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从中午开始——路遥先生的生命绝响

手机的出现无疑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便利,使天涯仿若咫尺,为日思夜念寻得了一个高性价比的解决方案。但手机的出现,也使得现在的感情缺少了朦胧的美感,古人云“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我不能见到你,但是想到我跟你仅有的一丝联系,我也会感到欣慰。那些真正隔着距离的思念,被吟诵至今。手机也大大捕获和截取了人们的注意力,万千碎片化信息扑面而来,即使内心空无一人,依然偶尔会感到纷纷扰扰,而“从前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锁了

而对于我来说,手机和网络,大大占用了我阅读的时间,于是单纯的阅读中,要加上意志力与手机的对抗。

学生时代,名家著作是老师推荐的重点,然而青葱年少,沉重的历史著作向来不那么有吸引力。以前读,都是当做作业来完成的。因为经历有限,艰涩之处囫囵吞枣。而随着阅历的增长,历经岁月考验的名家大作渐渐显现出她的可爱之处来。

比如在读的《平凡的世界》,几年之前拿起过这本书,大概的人物依稀,但是没有读完是肯定的。这次偶然间读来这本书,大有如痴如醉手不释卷之感。这种感觉,好像一下回到了小时候,午后无事窝在家里,一下午一本书就可以纹丝不动。沉浸式阅读可以带来巨大的幸福感。

饭都是抢来的香,以前书少的时候,借的书都要很快看完,现在到处都是书了反而效率感人。况且回头一看,还有倒了满地piapia打脸的flags。

前天午休我来到单位旁边的一个书城准备接着看《平凡的世界》,然而这本书被人借走,无奈只好找寻别的书,于是寻寻觅觅中,无意间看到了这本书——《早晨从中午开始》,拿起落座。腰封上小字写着:“了解《平凡的世界》的必读书”。我素来不喜欢腰封上面的夸张之辞,但却对这句话持绝对赞同的态度。

这本书,再现了路遥先生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全过程和心路历程,也是因为这本书,让我重新认识了路遥先生,他在我心中,从单纯“一个作家”到无可替代“真正的大师”,并允许我想他致以崇高的敬意。

早晨从中午开始

1.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种沉重

其实,在创作《平凡的世界》之前,路遥先生已经近乎“功成名就”,那个时候,他的中篇《人生》大获成功,同名电影也引起强烈反响,已经在文化界拥有一席之地,鲜花掌声宾客盈门。每天出席一些活动,做做别人的人生导师,回复一下青年人充满胸腔的困惑,足以让他活得很好。然而路遥先生恐惧这种“繁华”, 很多人羡慕他的风光,他却为自己的这点被人放大的成就而无地自容。

他说,我必须重新投入一种沉重,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加充实。读到这句话,深有体会,想要做成一件事,一鼓作气是最高效最保险的方式,而这中间的过程将成为永远清晰、愈来愈美好的回忆。

想起一个人埋头耕耘的日子,回到当时可能有无助有眼泪,但是经过时间的过滤,那份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努力会成为心底里的一片晴空。

“后来许多人问我一个人夜晚踟蹰路上的心情,我想起的却不是孤单和路长,而是波澜壮阔的海和天空中闪耀的星光。”

不再做一块石,试着做一汪水。

2.命运的题旨所在

我跟朋友在聊起路遥先生的这段经历时,更多表现出来的是生活在安逸环境中的温室花朵对于路遥先生这种近似于“自讨苦吃”式的举动的无比钦佩。老虎(我朋友)说,以前那些作者,跟苦行僧一样。溯源《平凡的世界》的缘起,用路遥先生自己的话说,是“只要还保持着较为清醒的头脑,就决然不能把人生之船长期停泊在某个温暖的港湾,应该重新扬起风帆,驶向生活的惊涛骇浪中。”

人,不仅要战胜失败,还要超越胜利。而后一种更难。他认为,作为一个作家,《人生》绝不是他最终的作品,他还要有一部更加宏伟的作品。《人生》只有13万字,新作即使知名度超不过,字数也要超过,这是一名作家对自己的期待和要求。但同时他也有担忧:一部庞大的作品,势必耗时很久,那个时候,他在文坛上可能会完全消失,如若新作品不成功,就意味着整个青春乃至生命的失败。

