



牌坊

童年的时候,家乡还有很多牌坊。

牌坊是一种石质门架,一般有两层楼那么高。每年乡间举行全民欢庆的“庙会”时,也会在寺庙门口临时用木条搭建一种牌坊,上面装饰得很花哨,几天庙会一过,就拆掉了。永远不拆的就是那种石质牌坊,最老的据说有五百年了。

在乡间的各种工匠中,石匠的地位最高。这是因为,其他工匠的活儿比较家常,而石匠的活儿都比较重要。石匠里边又分三等,最低一等砌凿墓碑,中间一等砌凿石桥,最高一等砌凿牌坊。

就像世间很多行业一样,活儿越多的等级越低,活儿越少的等级越高。这事又带来一番蹊跷,等级越低的日子反而越好过,等级越高的日子反而过得不好。

砌凿墓碑,与家家户户有关。各家各户在做丧事时也都舍得花钱,很少讨价还价,因此这种石匠特别富裕。只不过,大家都暗暗知道,这种墓碑石匠往往与盗墓贼有点往来。盗墓贼为什么总是选得很准?为什么连暗藏的豁扣、活砖也一清二楚?还不是这种石匠露了口风。盗墓贼在乡民口中叫“掘坟光棍”,方圆几十里最出名的掘坟光棍叫“夜仙”,因此乡民也就把墓碑石匠叫做“夜仙班”,又简称“仙班”。

名声最好的是牌坊石匠,乡里乡外都敬着几分。牌坊是让人仰望的,他们也就跟着让人抬头了,尽管他们总是十分清贫。

牌坊石匠活儿少,并不奇怪,因为立牌坊是一件稀罕事,多少年都碰不上。

与别的地方的“状元牌坊”、“御赐牌坊”不同,这儿乡间的牌坊,几乎都是为女人立的,为一些已经亡故的女人。一座座牌坊,都在表彰这些女人“从一而终、寡而不嫁”的事迹,因此又叫“贞洁牌坊”。但是,乡间寡妇很多,能立牌坊的却是极少数,需要有一系列苛刻的标准。这事情,连族长、村长、保长、甲长都定不了,必须由他们上报,让“乡绅公会”决定。

比较起来,那座远近闻名的“范夫人牌坊”最大。这个范夫人在丈夫死后,独自把几个孩子拉扯成人。其中有一个儿子考了科举,做了不小的官。正是这个儿子,在母亲过世时报请乡绅公会立了牌坊,立得相当考究。

其他那些牌坊,说起来都有点怪异。例如,男女还没有结婚,未婚夫却死了。按照当时的习俗,两人根本还没有见过面,未婚妻一听死讯就立即投井自杀。或者,女子刚刚守寡就有人来提婚,才提三次,便悬梁自尽。当然,这都是大户人家的事,穷人一般不这么做,做了也不会立牌坊。

范夫人的牌坊用的是白石,接近于麻灰色,摸上去很平滑;而那些自杀小娘子的牌坊用的是青石,摸上去凉凉的,一条条凹凸的纹痕有点硌手。

除了冬季,牌坊是乡民和路人歇脚的场所。牌坊总是靠着大路,有石基可以坐卧,有石柱可以靠背。因此,不少人喜欢到这里聊天。斜躺着,看白云,听蝉鸣,传闲话。

这天早晨,村里那位德高望重的牌坊石匠潘木公走出家门上了大路。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蓝布衫,肩挎一条长包袱,步子迈得不快不慢。邻居问他到哪里去,他说是昨夜受到一个外乡黑衫人的邀请,到山南镇去督建一座牌坊。

这可是一件大事,乡人们立即传开了,因为这样的邀请,两年来还是第一遭。山南镇在十里之外,但按当地风俗,只要是大师傅,每天还要回家来住。因此,傍晚时分,很多乡民就蹲挤在牌坊下,等他回来。

蹲挤的人中,最兴奋的是一位年轻的“仙班”,也就是很可能与掘坟光棍有勾结的墓碑石匠。虽说墓碑石匠与牌坊石匠向来交往不多,但这个年轻石匠却一直想拜师潘木公。以前托人传过话,都没有回音。今天听说潘木公早上出门时心情不错,就在牌坊下候着,看能不能套个近乎。

