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谁


开着壁灯。橘黄的光线流淌着温存,被洁白的墙壁一打,圈出了床头些微朦胧的一片光晕。

方婧就裹在这片光晕里。与靓丽的粉红相比,她更喜欢卧室里橘黄的色调。橘黄透出温情与暖意,像三月的阳光洋溢着无限春情。更为重要的,她希望这橘黄的灯光对于他是一种吸引,从而牵扯起他到来的脚步。粉红则是浪漫情节的铺垫,容易与低垂的床幔联系在一起,颇为肉麻地跟每一个喘息着的床上动作缠绵一处。当然,撒娇发嗲是有资本的,年轻,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是,她已经不年轻了。

在方婧的年龄,粉红色的爱情只是昙花一现的青春剪影,她更为信服的是感情,那是所有情感的共同体,像两颗同时从叶片上坠落到地面的露珠,相互渗透相互融合,相互走入对方的生命,最终找不到自己。然而,就是这种看似永恒的感情有时也会风起云涌。方婧叹了一口气,幽幽的。

男人较于女人,似乎女人更忠于等待。

方婧耗在这场等待里。夜浓了,她的热情在被一点点地掏空,最后空得只剩下了躯壳,在缎质的睡裙里游荡。对面楼上的灯大都熄了。每个黑着的居室里想必都在燃烧着彩色的梦吧?这样想着,等待的过程便因焦躁更为漫长——这样的等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楼下老夫妻的争吵声早已从楼道里消逝。方婧踱到阳台,恍惚中似又看到他矮胖的身影知趣地携卷凉席铺到小区内的芙蓉树下,头一沾地便睡得稳稳的。方婧不明白他们相处几十年的夫妻何以动不动就短兵相接?入住七年来,他们的吵架声已经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佐料,以至于后来成了小孩子的催眠曲。假如哪天楼下宁静无波,所有楼上的人大都失眠,他们几乎用了整晚的时间都在等待一个碗“哐啷”落地的脆响,继而期待传来茂婶咆哮着的河南腔:你找事儿啊!

茂叔老两口很少令人失望。并且在上了岁数之后,激战的时间日趋提前,吵不多久,茂叔就乖乖妥协,也乐得在这闷热的夏夜里寻个自在。于是,芙蓉树下那方砖墁成了他纳凉的床。

一个巴掌拍不响,没了茂叔的推波助澜,茂婶只能恨恨地冲他的背影喊——你这老混蛋,滚!

方婧忽然很羡慕这对老是吵架的夫妻。她仿佛看到一对上下翻飞的麻雀,唧唧喳喳地相互追啄,从人家的房檐下一直闹到开阔的草地上。闹得累了就地而落,一方竟消了气性,凑上来为另一方梳理羽毛。由此,吵架也需要激情,久而久之蜕变成一种习惯,相对来说,要比自己一潭死水的等待要快意得多!唉,那是一种令人唏嘘不已的感情啊!

她踅进卧室。女儿依依已在另一间卧室里睡得很香甜。按照以往算准的时间,此刻所等的那个人已拐过幽深的巷口。方婧不由支起耳朵。似乎有了这份凝神,在倾听的瞬间那个高大的身影就会在门前伫立,随后,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就会响起。

门终于开了。那个男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很利落地换了拖鞋,留了小心地推开了卧室的门。

“依依睡了?”男人走过去,从身后环住了方婧的腰。不用回头,她也能从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里知道她今夜苦苦等待的那个男人来了。见她没有反应,男人索性低下头,用下巴抵住她的肩,鼻息热热地萦着她的耳畔弥散。

“怎么了?不理我?”女人是需要抚慰的,不然她等待的心态就会失衡。他深谙这一点。于是,极度耐心地继续着他温情的抚摸。一双手继而游蛇般地沿着她的腰际向上游移,力度并着温度。

“他是我的!”方婧无声地喃喃。同时,等待的焦躁与此滋生的委屈与愠怒在触觉本能的反应里渐渐烟消云散,心随即撞撞地热起来,作着迎合的呼应。

与林峰相遇,是方婧的宿命。那天,如果不是女伴执意去“NO.1”吃饭,如果不是跟林峰座位相邻,如果那个可恶的啤酒瓶不是在他们酒意正酣时出其不意地爆炸,当然,如果不是那飞出的玻璃碎片正恰恰扎在了方婧的手臂上,那么方婧断然不会认识林峰。然而,过多的偶然成就了他们相识的必然。

女伴看到方婧的手臂鲜血直流,大快朵颐的嘴僵成了“O”型,邻座上正吆五喝六的帅哥们也立马禁了声。那一刻,空气凝滞了似的,粘稠在方婧的衣裙内不予流动。她看到鲜血的第一眼,浑身已抖索成寒风里的枯叶,嘴唇哆嗦着,青紫青紫——她晕血!

