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明亮的那方

好大一蓬紫藤,小刘拍摄。那天他发给我看的时候,我说了一句:紫色的梦。小刘后来在他们公众号发了一篇图文,标题便是:做一个紫色的梦。

1.

我坐在紫藤花架下良久,一只花猫睡在我脚边。它应该在做一个紫色的梦。紫藤花在阳光下温婉透亮,像一串串紫葡萄,上端偏白,底部淡紫,难得少见的紫藤花色,十分诱人自不必说。花架下有四五个小孩,追打,嬉闹,没有固定的游戏。唯有一个小朋友坐在花坛上,阳光落在他身上,安安静静,数着落下的紫藤花瓣,一片,两片,三片……当他数到第十片的时候,不再往下数了,又从第一片开始数。反反复复,时光缓慢。

春已深,山林中的树枝已抽出新叶,染了一身翠绿,万物生机勃发。玉兰、桃花、樱花、海棠、丁香、桐花都已开尽,在春的深处,还有牡丹和芍药,我却在等木香和蔷薇。

春分时,我在酒坊后院种了两棵国槐,是小刘推荐种的国槐。我给两棵国槐取名刘国槐。还种了一棵木香。一蓬一蓬的木香盛大却淡然。总也忘不了汪曾祺写给好友信中的那句“木香花湿雨深深”。蔷薇,蔷薇必须要种一棵的。花枝招展,春的深处,属她最绚烂。这些花木都很争气,一棵比一棵的新叶长得茂盛。

村里还发了数十棵桃树,每家每户都有,我去村部领回来,这数十棵桃树流浪到我手里,如何安排是十分紧要的。我将它们栽种在梯土上,一排一排,一两年之后,这些桃树会长大,会开花,会“人面桃花相映红”。梯土上的桃树啊,也开始了生命之旅,流光婉转,不负东风。

挂清

2.

三月底,我和父亲去挂清。挂清,也是扫墓的意思。是在坟上插上一挂挂波纹花式纸条,从前是白色的,后来有彩色的,如今的纸条像极糖果纸闪亮,炫目,材质更高档,图案更繁复。挂清,挂清,清明扫墓时要在坟上挂上这些纸条。

挂清那日下着雨,山中潮湿,有些寒冷。父亲提着一个竹篮子走在前面,我举着挂条跟在后面。竹篮子里盛放着祭祀用品,一只鸡,一壶酒,炮仗,纸钱,香。走了一段山路,我和父亲无话。只是默默地前行。山林中时时响起炮仗声,彼此起伏,落在山腰处,山谷,或山顶。无论从哪条山路上山,总也能碰见村里人,提着篮子,扛着挂条,都来挂清。坟山四处飘着挂条,五颜六色。清寂一年的坟山,也只有清明前后喧闹一时。

终于走到坟山。数十座坟墓排列整齐,上上下下,非常有秩序。父亲从第二排坟墓往前走,在第三座和第四座坟墓之间停了停,小声念叨:伢老子(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是哪座坟山?他看了又看,左右徘徊不定,最终他从坟冢上插满的挂条得出结论,是这座坟没错(第三座)。我突然问他:“你确定了?”父亲这会儿直了直身子,胸有成竹道:“你大伯父来过了,他的挂条比较简单的。”我瞟了一眼旁边也就是第四座坟,坟上的挂条还有一只大红宫灯式的图样,比较时薪的。大伯可能不会采用太过时薪的挂条,他还是比较老派的,坚持认为以前那种白色波纹式挂条更适合挂清。

父亲站在爷爷的坟冢前默然良久,才将准备的纸钱点燃,又把香点燃,围着坟冢插了一圈香。我在一旁站着,看着父亲做这一切。我看纸钱堆在一起,燃不起来,火要灭了,我欲用竹条扒一扒,父亲狠狠瞪我一眼,才轻声道:“傻,挂清烧去的纸钱不能拨乱,不然,往生的人收不到。”说完这句,他仍旧不放心又叮嘱道:“千万不能拨。”

