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爱无忧(18)

“请问,能跟你换个座位吗,”一个年轻男人站在我面前,“我们是一起的。”他指了指我的邻座。是一个抱着小婴儿的年轻妈妈。

“可以。”我点了点头,拎了包站起来。刚才居然没注意抱了个小孩。

“我的位置在那边。”年轻父亲带着我去他原本的座位,“我们是在中转站订的票,所以没能挨在一起。”

是双排座的靠窗位,邻座是个学生模样的女生。我坐下来。他道谢后离去。

很累。窗玻璃上映出车厢内所有人漆黑的剪影。距离天亮应该还有几个小时吧。乏力地向后仰,脖子有点酸痛。

刚整理好姿势打算小睡一会儿,哪知又有人过来请求换座位。

“我不想换了,不好意思。”礼貌地拒绝。

女孩看起来不太高兴,她嘟了嘟嘴,对我的邻座说,“没办法了,你们玩吧。”看情形她和邻座女生,还有对面座的情侣是认识的。“只能这样了。”男生耸耸肩,无奈地回应,还有些厌恶似的瞥了我一眼。接着他们拿出一副扑克牌,三个人玩起了斗地主。“如果阿丽坐过来的话就可以玩双升了。”对面女生嘀咕着,刻意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对啊,如果能让他们的朋友坐在这儿的话,那么四个人也许会玩得更开心。

“为什么非要换,”忽然说出来的话把自己都吓一跳,“因为是一个人,所以坐哪里都无所谓吗。所以,就一定要换吗。”

他们没有做声,也没有停顿,只是机械地做着发牌出牌的动作。

我太累了,累得快要趴下。浑浊的思维伴随火车轰隆的催眠曲,模糊着昏睡过去。

恍惚中又听见女孩埋怨男友,“你怎么不说话,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

“我要专心玩牌,没工夫跟她理论。”男孩解释道。

那个“她”指的是我。

是的,我要专心睡觉,没工夫跟你们瞎扯。

话说回来,如果他们三个的其中一个要正儿八经和我理论争吵的话,估计扑克牌是玩不成的,估计会有人受伤,估计会把乘警喊来,估计,有很多种估计。

中途断断续续醒来。窗外的天空,慢慢变亮的天色,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一幅美妙的画面。清晨的雾气氤氲山谷,蜿蜒的铁轨在青山背后的丛林里消失。黔东南州的沿江苗寨安静守候在第一缕阳光里,玫红色光线笼罩着温馨的家园。空气变得温热。

我除下外套,才发现那三个人不知道在哪个站下了,换了另外的乘客。

环绕太极小镇的舞阳河映在眼帘。八点,镇远到。火车停靠,又是很多人下车。这里也是庆辰答应过要和我一起来的地方。物是人非,独自一人是走不到心里去的。

九点半,出站的时候下雨了,还不小。从人堆里挤出来,大步往前走。简陋的玉屏站在身后的雨中模糊,行李和自己都被淋湿。

车站外的一排小吃摊全都挤满了躲雨的人,有的在店里坐下,要一碗猪脚锅巴粉,有的站在屋檐下,抽烟,等雨停。尽管店内生意好到爆满,老板还是会对每一个路过的人说,进来坐啊,要吃点什么吗。我快速跑过,用布包遮挡头顶,却无济于事,大颗大颗的雨水顺着手臂滑到腋窝,冷得脖子一紧。街对面的汽车站亦是挤满了人。护好行李挤到售票口,买了到江口的票。票上没有明确具体的车次,询问工作人员,得到的回复是,等。

那就等吧。找到一个座位,坐下来歇口气。进站口被围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一片。有好多人在大声吵嚷,大概是等了很久了吧。

左手边的短发女孩靠过来跟我说话,“你去哪儿。”她戴着眼镜,拖了一个大皮箱。

“江口,”我給她看手里的票,“你呢。”

“铜仁。”她叹了一声,“等了快三个小时了,还没有车。”

“呀……”那我岂不是要等很久。

“平时不是这样的,可能是放小长假的缘故吧,车子不够。”接着她说了自己的一些事,在厦门打工好几年,忽然想回来了,于是便果断地买了票回来,不给自己留半点犹豫的空间,“外边儿呆着挺累的,一个人打拼真的很难。先回老家一段时间,又再说吧。”