林峰在第一时间内恢复了神智,他马上拨通了急救电话,并清楚地报出了需救者所在的方位、伤情。末了,抓起餐桌上一块未用的餐巾,小心地包扎在方婧鲜血淋漓的手臂上。方婧周身软绵绵的,任由他搀扶着走到饭店门口,等待急救车的到来。

颇为庆幸的是,方婧只是被割断了一根静脉。尽管这样,当林峰准备了医药费并捧了鲜花跑到医院去看她时,方婧妈的眼神里仍藏了一把刀子,一剜一剜地挖得林峰心里很难受。

方婧好象并没有刻意怪他的意思,她很热情地让林峰坐在床边,并对母亲说,如果不是林峰的镇定,照那天血流的状况,她还不知会咋样呢?方婧妈依然把脸板得像一块生铁,但林峰心里却转成了雨后初霁的天空,一片晴朗。他望着方婧亮若潭星的双眸,愧疚地叹了口气,向方婧妈的背影道歉,“对不起,阿姨,我叫林峰,那天的确是我请的客,可是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他的声音低下来,“啤酒瓶竟会突然爆炸!不过,店方也答应了咱们的赔偿条件。”

“咱们?谁跟你咱们?丑话说在头里,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要是在手臂上留下疤瘌什么的,你可要负责!”

林峰感觉那些话像冬日凛冽的寒风,飕飕吹着,直让他脖颈发麻。他本能地缩了一下头,尴尬地坐在床前,没精打采。方婧却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为了缓解他的局促不安,她从床头柜上掰下一个香蕉,递给他,“不碍事的,放心吧!静脉早已接好了,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林峰很感动方婧的善解人意。他接香蕉的瞬间,冲方婧深刻地一笑。他从来都相信一见钟情,在看到方婧的第一眼他就有了感觉,莫名的,不可抑制的感觉。他甚至相信,是冥冥中老天的安排,让他与方婧有了一次与众不同的相识过程,这种带着血腥气的记忆难以抹煞。

方婧看到母亲白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说:“小妮子,胳膊肘朝外拐啊!”

方婧用手拂一下头发,装作没看见,她心里漾满了对林峰的好感。他伟岸的身材、率直的个性、甚至他微笑时隐隐露出的小虎牙都是极具磁性的。同时,她感到林峰的眼神热辣辣的,像舞台上的追光,将她紧紧得包容在自己的光圈里。

虽然他们俩人没说多少话,但方婧妈仍然从沉默却不失热烈的空气里读到了几许微妙,她轻咳一声,“快查房了!”

林峰分明有些留恋,苦于那逐客式的话语,他只好对方婧说让她好好休息,明天他再抽空来看她。

门口,林峰又触到方婧妈那老牛舐犊的目光,他顿时打了个激灵。回单位的路上,方婧欲说还休的眼神却分明给了一种鼓励,这种鼓励逐渐瓦解了他对方婧妈的惧怕。他情不自禁地踢起路面上的一块小石子,就那么一路踢着,一面回味着刚才的会面,一面预想着以后生活的精彩片段,满面春风地回到了他所在的单位——A市某经贸公司。

没出乎林峰的预料,他与方婧的恋情受到了方婧妈的强烈反对。她心里一旦种下了林峰曾经伤害过宝贝女儿的种子,再予以拔掉却难以根除。一向对老婆言听计从的方婧爸却一反常态,立场坚定地向着女儿。方婧妈看到老伴矛头相向有些难以接受,鸡毛掸子承载了她的愤怒,她狠劲地拂着博古架,脸色涨得红红的,像准备斗架的母鸡。方婧见势不妙,索性使出了杀手锏——妈,你要是阻止我跟林峰往来,我就不回家!

方婧妈顿时傻了眼,方婧爸适时打起了圆场,“老婆子,女儿大了,主意还是自己拿。我们的话呢,只是参考意见。只要她幸福就好!”