我“哦”了一声,再无言语。父亲才拱手作揖,嘴里念念有词:伢老子,崽来帮你挂清了。

父亲十分认真,态度庄严。他念完词,瞟了我一眼,示意我照做。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拱手作揖,却没有念念有词。父亲又深深瞟了我一眼,我理解他的意思,却装作没看见。只是作揖。望着爷爷的坟发着呆。

爷爷离世已有22年,我已经忘记他的样子。只记得他偏心,太偏心。他不喜欢爸爸,也就连带着不喜欢我和妹妹。每次有好吃的东西,只留给两位堂妹,一次也没给我和妹妹留过。我还记得,我会在爷爷留给两位堂妹的鸡腿上抹上白酒的事。

父母为了谋生活,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离家,外出做事,常年不在家。我和爷爷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爷爷没照看过我一天,爷爷的不照看,我不能怪他的。然而,有天我用高压锅煮饭,高压锅爆了,冲上房顶,米饭喷撒,将一间厨房涂满米饭,爷爷却坐在门槛上吃着午饭,好像刚刚一声巨响崩掉的高压锅事件是别人家的事。他既没有过来帮忙,也没问我要不要去他那里凑合着吃一顿?

回忆就像沙漏,不断往我脑海里堆积,过去发生的一桩桩事情犹如粒粒沙,终究会在某个时间段汇聚一起,窒息感扑面而来。记忆的沙漏还在流,父亲突然道:“你不告诉爷爷你来给他挂过清,他怎么会知道呢?”

我又不需要他知道。我心里这么想。喜欢你的人不需要说,他也会懂你的心意。讨厌你的人,无论你做什么都是一种错。

我和父亲沿着山路,穿过山脊,又去给祖婆婆(爷爷的妈妈),奶奶,二爷爷挂了清。返回时,我问父亲:“我们为什么从来不去给二伯父挂清?”

父亲又是默然,没言语。他走在前面,步伐有些快,我也加快步伐,还差点没跟上他。因为下过雨,山路潮湿又滑,我跌了一跤,顺着山坡滚下去很远,父亲迅速从斜坡上跑下来,他抱起我,在我脸上左看右看,和当年我骑摩托摔一跤一样,嘀咕一句:“我看看脸上有没有刮伤,有没有毁容?”

没有摔伤,也没有吓破魂。我淡然地站起来,拍了拍粘在身上的落叶。抬头时,不远处有几蓬映山红,深藏密叶之中,一朵又一朵,并开寒食时。嗜血一般的红花,又躲藏不住,只几朵,便要“回看桃李都无色”。我摘了几蓬,抱在怀里,带回酒坊插瓶。

回去时,父亲放缓脚步,我抱着山花,跟在后面。

我和父亲一路无话。

挂清时,从山中摘回来的映山红,插在玻璃瓶中。

3.

清明前后,我病了一场。做了一个小手术。原来极怕冷,如今更加怕寒,怕凉,怕吹风。四月的天气,我还穿着保暖内衣和毛衣,长裤长棉袜,从前的裙子不敢再穿,身体彻底垮掉。养病的这段时日,读完阿来的《尘埃落定》、《遥远的温泉》,古龙的《欢乐英雄》。看阿来的书,我更喜欢《遥远的温泉》,虽然《尘埃落定》更有名气,故事也更震撼,结尾却单薄。我也并不喜欢一个傻子的聪明。《遥远的温泉》只觉得好,却形容不出。我喜欢阿来笔下的淡淡悲凉,却不失希望。那是一个广阔的世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古龙的《欢乐英雄》,是重读。王怜花在《古今兵器谱》中道出:《欢乐英雄》在古龙的作品中是个异数,就像《连城诀》在金庸的作品中是另类一样。这两本书初看似乎不太光彩夺目,但越看越耐人寻味,越看越让人意味深长,终于,你深深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好书。

谁能欢乐而自由?