如果套上近乎了,就有一个疑问要向他老人家请教。这个疑问搁在心头已经很久,对别人,说也不敢说。

从走出山岙时的步态来看,潘木公今天很累。夕阳下的身影踉踉跄跄,与他早上出门时完全不同。

年轻石匠迎上去,搀着他在牌坊的基石上坐下。潘木公感谢地看了看年轻石匠,觉得有点眼熟。年轻石匠说:“我也是石匠,没出息,做墓碑的。”

“你也是石匠?”潘木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明天跟着我去山南镇,那地方,连个帮手也没有。”

年轻石匠一听,立即点头,说:“好,我跟着您,听您吩咐。”

在第二天去山南镇的路上,年轻石匠不断地找话与潘木公搭讪,最后,终于支支吾吾,把那个搁在心头的疑问说出来了。

“木公,您平生所建的那么多牌坊,多数是小女子的吧?”

“唔。”潘木公素来言词不多。

“那些可怜的小女子,我先给她们凿墓碑,您再给她们凿牌坊,也算造化了。”年轻石匠说。

“造化?”潘木公反问了一声。

“我说是运气。”年轻石匠迟疑了一下,又说:“您为她们造了牌坊,她们就上天了。”

“上天?”潘木公摇了摇头,说:“牌坊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自杀就是自杀,都那么年轻,总叫人伤心。”

“但是,只要您为她们造了牌坊,墓就空了,真的飞走了。”年轻石匠说。

潘木公猛地回过身来,捏住了年轻石匠的手,问:“什么?墓空了?你怎么知道?”

这一下,年轻石匠慌了。他每次完工后,确实有盗墓贼来威胁利诱,逼他说出墓葬情况。但是,只要是立了牌坊的自杀女子,盗墓贼去了,每次都空手而归,因此总会把他恶骂一顿。次数多了,年轻石匠就判断,那些女子们全都升天了。但这只是猜测,很想从潘木公这里听一个说法。

“你入伙盗墓了?”潘木公厉声逼问。

“没有,是夜仙那帮掘坟光棍说的。”年轻石匠连忙辩解。他看着潘木公疑惑的目光,干脆就把哪几个掘坟光棍分别挖了哪几个女子的坟墓,一一报了出来,态度十分诚恳。

“都是空的?”潘木公停下了步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自言自语。说着他又抬头问年轻石匠:“落葬时,棺材肯定放进去了?”

“我都在场,肯定放进去了,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棺材不是空的?”潘木公追问。

“那我怎么知道?但从抬的样子看,有分量。”年轻木匠说。

潘木公从腰束上掏出一支烟竿子,点火抽了起来。

好一会儿,潘木公断断续续地说:“我造牌坊时,也碰到过一些蹊跷事,一直想不通。……墓里空的?怎么会?……道士说升天,是说魂,身体不升。那坟墓里的身体到哪里去了呢?……”

抽完烟,两人起身,向山南镇走去。一步一步,踏得散散的。他们又去建造一座新的牌坊。

潘木公坐下抽烟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破败的小院子。外墙是泥砌的,已经多处坍塌。屋子顶上,长着杂草。那是一个废弃的尼姑庵。

听老人说,尼姑庵曾经很兴盛,后来随着尼姑减少,渐渐冷清。两年前,最后一个尼姑难以为生,也走了。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听老人说,原来尼姑庵的兴盛,不完全是因为香客。那些尼姑实在太好看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来了一个又走一个,村民都轮着看。上街赶集,都要弯到尼姑庵里来看一看。一些地痞、懒汉,大半天就赖在那里了。因此当时传言,那些尼姑,就是被他们的贼眼粗话气走的。

离尼姑庵一箭之遥的西北边,是吴山庙,那里来过不少和尚。和尚和尼姑虽然同属佛教,但互相从不来往。村民知道,那是怕招来闲话。佛门清规,到了那么荒僻的地方也没有松弛。吴山庙每天都会聚集四乡八邻大量念佛的婆婆和婶婶,因此算得上是一个“旺庙”。庙里有两个外地来的老和尚,带着两个小和尚。还有一个本地的庙祝,管零碎杂务。两个大和尚一胖一瘦,瘦的那个是“当家和尚”,法号醒禅,据他自己说,来自甘肃一个叫武威的地方。