方婧闻听眼眶一热。母亲终于妥协了,她停住了拂尘的手,“唉,女大不由娘啊!其实,我跟你爸的想法一样,只要你喜欢他,只要你幸福就好,日子毕竟是你们俩人过的。”

婚礼进行得简洁而热闹,接新娘的时候,林峰冲方婧的父母深深鞠了一躬,“爸、妈,把方婧交给我,你们就放心吧!我会好好待她。”方婧看到,父母的眼睛湿润了。以后的日子,房间里少了云雀一样活泼的方婧,不知会冷清多少。不舍的回望中,她被林峰抱上了婚车。

起初,日子是光鲜的,像万花筒里不同色彩的画面,每翻转一面,都是一种景致。俩人的感情是融洽的,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荡漾着甜蜜。当日子翻转到女儿林依依三岁的时候,画面就出现了定格。

进入千禧之年后,农机行业受市场竞争的冲击,严重滑坡,迫使企业最终采取最不堪的解负方法——下岗。通告刚一贴出,林峰就极力支持方婧下岗。其实,那张名单里根本没有她。林峰的理由很充分,孩子小需要照看,并且他的那份薪水对于养家还绰绰有余。

方婧想了没有一分钟就立马签了字,她的那般从容令很多女工颇为嫉妒,也令芳姐很感动,她一再握着方婧的手,感激涕零,“婧婧啊,我没看走眼,带出你这样有情意的徒弟,要不是你跟我换了,下岗的就会是我。我家孩子上高中,正需要钱……”

方婧走出厂门很远,看到芳姐还在冲着她的背影嘟哝,且深情款款。

方婧一直觉得自己骨子里的本质是传统的,尽管很多同学对她曾经的踌躇满志转化为固守围城的行为很不解——她曾说过如果下岗就开饰品店,她对时尚的把握很到位。但她还是执意听从了林峰的劝告,一门心思地相夫教女。

方婧买来菜谱,花样翻新地照书复制着菜品。林峰一抹嘴巴上班后,方婧就去送女儿上学。接下来,空余的大部分时间里,是用抹布一寸寸地丈量着120㎡的拼花地板。随后,又是别出心裁的烹调,而后,就是接孩子的时间了。

节令容不得半点消磨,温了又热,热了又凉。北方的天气就是如此的四季分明,方婧似乎听到,在自己按部就班的节奏里,流水般的日子在哗哗地从自己身边流走。不同的家庭都有既定的生活方式,只是存在着不同的版本。方婧很认可眼下的版本,久而久之,那种认可成了一种习惯,如同习惯林峰时常剔着牙,对于她不屑的一瞥,“呵,瞧你那发型,跟鸡窝似的,也不买件像样的衣服!就你身上那套,老土!”末了,最令方婧尴尬的那句话脱口而出——反正还不是花我的钱?

起初方婧还有些对婚前婚后林峰态度的反差有些不适应,还有些反驳,渐渐就保持了沉默。任何群体中,都是以经济能力来划分主次的,原始社会之所以产生了母系氏族,是因为那时她们具备食物的支配权,她们有能力让整个群体不受饥寒之苦,之所以这样,男人们才服帖地听任她们的麾下。方婧每想到这些就有些底气不足,后来就干脆缄默。她觉得自己渐渐地成了一尾泊在池底的鱼,所有池面上的波澜都与她无关,她已经习惯于池底的宁静。

对往事的追溯中,由于分神,她与那男人的亲热动作明显地慢了一个节拍。晚风无形,以探究的目光越过窗台,跟曳地的窗帘纠缠不清。“呼”地一声,窗帘被晚风撩拨得激情难耐,浑身鼓胀成了劲航的帆。恰在这时,风却悄然遁去,窗帘瞬息之间瘪了下来,瘦成了一侧素色的裙裾。晚风仿佛热衷于这种调弄的游戏,再度携了清凉靠近前来,惹得窗帘在它的遣送下,被动地鼓了又瘪,瘪了又鼓。

男人有些不甘心,越发用舌头挟裹起无边热情,向她排山倒海地压过来。

“呼啦”,晚风把窗帘狠狠地朝前一推,随后决情地撒手而去。窗帘猝不及防,被重重地甩了出去,“噗”地一声贴伏在窗框上。

方婧猛地回头,窗帘的命运似乎给了她某种启示。她胸前的鼓胀立刻绵软。

“我不想做那窗帘!”她无力地说。

“婧,说什么呢?”男人有些莫名其妙。

方婧甩一下手臂,从男人的怀里挣出来。

“林峰,别这样。我们……”嗫嚅了好久,她才说出那句话,“我们已经离婚了!”