郭大路会。还有他的三个朋友,燕七、王动和林太平。郭大路天真、简单,侠骨柔情。他们的日常对话能让我笑一天。古龙告诉我们,并不是所有英雄们是不会为钱发愁的。郭大路他们每天睁开眼都在盘算着,今天还有什么吃的?然而,他们四个几乎每天都会坐在“富贵山庄”的台阶上望着朝阳,从东边移至西边,望着跌落山背后的夕阳发呆,此时此刻,没有人能比他们更饿。

冬日下雪,梅花盛开时,郭大路将梅花想象成辣椒,白雪想象成白面,如果有辣椒,就能做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了。

他们为何这么穷?因为他们是英雄,英雄总是要装装阔的,将自己的钱给了比他们更需要钱的人。虽然,人家或许是骗他们的,但他们不会在意,他们只做开心的事,救济别人令他们开心。他们虽然穷,却很快乐。因为道义,因为朋友。只要和朋友在一起,没有什么撑不过去。当然必须是舍命陪君子一般的朋友。

我想,人生最幸福的三件事:有人信你,有人陪你,有人等你。

何况,他们还有燕七,郭大路说,春天在燕七的眼睛里。


冬眠海报

4.

除了看书,还看了一些电影。许多部。但我只推荐一部电影《冬眠》,是土耳其导演锡兰所拍。电影画面辽阔,壮美自不必说。毕竟锡兰是摄影师出生。长达三个小时的电影,有80%的内容多是由对白组成,非常需要耐心,注意力集中,且思考。

《冬眠》从道德、阶级、宗教、哲学等多个层面探讨了人与人之间的孤独,阶级永远存在。所谓的感同身受只是空谈,不存在真正的理解。我前些日子看了一席的一个视频,是欧丽娟老师讲的《孤独的多棱镜》,里面谈到:

“从某个意义来讲人都非常有限,痛苦的人需要分担,可是对方并没有你的伤口,伤口不在他身上,他真的不痛,就是不痛。所以,在人的有限性下,他没有办法做出相应的回应。”

“人性的本质是没有办法和别人真正交流的。这不是自私,只是有限。”

《孤独的多棱镜》与《冬眠》里探讨的问题有些相似,人们无法获得真正理解,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就如人与人之间的解释,在乎你的人不会介意,讨厌你的人不会相信。只要看透这一点,心胸也会随之开阔。

为了避免这种冲突,唯一的方式是退回各自的空间,互相不干扰,过好各自的生活。这种日子沉闷无聊乏味,却是人生常态。影片的结尾有句台词非常喜欢:我们疲于奔命,做出好似大有可为的假象,每天早上我都有绝妙的想法,整天却都在无所事事。

蒸米

5.

养了一些时日的病,春季酿酒的工作耽误些许时间。赶在谷雨前蒸米酿酒,是春深蒸的最后一批米,也是春天的最后一批酒。立夏蒸馏取酒。这批酒从谷雨到立夏,从春走到夏,在最好的时光酿了一批最好的酒。酿酒这几天,雨过天晴,天空湛蓝,白云皑皑,阳光明亮,春风温柔,人间四月天,我如今才算领教。天气好到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在山中居住久了,与人对话甚少。越来越喜欢与山中虫鸣对话,热爱土地。土地,多好。比爱上任何一种事物和人,都要有安全感。爱上土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稻子,还能酿酒。

在播种的季节,我种了蔬菜和糯米水稻。等待丰收。

育西瓜苗时,选了一块向阳的斜坡土地,土质没那么湿润,整地做畦,用薄膜覆盖,保证土壤湿度。做完育苗工作,我坐在草地上观看天空的云,望着眼前景象,春光迷醉,我沉醉其中。你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就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一个人选择如何生活是十分紧要的。对于一件事或一个人的选择,就意味着你会放弃很多东西。只要选择,就会有舍弃。这也是一种很沉重的告别。

我只能向着明亮那方,日子和我,都会积极起来。

春光即将远去。趁着还有风,我张开双臂感受春风的绵柔。在风里,我听到了来自春的语言。不过是,“我与春风皆过客”。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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