与尼姑庵坍塌的泥墙不同,吴山庙的黄墙前年刚刷过,显得比较精神。泥墙、黄墙,再加上那些牌坊的白石、青石,几种颜色,标示着乡人们的公共去处。此刻,只有黄墙最热闹,最通俗。其他几种颜色,太深奥了。

尼姑庵有了动静。

两个年轻女子,由乡长陪着,向那条小路走去。他们前面,村长领着两个年轻农民,撩拨开齐膝的苇草,算是开路。那两个年轻农民边上,还有一个挑工,挑着两个大箱子。这两个大箱子,自然是那两个年轻女子的。

走到尼姑庵歪歪扭扭的木门前,村长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钥匙,去开那把锈得掉渣的老铁锁。摆弄了半天,木门吱吱嘎嘎地推开了。村长吩咐两个年轻农民:“先打扫出一个能下脚的屋子,再全部清扫一遍!”

乡长看到后面跟来十几个农民,就转身对大家说:“这里要办一个小学了,这是两位老师,以后还会来三位。你们一起帮着打扫吧,今后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要到这里来读书!”

村民们点头称是,眼睛只盯着两位女教师看。两位女教师非常害羞,低头转身躲着大家的目光。她们,漂亮得让人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女教师跟着两个年轻的农民跨进了一条门坎,进入到了里院。这下,轮到她们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了。满满几垄鲜花,整整齐齐,一半嫩黄,一半浅紫,开得蓬勃而娇艳。

乡长、村长也跟进来了。乡长说:“门关了那么久,也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侍候,花怎么还开得那么好?”

村长说:“花这东西,躲人。离得越远,长得越好。”

一位女教师怯生生地问:“这花,谁种的?”

村长说:“尼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留下这么多花。”

两位女教师眼睛发亮,也顾不得乡民看她们了,只顾弯腰看花,嗅花,还伸出手指轻轻地拨动着花。在她们身后,村长指挥着村民们开始打扫院子和屋子。

“那些尼姑来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年轻。”乡长对女教师说。

“也和你们一样好看。”一位大婶笑着说。

墙要补,屋要修,上课的桌椅讲台都要做,村长和乡长商量后,找来了乡里的木匠、泥水匠和石匠。那个陪着潘木公到山南镇去的年轻石匠也被叫来了,他一看事情太多,一时忙不过来,就把自己刚拜师不久的潘木公也请了出来。

潘木公一出场,事情就要做得像样一点了,乡长特意还拨了点钱。

不久,另外三位女教师也陆续到了。走廊墙上,挂了个手摇的铃。以后上课下课,都会听到铃声。

潘木公边干活边东张西望,却很少说话。他细细地看花,看当年尼姑们住的屋子,再看看女教师们的背影。女教师一回头,他就把目光转过去,再看花。

他抽烟竿的时间更多了,老是在想着什么,也不跟别人说。

不久,他找到了乡长,说:“我给小学砌一个石门吧,石料已经选好了,乡里出点钱。”

乡长满口答应。那位年轻的石匠又一次做他的帮手。

石门造好了,乡民一看,还是潘木公的老活计,活生生一座崭新的牌坊。只不过,他把毕生的功夫都拼上了,砌得比范夫人牌坊还要气派。

石门上方有两道楣梁,上一道,浅浅地用小字刻着尼姑庵的名字;下一道,深深地用大字刻着小学的名字。门基边上,全是鲜花,也是一半嫩黄,一半浅紫。

乡长和几个村长一起,帮着小学辛苦招生,一家家劝说,结果招来的全是男孩子,没有女孩子。

千说万说,每家农民都认定女孩子不能上学。女孩子从小就要学着纺纱、采桑、洗衣、带领弟弟,哪能两手一甩到小学里去与那么多男孩子瞎混?混了很多年,识了一些字,什么也不会做,以后还怎么嫁人?