方婧一直认为,梦是现实的某种启示。那晚,她梦见自己与依依正在公园看猴子,依依一转头,对她说:“妈妈,爸爸跟一个阿姨在一起,快看!”方婧回头,果然,林峰很亲密地拉着一个女人的手,像曾经亲热地与她牵手一样,旁若无人地在荷塘边散步。

方婧抱起依依一路追过去,边追边喊,可是他们竟聋了一样不予理睬。方婧觉得眼前恍惚笼了一层雾,把心打得湿湿的。当她抹去眼泪时,俩人早走进散步的人群中,踪迹全无。

梦醒之后,方婧蜷在被窝里哭了个一塌糊涂,林峰在梦中匝匝嘴,兀自在一旁鼾声如雷。

几天以后,一个电话印证了梦的预兆,对方是外地口音,声音很激动,“我家是聊城的,我想你也是蒙在鼓里吧?你老公跟我老婆网上聊天,竟勾搭在了一起,私下也不知见了几次面,我老婆已向我提出离婚。知道吗?我们是个幸福的家庭,我儿子都六岁了,为了孩子我不想失去这个家,”那人的声音里已是满腔愤怒,“你要好好管管你老公,叫他小心点,不然有他好看的!”

方婧呆在客厅里,好久才找回自己。一直以为这定格的生活画面就这么平静地延伸下去,像渲染在宣纸上的重墨,色彩逐渐淡然却能占据画布的大半空间,却没想到一切并不是以她个人的意愿而转移的。她一下子觉得整个房间成了一个空洞,瞬时吞没了自己,她害怕起来。

其实,仔细回忆一下林峰的某些生活细节,不难找到他蜕变的痕迹,当方婧洗完澡裸着身子在他身边经过晃到卧室时,他竟无动于衷地盯着电视上那奔跑着的足球,原先的他却不是这样,总是满目柔情,按捺不住膨胀的激情总是冲进卧室跟她完成几个回合,并且他目光里流露出的不屑表情,像涌来的一方帷幕,把她的自尊遮得严严的,那种遮盖让她感觉到窒息。

某天,在抹地时她接到了林峰发给她的一条短信:情人是鲜花,攥在手里不想撒;朋友是葱花,哪里需要哪里抓;老婆是麻花,饿了才会想到她。老婆,我饿了!

接到这条短信时,方婧激动不已。是的,她甘愿一辈子做他的麻花,可没想到自己的男人在拥有麻花的同时更想拥有鲜花的美丽与鲜活。

受到方婧有关聊城女人的质问,林峰出乎意料地平静,很坦然地承认了他越轨的全过程。或许,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吃惊的只有方婧。原本她以为他回来她会像母狮一样扑过去,冲他身上乱撕乱咬。然而,面对他的以静制动,她退缩了。

方婧吞咽着泪水,声音有些颤抖,“你如果想过下去,就不要跟那个女人再来往。依依已经六岁了,为了孩子,你也得多想想!”随后,扑到卧室的床上大放悲声。

男人有时不会因女人的肚量而收敛自己。几个月以后,林峰在一个血色的黄昏竟一下跪在了方婧面前,“婧,她已经离婚了,孩子判给了她。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不能辜负了她!”

“辜负?”方婧觉得这个字眼很可笑,“你当初在娶我的时侯是如何在我父母面前承诺的?恋爱时那永结同心的誓言呢?都被风刮跑了吧?”她有些失控,“你有没有想过对我的辜负?”

方婧再也控制不住,哭得肝肠寸断。越哭越明白,自己现状的婚姻像遭到病毒侵染的电脑,一旦死机,就很难再激活。于是,她鄙夷地冲他丢下一句话,“我答应你——离婚”!

一个家少了男人或者女人,注定都是残缺的。灯泡坏了,需要方婧踩着桌子万般小心地站上去换;煤气没了,她得拼了全力把煤气罐提到五楼。那天,她买菜回来,厨房里的水龙头坏了,喷泉般地飞溅,她一下子没了辙。楼下慌里慌张地跑上来,敲开门后正想发一顿牢骚,但看到抱一块哭嚎着的母女,终于没有发作,拿张凳子,爬主管线上关了总阀,又帮她家换上了新水龙头,惹得他那个水桶般的老婆一番好骂:“老张,你知不知道她离婚了?怎么,小少妇很迷人吧?以后再看到你往她家跑,我拧掉你的耳朵!”

