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间故事到现代小说的逆向还原

从民间故事到现代小说的逆向还原

——谈《木匠与狗》在莫言文学事业中的特殊意义

                                       

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莫言曾直陈他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多年以前,阿城也曾经提到对莫言的印象,说莫言讲鬼故事,透出唐代以前的天真,是个大才。莫言早期的文学营养主要来自三国演义类的故事小说,和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这些传说我们每个人从小到大都听到过许多,但就如当时当地的风吹过耳际,我们把那些故事当做了生活的调味,当成了现实之外荒诞不经的可有可无。而莫言,在这些故事里徜徉久之,首先是心灵沉浸于这些故事,然后从这各种各样的故事中撷取出丰富的营养。这些神奇或古怪的民间故事,滋养了莫言的文学,成为他的文学作品中很重要的构成。

《木匠与狗》在莫言的作品中,实在不算很引人瞩目的,它发表于2003年的《收获》,此后关注度不是很高。但它阐释了莫言自己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对于民间故事到文学作品的逆向还原,小说呈现出,民间故事是递进的,一代一代沿着时间的河流传递而来,源自(同时又成为)繁茂的众生生活的组成部分。同时发生着繁衍变化,每一代人可能会有自己的重新加工,而这种加工可能已发生篡改——当然一个好的现代小说往往是多义的,尤其《木匠与狗》的最后部分,可以直接理解为作家自陈,并渗透进了一种哥特式小说的阴冷氛围,但无论怎样,不能否认的是《木匠与狗》主体是呈现了从民间传说到现代小说之间的嬗变伦理,基于莫言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作家角度,《木匠与狗》便另有了价值。

万余字的短篇,行文酣畅顺滑,细节丰茂。朋友成香说,这个小说属于莫言创作成熟期的作品,理由是没有炫技的感觉,从时间段上来看的确如此。莫言的特长,在主旨思想之外,一是还原现场的本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在他笔下很容易就有了活色生香的细节和逼真的现场感;二是一种螺旋式叙事结构,一波三折的递进,不断形成新的推动力,莫言的这种结构是他独有的,似乎有不断循环涌入的力量往前推动,直到故事的结局,如《回忆三十年前的一场长跑比赛》,如《木匠与狗》,都是如此。

《木匠与狗》先从一个叫钻圈的孩子的回忆视角开始。这是钻圈的童年生活场景,场景中,是父、祖劳作的木工现场,边上还有一个老年的同村长辈管大爷,在那里娓娓道来——这是每个孩子记忆中都会有的一幕镜头。“钻圈把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管大爷讲过的那些故事和他头上那顶毡帽却牢记在心。”“狼的惨白的牙齿,狼的磷火一样的眼睛,狗脖子上耸起的长毛,狗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咆哮,白色的月光,黑黢黢的松树林子,绿油油的血……诸多的印象留在钻圈的脑海里,一辈子没有消逝”,这种没有消失,构成了继续传递和再加工的可能。而这,就是故事的发源。

具体到小说中,上面引文是标题紧扣的“木匠与狗”故事的第一个版本:狗是忠犬,为救主人与狼搏斗而死,木匠活下来了。接着,莫言凭借他那饱满的枝蔓叙事才能,将故事荡开去,任由这个钻圈童年记忆中的管大爷的讲述信马由缰发散开去,而这种发散也正符合现实生活中人们谈话的自然属性,这条线索拉的很长,就是管大爷在他自己父亲的捕鸟生涯这个方向上汪洋恣肆的扯开,直到,小说篇幅已过三分之二,才忽然打住,就像讲故事的人在间歇的时候,舒畅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来缓解长时间讲述的疲惫,这种疲惫是管大爷的,其实也是作者的,还是读者的,所以接下来就一定会是莫言式的转换,于是讲故事的管大爷从父亲捉鸟的故事上话头一收,言归正传:

“钻圈贤侄,我给你讲木匠与狗的故事。”管大爷说。

……

钻圈老了,村子里的孩子围着他,嚷嚷着:“钻圈大爷,钻圈大爷,讲个故事吧。”

“哪里有这么多的故事?”钻圈抽着旱烟,说。

一个嗵着鼻涕的小男孩说:“钻圈大爷,您再讲讲那个木匠和他的狗的故事吧。”

以上楷体字引自原文,包括省略号也是原文所有,而非我引用时的省略。此为小说叙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承上启下,并构成小说的叙述节奏,也构成回环,一下子跳过了大量的时间,并实现了一种时间之外的衔接:那个听故事的小孩已经老了,变成了另一帮听故事小孩眼里的讲故事的爷爷。而故事,那些在小说开端管大爷讲述的,基本来自第一手的信息(要么来自他父亲,要么来自他邻村的同时代李木匠),既保留了故事源头的基本元素,又不断在民间传说中逐步传奇化,在这种时间河流里逐步覆盖和篡改(这是什么?这是否可以隐喻历史的形成?当然莫言作为一个杰出的小说家,也许他无意赋予这么一个专注于诠释“故事”的小说以如此不乏政治、哲学以及思想投射的复杂的衍生意义,这种同质性很可能是无意的,所以也不必要强加给他。)那么接下来,当莫言将讲述视角变换为听钻圈讲故事的孩子中的一个,那个淌鼻涕的小男孩,展开的却是跟前期各个故事因素相陈,而走向完全不同,乃至彻底背离,且赋予了新的文学意义的篇章。


那个嗵鼻涕的小孩,在三十年后,写出了《木匠与狗》:

……木匠拖着沉重的步伐——


以上两行为原文引用,包括省略号。我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莫言在这些过渡的节点上是极其节俭的,这跟大面积的发散叙事恰成对照,最后那个破折号是我所加,我用它来省略掉小说原文中接下来的主创部分。