对于这部未来的大作品,以及将来可能面临的冷遇,路遥先生最终决定了——开始准备。因为这是命运的题旨所在,他没有办法拒绝。即使失败,也在所不惜,重新开始投入沉重,已经成为他不可抗拒的使命。

除了大量阅读外,他为了准确把握十年前的生活和大小事件,他尽所能找来十年间所有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省报、地区报和《参考消息》,一张张翻阅记录,巨大的工作量消耗着他。“眼角糊着眼屎,手指头被纸张磨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肉厚一些)继续翻阅。”于我来说,是触目惊心的阅读,对于路遥先生,却是实实在在分分秒秒经历的真实境况。就好像朝圣路上的那些虔诚信徒,三步一叩全身俯地,即使血肉模糊,信念也丝毫不减。

《平凡的世界》,成书时间六年,这种机械式的繁杂的准备工作,花去了整整三年。

3.伟大的开头

经过三年的阅读与实地体验,作者终于结束了前期准备,接下来,他就要走上搏斗的拳击台,与自己决一胜负。

万事开头难,在整部书所有的写作中,开头最为艰难。

路遥先生过于激动了。他想在一开始就创造奇迹,写完发现满篇张牙舞爪,不行;换一种哲学的口吻,又有点可爱而蹩脚,不行;一遍遍地试,一遍遍地否定,满地都是折皱的纸,到后来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于是夹杂痛苦的纠结和不间断的自我怀疑便纷至沓来,撕咬着他。第二天,这种自我怀疑的情绪消失了,但依然毫无头绪。

第三天,他在屋子里走了一天,思绪激烈,出一头热汗,当汗水变得冰凉,作者的思绪也冷静下来,反思中,他最终确定了全书的总布局:三部书,应该逐渐起伏,应该一浪高过一浪地前进。

后来读到这个开头时,我是眼含热泪的。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开头,竟凝结着作者如此殚精竭虑的心血。现附录于下: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

4.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

中学时代,我曾经被泰戈尔的一句话打动:只有经历地狱般的磨炼,才能炼出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唱。我越来越觉得热情和意志,也属于智力的一部分。在获得成功的过程中,意志起着比单纯智商更重要的作用。

人们常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还有一种更加熬人的情感,就是明知自己可以,但是缺乏持之以恒的耐力,要做成任何一件事,都要首先唤醒自己的意志力,然后披荆斩棘与其同行。

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

为了全心投入写作,路遥先生先后在偏僻的煤矿医院、机关院内黑暗的“牢房”和无人知晓的宾馆。这三年间,他谢绝了所有的记者的采访和各种活动邀约,孤身一人进入一方寂静的天地创造“平凡的世界”。三年间,唯一与他长时间相处的,是一只煤矿医院的老鼠,相处时间长了,老鼠便不怕他,经常跳到对面望着工作中的路遥先生,老鼠窸窸窣窣地很吵,每次赶走不多时又来捣乱。无奈之下,路遥先生只能在吃饭时多拿一个馒头回来放在角落,如此老鼠方能一夜无声。

孤独,是写作中有效的催化剂。

5.长期病痛折磨

在长期不规律的作息和每天长达十八个小时的工作状态中,路遥先生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尤其《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使他有一种紧迫感,每天定量的任务必须完成,否则整体计划会被全部打乱。

第二部完成后,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极其糟糕,“不是失去弹性,而是像弹簧整个被扯断”。寻访名医、短暂修养之后,他又靠着强大的心力投入到第三部书的创作中。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先生每天处于高度紧张中,“只要多写一章,便少一分遗憾”。

当《平凡的世界》最后一字落定时,他拿笔的手抖得如筛糠一般,望着镜中苍老的自己满含热泪,长长的一声叹息“终于为全书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最后一刻,他把手中的那支圆珠笔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我不知道作家当时究竟是怎样复杂的心情,六年里的一幕幕想必又清晰浮现在他眼前,又或者他的内心一片轻松,因为“终于完成了”。

《早晨从中午开始》是路遥先生创作《平凡的世界》的随笔,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绝响。在茫茫人海中,哪怕我不能成为一个创造者,我也甘愿做一名传承者、铭记者,和复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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