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人受过

天渐渐暗了下来,阿怪走在街头,看暮色在敞开的大窗外轻柔地落下,他飞也似的逃离这个地方,仿佛那巨大的落地窗后面有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并且个个都知道他干的坏事。

阿怪知道已经不能回孙姨婆家了,他只得往西城的北面跑去,西城北侧是一片树林,除了伐木工人,这个路段暂时不会有更多人来访,是个藏身的好地方。阿怪现在尤其害怕人的眼睛,害怕眼神里透出的不信任将他瞬间湮没。他不懂什么叫流言,他也不会说话,但他在西城活了三年,深知在这个小县城有太多窥伺的眼睛在时刻盯着你,有太多津津乐道的舌头在议论着你,他想到这四脚不觉蜷缩起来,把身子靠在一棵树上,他想就这么睡一觉醒来一切如旧,那该多好。


阿怪出生在三年前,那时西城鼠患严重,家家户户都需要一只猫来镇宅。因此阿怪从他妈妈肚子出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无数双眼睛在物色着他,可他倒不怎么害怕,径直用舌头舔了舔孙姨婆的脚。孙姨婆看他全身的毛色发亮,头上还有一撮独特的白毛,眼睛虽未全睁开但也比别个猫要大,又见他喜爱自己,更是欢喜,就找到猫主人,说他要带这只猫回去养。猫主人自然也高兴,说些孙姨婆有眼光的话,就让她过几日来取。说罢,孙姨婆取下早已备好的刻字猫牌给小猫戴上,回头还不忘摸了摸猫妈妈。

孙姨婆平时一个人住,老伴走得早。儿子结婚后一直在外面做些皮鞋生意,也不经常回家。孙姨婆自己的兄弟姊妹也少,脚下一个妹妹去年患重病今春就走了,她伤心了好一段时间;她还有个哥哥,可怜当时家里穷去当了兵,后来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一直都没回来,音讯全无。平日里孙姨婆只和屋后头的王老太走动的多些。自从把那只猫接到了家里,孙姨婆格外高兴,六十多岁的人露出了四十岁的笑容。仿佛这世界大逼仄了,有了猫的陪伴,瞬间天地开阔了。而且喜上添喜,他儿子儿媳因生意做大了,没时间看管孩子,就决定让孙姨婆带孩子。这下孙姨婆就不是一个人了,她有了孙子阿勉,还有一只漂亮的小猫。7岁的阿勉老听爸爸妈妈说,让他乖,好好跟奶奶,他就给这只猫起了个名字叫阿怪,“怪”和“乖”在方言里发音是一样的。孙姨婆自得了阿勉和阿怪,一天的生活好像缝纫机的针脚,更密集更迅速了,就连往日的阳光都格外明媚了。

这天孙姨婆带阿勉在王老太家闲聊,王老太的外孙方旭和阿勉一般大,还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故他们俩的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玩。这时早已过了三伏天了,热气褪尽,两个孩童穿着薄薄的衬衣在院子里玩耍,院子里那颗梧桐树随风掉下几片叶子,惹得他们俩比赛看谁捡的树叶多,在跳跃中你争我抢发出一阵阵欢笑声,两位老人在屋子里听着孙子辈发出的笑声也很满足。到了晚饭时候,孙姨婆就牵着阿勉往家里走去,路上给阿勉讲他爸爸小时候的事,这时阿勉总会仰着头笑着问奶奶,“那我比爸爸那会儿要乖得多,是不是,奶奶?”孙姨婆慈爱的抱起阿勉,嘴上连连说是。不一会子就到家了,孙姨婆放下阿勉,阿怪早早冲过来了,对着祖孙俩幸福地叫着,但同时也是饿肚子的叫声,阿勉摸摸阿怪的头,剥开一颗方旭给的糖,阿怪只嗅了嗅,又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阿勉没法,就走向奶奶。孙姨婆捞起围裙,走到厨房弄吃的去了。一天过得真快呀。

在西城这座县城里,夏天和秋天并行不悖。清晨时分整座城还披着霜,晌午却依旧蝉鸣蜩啾,燥热非凡。村里的邮递员趁着午饭时间来给大伙儿派信,孙姨婆家竟也得了一封。拆开信一看,一张不大的信签纸上写满了蝇头小楷,还是竖版的繁体字,再看信封上的地址,是从台湾高雄寄来的。孙姨婆拿信的手有些抖,她颤巍巍的走向卧室,急忙翻出老花镜,将信凑到阳光下仔细阅读着,当她把“吾妹美贞亲启”几字看真切后,眼眶里泪水直打转。这么多年了,她的名字美贞早已没人知道了,大家都称呼她孙姨婆,这封信从台湾寄来又知道她的名字,必是当年没了消息的哥哥寄来的了。她继续看那封信,阿勉懂事的搬来了一把椅子,让奶奶坐下。曾经孙姨婆以为,这世界再也没有她哥哥的消息了,谁知道亲情也会跋山涉水,风尘仆仆赶回家乡,最终驻足在她老的不能再老的手里。从信中她得知哥哥现在一家居住在台北高雄市,有了一儿一女,都已成家。信中提到不知道信能不能到妹妹手中,隔得太久他脑子里只记得这样一个地址,但愿天可怜见,让他这个思乡心切的老人能和家里人联系上,并嘱托如若收到来信务必及时回信,告知妹妹近况。读罢来信,孙姨婆激动不已,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想着早年兄妹二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如今都是花甲老人,命运真是捉弄人啊,让这两个一只脚已踏入棺木的人现在才得以联系上。只她的欢乐无人能分享,在她身边的阿勉还太小,理解不了,阿怪倒是用很期盼的眼睛望着她,奈何他只是一只不会言语的猫。孙姨婆拿起电话拨通了儿子的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可电话那头的儿子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听见嘈杂的讨价还价声,孙姨婆无奈挂了电话。阿怪看着她由高兴到失落的脸,也大致明白了她其中的缘由,他很温柔地叫了两声,用他的身子蹭了蹭孙姨婆,算是对她的安慰。