在接下来,这个第三代讲故事的流鼻涕小孩,所讲的同一个木匠与狗的故事中,木匠还是那个叫李大个子的鳏夫,狗,也还是那条不带一根杂毛的大黑狗,然后,那个在钻圈童年听到的故事中,管大爷善于捉鸟的爹爹管小六,不再是当年管大爷讲木匠与狗的故事时漫无边际发散出的与主线无关的枝蔓,他走进了最后的这个木匠与狗的故事里,且成了比较重要的因素,乃至主干。

在管大爷的故事里,其父管小六因为一直杀鸟而遭到因果报应,下场虽未明确交代但确定惨不忍睹,那是故事源头的真相。但鼻涕小孩长大后的讲述里,管小六是一个狭隘而残忍的丈夫,一个冷漠的杀人者。他漠然目睹同村的木匠陷入反叛的黑狗带来的危险境地,黑狗与主人反目,伺机报复木匠,管小六袖手旁观,继而趁机将木匠活埋。他这样做的原因仅仅是,木匠曾迫不得已伸手,帮管小六妻子将落水的牛打捞上来,而管小六是“谁要跟他老婆说句话,就要遭他的怀疑和嫉恨”的。

莫言在小说的最后,让木匠留下这样一句话,“我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了。”此处是对前文中木匠协助邻居女人救牛时,未点明其丈夫姓名的呼应,但任何人一看即明白,所以这个扣子不用深解。在最后的也即第三个木匠与狗的版本中,狗成了会说话的狗,这就有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莫言从不讳言自己受到南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最后的这个流鼻涕小孩,也可以对应莫言作为小说作者的叙述者身份,也即可以解读为,在故事的嬗变中,莫言作为《木匠与狗》的作者,旨在提供一个过程细致的阐释性文本,呈现出一整个从民间故事到现代小说,从源头到终结的演变过程。

小说中的三个故事讲述者,重点放在了管大爷和鼻涕小孩两端,中间的钻圈部分,做了恰如其分的省略,因为在第一部分,他是作为在场者,与管大爷讲故事现场并存的。而最后一个版本,最具有现代主义小说的色彩,如上面已说过的魔幻现实主义,以及人性之恶、狗性之恶……恶之花朵朵绽放其中,而善良的木匠却被活埋在反叛的黑狗为其掘出的坟墓中——现代性的元素应有尽有。

最关键的还有,这个狗与主人反目,衔着麦草测量主人身高,比着尺寸掘墓的情节,在莫言小说之前,在中国的民间故事中已经存在。莫言也或者准确一点说是小说中那个鼻涕小孩,将这个离奇的民间传说,跟小说前半部分,也即故事源头的管大爷所讲述的,父亲管小六以及邻村的木匠与狗,这本来不乏真实性的故事,进行了重新嫁接。而这,正是莫言借此来诠释或者逆向肢解出所谓小说,传奇,故事,现代性文学,的演变伦理。

人类历史就是讲故事的历史,圣经的“上帝说,要有光”是故事,盘古开天地、女娲抟土造人与补天也是故事,古兰经是故事,山海经、世说新语也是故事。然后呢,希腊神话,荷马史诗,左传,史记,也都是故事。而莫言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他吸收了大量民间故事的营养来成就其文学,关键的是他也充分借鉴了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的各种文学手法,赋予了这些故事以新的品相和属性。

在《木匠与狗》中,除了主线的故事,还穿插了大量的民间传说,信手拈来,点石成金。如管大爷讲故事的现场,钻圈爷爷插入了他老舅爷的故事,老舅爷小时候,父母跟李举人打官司家破人亡,只好沿街乞讨,后来李举人打算和解,收养他为干儿子,但他“宁敲牛胯骨,不做李家儿”。还有老兔子用酸枣树的尖针把老鹰眼睛扎瞎的故事;以及人品正,敢犯上,被guowu院副zongli批评的乡党委书记胡长清的故事……这些故事随手打捞,自然穿插,让整个行文都充溢着一股生气勃勃的民间风味。而小说语言也做出相辅相成的贡献,各种民俗俚语朗朗上口,“人老奸,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气得guowuyuan一个副zongli拍了桌子,批示说:小小副县长,吃了豹子胆。为了小本位,断我铁路线。责成山东省,一定要严办。”这些话都很像从前职业说书人的语言。又如“摆在我爹面前这些鸟儿可都是飞禽。有麻雀,有黄鹂,有交嘴,有绣眼,有树莺……”这一连串鸟名的组合,读起来琳琅有韵,出声读,会体验出最亲切的民间语感。又如“那天是最冷的一天,刮着白毛风,电线杆子上的电线呜呜地响,树上的枝条嚓嚓地响,河沟里的冰叭叭地响。有很多小鸟飞着飞着就掉下来了,掉在地上立马就成了冰疙瘩。”这几个响声词的排列,带着一种民间故事讲述者的语言节律,与故事内容相得益彰,读来别有意味。

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民间风味的语言都只出现在第一代故事讲述者的口中,因为那代表了民间故事时期。而到了第三代,也即最后一个版本,这种语调已不复再现,因为故事的风格已经变化,融入了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风格,成了现代性的小说。而所有这些,无不是在照应这个小说的主题,也即通过民间故事到现代小说的逆向还原,去呈现那些时间河流中的嬗变伦理。《木匠与狗》是莫言文学创作观的文本式呈现,具有标本的特点,借此溯源莫言平生的文学事业,这篇并不格外引人注意的小说也就具备了非同一般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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