我微笑着听她把故事说完。她提到铜仁很多次,每一次都充满了感情。

去年我们也是坐同一趟列车到玉屏,然后再转去铜仁的。那是我第一次到铜仁。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四月的阳光好似七月那般浓烈。庆辰报名参加了公务员考试。我们起了个大早去考点附近吃生煎包和黄豆粉。他考试的时候我就在市区瞎晃悠。一个人去三江公园看杜鹃花,坐在石梯上晒太阳,顺着锦江边一直走,遇到一只断了牙的大象铜雕,自拍合个影留念吧。再往前走,越来越热闹了。原来是周末赶集,地摊上摆满了旧书和苗药,还有其他的一些小玩意。短暂停留一会儿,前往锦江大桥,过了桥,便是铜仁的老城区。很少的人,在自家门口的空地上晒辣椒,晒玉米,晒葱。我很喜欢那些旧的木头房子,有些甚至都倾斜了。富有年代感的雕花门窗,屋檐角下随风轻响的铜铃,映衬着蓝天的红墙黑瓦。总觉得似曾相识,这样的古老小镇,好像自己的生命里有一段岁月是在这儿度过的。

今年,如果时间允许,我还想再去一次。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原来是有车来了,大家蜂拥而上。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司机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大吼,“八点票到江口的上车!”候车室的乘务员随即传达消息,“八点票的可以上车了,八点二十的再等等。”

我的票是八点半。

发车时间跟票上悬殊了快三个小时,很多人不满意,撑着伞站在雨中抱怨。我决定趁混乱先挤上车,再这样等下去不知等到何时。后来有人查票,一些人被赶下去了。事后我在想,如果当时我也被赶下去,那我肯定会和赶我下去的人打起来。

行李放到架子上,布包浸湿了,染上一大块蓝色的印渍。牛仔裤褪色。

引擎声轰隆隆地,像拖拉机。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簸,车上有人呕吐。我推开窗,尽管雨势不小。两个多小时后到江口,没有停留片刻,火速买票转去德旺。

刚上车,庆辰爸爸打来电话问到哪儿了。我在决定出发之前跟他说了一声。

“江口,已经转车了。”

“呀,忘了提醒你,该从铜仁过来,要快一些。”他的语气里含有些许的自责。

“是么,我还以为从县城走要快点呢。”这样的话,真是太好了,能不过江口最好。

其实我跟江口无冤无仇,在和庆辰来这儿之前,我连这么个地方的名字也没听说过,完全是两条平行线,毫无交点可言。来过后我还觉得挺好的,毛肚火锅好吃,米豆腐好吃,卷粉好吃,夜市里的烤鱼更好吃。庆辰在这个小县城度过了他的三年高中。他说,没有哪个角落是他不知道的,那时候无聊啊,每天上完课就从学校溜出来瞎窜。

“跟谁。”我很警惕地问。或者说,我对他的某段时期的生活敏感至极。

“同学啊。”

“还有呢。”

“……就是和同学。”从他闪躲的表情就能猜出是和谁。

这些都是禁忌的,起码在我面前不能提,连带半点相关的事件在内。所以我对关于他那三年的一切都是排斥,甚至厌恶的。包括地点,包括认识的人,还包括当时像一坨屎的他。

“你啊,你就是一坨屎!”我经常这样骂他。

无数次争吵的导火索也是由此开始。

“真后悔跟你一起去考试,真后悔跟你去看你的学校,那什么破烂的出租屋,你当时就是在那里和别人同居的吧!在那么阴暗的房间里做爱真恶心!”我口无遮拦地骂他,还动手打。“十几岁还是高中生就同居,那女的家里都没人管的吗,你家里人也不管吗!真活该你们考不上好学校,活该你现在那么辛苦,谁叫你不好好读书,谁叫你天天带人玩儿,谁叫你天天晚上通宵打麻将。真想把你丢到漂白粉里消毒!”

“你这个神经病!你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庆辰每一次的反应也都大致相同,“还有完没完,你到底要提到什么时候,你要一辈子把这些陈年烂谷子挂在嘴边闹到最后吗!”只有一次,他没有和我吵。沉默了很久,而后抬头,当时的表情太令人难忘了。眉头深锁,眼睛里流露着疲惫与无奈,平静地对我说,璀璀,你这样,我真的觉得好累。

后来跟靡靡聊天的时候说到这个,她也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我,“你这叫做……处子情结?还是那什么洛丽塔,恋童癖?”

“恋个屁,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她的不理解感到失望,“去年跟他回去的时候我就很反感和他走在那些街道上了,无法形容的感觉,别扭,憎恶。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他和别人一起走过的影子。”

——我的各种介意和鄙视,你是知道的,你明白。因为这个我他妈差点就疯了。

——不过你得明白,我是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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