对于离婚的字眼,小城的人们是敏感的,好奇的。他们总是用探究的目光盯视着当事人,希冀能探听到关于女人红杏出墙或是男人拈花惹草的信息——对于中年人的离婚,大致是这两个原因。

方婧躲闪着那些好事者的目光,在同学的帮助下,去一家企业做了文员。重新融入了社会,方婧的心是充实的,快乐的,由此,黯黄的脸上便枯木逢春般地灿然。

早上又去上班,看到楼前聚了很多人。走近前去,已听到哭声阵阵——茂叔在新的黎明到来前,处于深睡的状态中再也没有醒来。他那晚喝了些酒,争吵之后照例躺在芙蓉树下睡觉,却突发了脑溢血。

“哦,要是在家睡觉,有人早发现,也许不至于丧命。”有人嘀咕说。

茂婶宛若一只无枝可依的麻雀,绕着那块砖墁跑来跑去。她已经不知道哭了,泪水凝结在她的眼眶里,成了一汪泪膜。此后,楼道里再也没有了她咆哮着的河南腔。

起初,楼里的人很不习惯,还是想期待一阵吵声,然后那个矮胖的身影在这个火热的季节里退居到芙蓉树下,所有的人因此便会有所满足。如今,当夜晚的宁静逐渐成了居民的一种习惯,习惯便又形成了自然。

总而言之,茂叔的死没有给居民们留下什么阴影。然而茂婶的死却给所有人带来了震撼。茂叔死后,茂婶像是哑了,总是不说话,常常在傍晚携了笤帚去扫那片砖墁,轻轻地,似乎那上面又显出一个矮胖的身形。一个月后,也是清晨,楼洞里的哭声再次让刚刚习惯宁静的居民为之惊悚——茂婶自杀了,服了一整瓶的安眠药。

方婧在参加茂婶的遗体告别时哭得分外惨烈。原来,看似不和的夫妻未必就不是不和谐,其实内敛的感情更是一把二胡,缺失了一根弦没有了和声,就再也拉奏不出美妙的乐音,于是,二胡就废成了一块木头。

方婧知道,茂叔就是茂婶那难以割舍的一根弦啊!而自己呢?总是一心经营着自己的婚姻,希望能够挽回老公的心,却不成想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那桩婚姻成了《天鹅、梭子鱼和虾》的寓言,方向不一致,任凭一方再努力,那也是南辕北辙,难以成行。

春天的时候,方婧收到了林峰结婚的请柬。她没有去参加他们的喜宴。

又是春天。傍晚,夕阳的余晖把飞扬的片片柳絮染成了绯红。方婧牵着依依的小手到公园漫步。有一游人带着一只小狗,雪绒球般地蹦来跳去。依依向来喜欢小动物,一看到小狗如此可爱,挣脱了妈妈的手,撒欢似的跑过去。依依蹲下身,用小手抚摩它的白毛。开始小狗很顺从,当依依的手想摸它的耳朵时,它嗖地回转身,冲她的手一口咬下去。

方婧吓坏了,依依大哭着,手指上的血一滴滴地流下来。“妈妈,我找爸爸!”离婚一年来,依依头一次如此哭诉着要求她。或许,在遭遇危险时,她幼稚的心里,感觉高大的爸爸更让她产生安全感。

方婧脸色惨白,她很无奈地拨通了林峰的电话。

那双手又环上来,它探进方婧的睡裙,渴望抚摩到更为柔软的肌肤。方婧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感觉每个毛孔里都张扬着欲望,它们孢子一样急速分裂着,迫不及待地变化成了肢体语言,于是,身体散成了莲花的花瓣,片片绽开。