过了几天下了场雨,天更凉了,阿怪在家里闲着无事,又听说老沈家的猫友小灰前几日因为偷吃别人家买的新鲜鱼,被别人告到老沈家,老沈二话不说劈头盖脸给小灰打了一顿,最后赔钱了事,小灰因此一条腿落了残疾。阿怪想着该去看看小灰,就在傍晚出发,往老沈家去了。沿途的路灯越来越暗,地面被照成一段灰白一截呈黑,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匹斑驳的巨兽,恐怖急了。阿怪顾不得许多,闷头跑去,见了小灰,看见她半蠕动着身子,阿怪用他的爪子抚摸了她的脸,告诉她别怕,还有他呢。小灰叫的更惨了,因为她根本没偷鱼,她只是在那天刚好有好心的老人喂了她鱼吃。阿怪听了,心里难受极了,可他知道再做什么也于事无补,就劝她好生养着,别再惹老沈动气,趁着月色还明,他回孙姨婆家了。

回到家,阿怪就想人怎么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呢,尤其是爱你的人,连问都不问,就只顾上手,他想不明白,他也不可能想得明白。第二天他早早醒了,看见方旭和阿勉在那玩折飞机,他们折的飞机都不是太好,飞不过两米就会掉下来,阿怪觉得没意思,就自己走开了。阿怪走到了街上,他突然觉得这些人看他都有些异样,又说不上来,他就跳到了屋顶上,踩在瓦上让他的小脚更舒服,也让他更安心。他像个巡视员在西城绕了一圈,中途除了发现有人耍猴许多人围观以外,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他索性迈着懒散的步子往家里走去。在离家还有十几米的距离他就听到孙姨婆的声音,像是哭号,间或夹杂着骂人的声音,方旭和阿勉平时的欢笑是一点听不到了,阿怪走得更慢了,想听得更清些,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进门了,他看见满地狼藉,碎纸散了一地,阿勉和方旭站在离水缸比较近的那头,而孙姨婆平日扎起来的头发这时几根垂在了额头前,她的眼角似乎突然多了几道褶子,浅浅的皱纹旁还挂着刚刚落的泪,他蹑手蹑脚想走过去,却听孙姨婆带着哭腔骂道,“你这个挨千刀的,平时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咋不做好事呢?你吃饱撑得撕我的信做么事?我命苦,就这么一封哥哥的信,你一个畜生也来欺负我……”还没说完一个硬物朝阿怪砸来,他本能的躲开了,还听见孙姨婆的哭声,“我还活不活呀,没了地址……我怎个联系我的哥呀……”站在一旁的阿勉想过去劝奶奶,刚动脚又缩回来了,呆呆的站着,眼中透露出害怕,显然他自打跟奶奶一起生活,从未见这阵仗。阿怪在看这边的时候孙姨婆已经拿了洗衣棍来追打他,他忙从那堆碎纸中逃开,跳到了那口缸上,留下两个梅花印子。孙姨婆又换了个方向,举棍打来,这下阿怪慌了,一只脚踏入了缸里,险些掉了进去,另一只脚忙稳了稳又跳下来,再也不敢留在院里了,他疯狂往外跑去。

挨打算是告一段落了,可这时阿怪又想不通了,他做错了什么呢,凭什么打他呢?他挺无奈,四肢无力地瘫软着,任凭无理的风吹着,从他的视角看去,路上的行人一脚下去又不知踩到了多少落叶,他为这些落叶感到可怜。到了晚上,几户人家先后飘出了饭香,阿怪也饿了,他朝家里走去,一进门就被阿勉抱在怀里,略微感到一丝温暖。可接下来孙姨婆就说了,你还回来干嘛?做了这好事还想我老人家供着你呀?说着就来赶阿怪,阿怪被孙姨婆从阿勉怀里抱起,扔出了大门。阿怪从来没预见到自己会变这样,他无声地落泪,一茬接一茬,全都掉在梧桐叶上。那晚阿怪在大门口守了一夜。


凌晨的一点光亮照进了这座小城,远处的天空被分成三种颜色,离阿怪最近的颜色是暗红。等天更亮一些,阿怪看到的远方竟似绵延着碧水,清净的云翳衬的天空更蓝了。阿怪知道孙姨婆家容不下自己了,他还没老,但得离开。他首次体会到被自己爱的人驱逐的感受,这算误解吗?他果然不懂人类。他大叫了三声,却像是徒劳丈量了天地辽阔的静谧,他抬头向西城北侧走去,那儿有一片树林,那人迹罕至,那不用面对人的眼睛……孙姨婆家再也不养猫了,那带着猫印的碎信纸被孙姨婆珍藏着,已经破碎的再也拼不全了,一切都将随岁月离去,就像当时阿勉和方旭偷拿奶奶的信折的飞机一样,飞走了,再也回不来了。阿怪也回不来了,多年以后人们谈到西城北侧树林里的那只怪猫,也只叫他树猫。于是我们也都尝到了闭口不说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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