男学生倒是不少,分了三个班。每天上课,女教师站在讲台上,男学生坐在课桌前,而每个窗口都挤满了村民。附近几个村轮着来,一批又一批,全是男的。他们嘴上说着看儿子、侄子、弟弟上学后是不是好好听课,其实眼光却离不开讲台。

女教师故意不看窗口,偶尔不小心扫过一眼,总是满脸通红。她们的脸很白,一红就看出来了。

那时这地方还没有见过铅笔和钢笔,一认字就用毛笔,就要磨墨。男孩子手上脸上全是墨迹。

“你看,又写歪了!”女教师手把手教男孩写毛笔字,轻声责备着。

其实男孩子没有在看字,在看老师长长的睫毛。怎么这么长,一抖一抖的。听老师一责备,才回过神来写字,但笔下也是一抖一抖的。

几个村的大人都在议论,这些女教师是从哪里来的呢?都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么她们的“大户人家”在哪里?怎么老也不回家?父母亲为什么也不来看看?该是嫁人的年龄了,有没有说好人家?……这些问题,连村长也不知道,只好问乡长。乡长笑着说:“别琢磨了,我也不清楚。”但从他的笑容看,似乎知道一点什么。

谁也不敢问老师本人。她们像是一批降落人间的天仙,有云有雾,看不清才对。先是男人们着迷,接着,是女人们着迷了,而且比男人们迷得更细、更浓、更久。女人们几乎天天都用发呆的眼光注视着女教师的发式、衣着、腰身、步态。走近一点,再打量她们的笑容,她们的安静,她们的声音。看过了这一切,还在心里嘀咕,同样是女人,她们却识文断字,到哪里都有饭吃。这么一想,女人们觉得自己不是矮了半截,也不是矮了一截,而是整个儿都埋到地底下去了。女人们倒也不抱怨,觉得自己能够从地底下伸出头来看到这么一群仙女,已经算是好命。

小学里有一个老妇人给女教师们做饭,但这个老妇人也是从外地来的,不爱说话,说了也听不大懂。因此,女教师们是怎么吃饭的,也不清楚。

初夏的一天,一位女教师在离小学不远的集镇上买了一捧新上市的杨梅,用手绢掂着,回到学校。好像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人,但第二天一早,每个学生的书包里都带来一大袋杨梅,红润润地把几个老师的桌子堆满了。这几个村子靠山,家家都有杨梅树,昨天终于传来消息,并且立即传开:女教师是愿意吃杨梅的。

为了满桌子的杨梅,女教师执意要去感谢。星期天一早,她们走出了校门,娉娉婷婷地进了村。每个屋子都开着门,但都没有人。终于问到一个年迈的老婆婆,说全村都进山采杨梅去了。顺着老婆婆的手指,她们走进一个山口。

全是树,满坡满谷的杨梅树,却不见房,也不见人。女教师东看西看不知怎么办,忽然树上传来呼喊声。一声带动好多声,都在叫老师,但还是看不到人。

“老师,我家的杨梅特别好,快到这里来!”

“我家的昨天刚熟,就在你们右手边两丈地的山坡上!”

“今年最甜是我们家,老师,西坡上招手的就是我!”

……

女教师们笑着,转身转乱了。越转,喊声越多。

呼喊的孩子们都在树上,下树下坡需要一点时间。终于,他们像小鸟一般飞到女教师们身边,他们身后,是他们的妈妈。妈妈们很想伸手来拉扯女教师,倒是女教师先上前,把手挽住了。

那天在杨梅山,女教师和村妇们说了很多,笑了很多,吃了很多。村妇们没料到女教师那么随和,那么有兴致。终于有一个村妇把一个女教师拉到一边,问:“你们小学,收女学生吗?”

“收,收!”几个女教师们都迫不及待地抢着说。

“我有一个外甥女,住在山南镇,潘木公到他们家做过牌坊。前些日子潘木公为你们学校造校门,带她来玩过。她回去后,天天吵着要来上学。”那个村妇说。

“山南镇?远吗?”女教师问。

“不太远,但进出要翻山。麻烦就在这里,如果来上学,就要起早贪黑,爬上爬下,大冷大热,一个人。”村妇说。

“过两天你带我们到山南镇走一趟,好吗?”女教师说。

女教师们的山南镇之行,招来了小学里的第一个女学生,叫河英。

她来上学实在不容易,每天一来一回要翻两次山。特别是到了冬天,漫山遍野都是雪,山路结冰,很容易摔跤。在山路上摔跤,非常危险。

一位女教师出了一个主意,让河英翻山时扎上一方红头巾。女教师说:“只要你翻过山,我就可以凭着红头巾找到你,盯着你看。如果你摔跤了,我会看到,会想办法来帮你。”