林峰的激情迅速膨胀,迫不及待地想与方婧水乳交融。方婧本想迎合到底,但在窗帘的作舞里,她又失神了。

依依包扎完后,就央求爸爸回家。看着她眼巴巴的坚持,林峰答应了。已经九点了。依依仍然不放林峰走,要他看着才肯睡觉。林峰同意了。

依依终于睡了。以她六岁的心智,她并不完全明白离婚的真正含义。在她眼里,那只是爸爸的一次长途出差。出差回来,家还是他的。

狂犬疫苗需要在两天内分别注射两针,这两天里,林峰一直陪同她打针,看着她睡觉,方才离去。孩子是共同的,婚姻能离,亲情却不会因一纸证书的变化而疏远。

那晚,林峰刚准备告辞,发现方婧换了一件缎制的睡裙,玫瑰色的,将身材勾勒得很有韵致。头发用一个蝶形的发卡高高束起,显得满月般的脸型轮廓分明。她递给他一个方便袋,里面有晚上吃剩下的饺子。

“这些饺子你拿回去,早上热热吃吧!”她知道林峰现在的老婆因为工作调动的原因,依然待在聊城,林峰现在过着形同苦行僧的生活。

方婧柔波样的曲线款款而动,让他想到那缎制的睡裙里,背部定然也是光滑如缎。林峰顿觉眼前一亮,以前他从未见她穿过绸缎质地的睡衣。她为他妻时,他回家看到的是菜香扑鼻的厨房与氤氲在蒸汽里系着围裙的女人,要不就是在晚间沐浴之后晃着水湿头发从荧屏边擦身而过的裸体女人。视觉上的冲突让他难以自持,他接了水饺,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环过来,抱住了方婧的腰。

“婧,你还想着我吗?”被这句话一激,方婧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下来,她伏在林峰肩上,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哭得花枝乱颤。恨是爱的极致。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曾切切恨过的男人,在内心深处仍给他留着位置,在投入怀中的一刹那,他所有的背叛所有的污点都融化在自己的眼泪里,不着痕迹。其实自己的心从来都没游离过他,只是,是他远离了自己。

林峰却觉得自己累了,与聊城女人的婚姻远远没有虚拟空间里想象得美妙,他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每月三次的探望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已耗尽了他对新生活的憧憬与热情,已经上了轨道的婚姻更让他有种难以言说的疲累。他开始在无眠的夜里反思自己走过的路,常在恍惚的浅睡中看到方婧端到床头的白开水或是感冒时抚在他额头那温热的手。

的确,当爱以负累的状态出现时,他会覆盖住曾经有过的美好与温存,而前段婚姻的光环却熠熠闪光。当然,林峰抱着方婧诉说别离之痛时不会想到他的回归是爱的重倒覆辙。

那晚,林峰在自己曾经的婚床上睡得很安然。他需要这种安然。

方婧却时时觉察到周围居民在自己身上的逡巡,感觉每次林峰的到来,她的门前都会帖伏上了无数的耳朵,那些耳朵聆听着,继而眼睛也闪出了兴奋的光,“到她家的这个男人,会是谁?”“是她以前的老公吧?”“难道他们想复婚?我看不像!”

于是,方婧只有要求林峰推迟前来的时间。而她,只有在静谧的等待里咀嚼等待的苦涩。

林峰抱着她继续狂吻不止,像要把方婧揉碎在自己无尽的热情里。男人的欲望在于征服,当他受到鲜花的诱惑时,他会不惜余力地想据为己有,然而在得到的时候,他会感叹鲜花只会满足了感官的需求而不能现实地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而当鲜花递进为麻花,成为了命正言顺的夫妻,他又会流连起围城外的风景。这一切,或许该归咎于个别男人的劣根性。

对于自己,这种角色的转换,分明是种绝妙的讽刺,而浸在黑暗中另一张女人凄苦地脸,却分外鲜明起来。是的,他曾经是我的,也答应与自己牵手一生,而我也把他当成自己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以隐忍,可以宽容,在他背叛了自己之后仍然能够去接纳他。而未来呢?我在他心中究竟是种什么位置?自己的余生,难道就在等待与负疚中度过吗?

方婧的心一颤,已经打开的身体转瞬冷却,她呼地一下站起来,决绝地推开了林峰的手,“林峰,我做你妻子的时候,你没有珍惜,背叛了我,在外面有了情人。现在你跟她结婚了,你该知足了,可你又回过身来再找我。你当我是什么人了?爱人?我没有名分,是情人吗?”

她的脸因愤怒而变得潮红,“你说,我是你的谁?”

林峰猝不及防,身体因为突然落空而无法自持。他吃力地站定,愕然地望着方婧。

这声质问发聋振聩,清风穿堂而过,唬得摇了一下头,“砰”地一声带上了卧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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