河英母亲说:“这主意好,上山时归我看。”

于是,这个河英上一趟学好气派。刚刚在那头山坡摆脱妈妈的目光,便投入这边山坡老师的注视。每个冬天的清晨,她就是雪岭上一个移动的红点,在两位女性的呵护下,上天落地。

其实远不止两位女性。

山这边,男学生们还都赖在被窝里不肯起床,大冬天清晨的被窝是孩子们难于割舍的天堂。母亲已经催了几次,都无用,便把目光转向窗外的雪山。

“你看!”母亲终于欢快地叫了一声,男孩子也把头伸出被窝。都看到了,雪岭顶上的一个红点。一天一地都白得那么干净,这红点也就分外耀眼。它划破了雪岭,也把赖在被窝里的男孩子全都拽起来了。

河英的上学,成了一个示范。这以后,很多女孩子都来上学了,而且,学习成绩都比男学生好。两年后,小学里女生的比例,达到了三分之一。男教师,也陆续调过来几个。学校,已经越来越像样,对得起潘木公建造的那座很像牌坊的校门了。

我读完小学时才九岁,对于童年的事,并不明白。只是记得有很多难忘的片段,却连不起来。

直到长大之后读到一篇外国小说,才如雷击一般,蓦然追悟,傻坐半日,浮想联翩。

那篇小说叫《热冰》,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位姑娘跟着两个青年去划船,船划到半道上,两个青年开始对她有非礼举动,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顾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翻,两个青年游回到了岸上,而她则被水莲蔓茎绊住,陷于泥沼,失去了生命。

她的父亲抱回了女儿半裸的遗体,在痛苦的疯癫中,把尚未僵硬的女儿封进了冷库。

村里的老修女写信给教皇,建议把这位冰冻的贞洁姑娘封为圣徒。

她真的会显灵。有一次,一个青年醉酒误入冷库,酒醒时冷库的大门已经上锁。他见到了这块冰:“原来里面冻的是个姑娘。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发,不仅是金色的,简直是冬季里放在玻璃窗后面的闪闪烛光,散发着黄澄澄的金色。她袒露着酥胸,在冰层里特别显得清晰。这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像在睡梦里,又不像在睡梦中,倒像是个乍到城里来的迷路者。”

结果,这个青年贴着这块冰块反而感到热气腾腾,抗住了冷库里的寒冷。

小说的最后,是两个青年偷偷进入冷库,用小车推出那方冰块,在熹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两个青年挥汗如雨,挟着一个完全解冻了的姑娘飞奔湖面,越奔越快,像要把她远远送出天边。

我相信,只要读了本文前面叙述的朋友,都不难明白这篇小说为什么对我会产生那么强烈的触动。

我觉得,这位姑娘死后被封为圣徒,有点像中国女子死后被批准建立贞洁牌坊。

但是,不管是圣徒还是牌坊,姑娘,你难道真死了吗?

幸好有这位父亲,偷偷地把尚未僵硬的女儿冰封了。于是,这块冰也就成了“热冰”,埋藏着生命信号,掩饰着无限可能。

在冰库里,这姑娘依然美丽。甚至,更加美丽。

由此,我不能不作出大胆怀疑了――

为什么家乡那么多立了贞洁牌坊的自杀女子,墓中却是空的?我怀疑,她们实际上并没有自杀,而是由她们的父亲悄悄转移了。

那些大户人家的上上下下,都等着把一个葬仪立即变成两个葬仪。于是,半夜的小船,简薄的行装,无人的棺木,装扮的大殓……,一切都心照不宣。但是,父母亲的嚎啕大哭却是真的,泪滴溅在白胡白发上。毕生再也见不到女儿了,也不知道她会流落到什么地方。

我怀疑,这样的半夜小船,装得更多的不是逃生者,而是逃婚者。未婚夫并没有死亡,而未婚妻却“猝死”了,“被拐”了,“失踪”了……

在昏暗的月色下送别小船的,总是父亲。因为母亲裹着小脚,行走不便,更怕她在河边哭出声来。父亲很少说话,步子轻轻,快速向小船走去。那神情,与那位把女儿封进冰库的外国父亲,完全相同。

中国的小船没有封进冰库,那么,究竟划到了哪一个荒湖,哪一条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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