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拨开老屋上空那团乌云，青色的瓦砾中布满了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杂草。墙角边那棵梧桐树展开了偌大的树冠，已将半个院落遮掩。屋檐下祖母老屋的木门和窗户，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那抹朱砂红。
祖母生前栽种的各种花草已在屋前的石阶缝里、墙角跟下，倔强的挤出嫩芽，等待暖风来，开满老屋的院子，开出所有关于祖母的记忆。
祖母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那个时代的农村女人相对禁锢，被缠足是常有的事。可祖母偏偏是个例外，一双三十八码的大足，让她在那个年代饱受争议。
祖母天生开朗外向，那双大脚带给她的更多的是快乐。她敢赤脚上树掏鸟窝，敢将别人反锁在屋内，偷摘别人家的几颗杏子尝尝鲜，和小媳妇们说笑着一溜烟的跑回家，敢在生产队里跳起大脚和队长争工分······
用现代的话讲，祖母应该是一个十足的女汉子。作为一个快乐的女汉子，她对家庭的付出应该比别人更多。十九岁那年，她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岁的祖父，祖父在延安的部队当指导员，常年在外。
祖母白天在生产队里干活，晚上回家给孩子们洗衣缝补，日子虽清贫，但也算和睦。
那时的祖母没有忧伤，就像风里的野百合，倔强而优雅。
2
自我记事起，祖母就有抽旱烟的习惯，也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因何事染上烟瘾的。
听大人们说，祖母祖上是有钱的地主，可母亲早逝，她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备受父亲和四个兄长的疼爱，我想烟瘾大概是那时染上的吧，为了遮掩那份缺失的母爱，才将遗憾塞满了烟斗。
那么多年她把这个当成了思念母亲的习惯。
中年时候的祖母得了肺结核，这与她常年抽旱烟有着莫大的关系，辗转几家医院病情虽得到控制，但却留下了病根。
父亲劝她戒了烟，可祖母越抽越厉害，谁也劝不动她。她说她抽了觉得自己的病会好点，可大家心里都明白，祖母心里有事。
兄长们一个个英年早逝，两个孩子相继夭折，对于不惑之年的她来说，心里是何等的酸楚与哀伤，抽进去的是烟雾缭绕，吐出来的大概是掩埋在她心底的那份疼痛。
再后来谁也没再劝过她戒烟，这一抽就是三十年。
每个日落黄昏的日子里，祖母总会坐在屋前的梧桐树下，摇着藤椅，吧嗒着烟嘴，烟雾一圈又一圈。缓缓地给我讲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母亲，她的兄长，还有她的孩子们的过往。
3
我是过了岁后，就和祖母在一起生活的，家里表兄姊妹十七个，我与祖母是最亲的一个，她对我倍加疼爱，不管去那总会把我带在身边，有什么好吃的也总会留我一些。
以至于后来，祖母每每出门不在的时候，我都会万分惆怅，与母亲相处总那么不自然。
少年时候的我，没有现在这般肚量，与祖母常常也会起冲突，而且是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似的问她讨要说法，祖母自然也是生气，一个屋檐下的祖孙俩会拧巴好几天，谁也不理会谁，末了，还得小姑为我们俩做个调解，相互吱唔上一句，才算和好。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得有多不懂事。祖母那时视力不好，听力严重下降，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全都爆发了。每天都要吃两粒止痛片，才能勉强维持一天的正常行动。
有时看见她一个人躺着默默的流泪，大概是我伤着她的心了，又或许是疾病的困扰，让开朗的祖母黯然神伤了起来。
人老了，被回忆占据的太多，心也就愈发的敏感。
那时的祖母满眼忧伤，就像凋零的荷花，温婉而凄美。
4
对于祖母我一直是有遗憾的。
我大三那年，她被查出结肠癌，当父亲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僵了起来，竟不知所措，疯了似的飞奔回家，颤微微的推开那扇门，看见祖母挂着点滴，脸色蜡黄，四目相对，早已泪眼朦胧。
一个月后，我在学校忙着期末考试，父母为了不影响我，竟没有把祖母去世的消息告诉我，这种遗憾将伴我终生，有时让我痛的喘不过气。
祖母就这么被硬生生地剥离出了我的生活，彻底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时常在想，她老人家闭眼之前，有没有也如我一样有遗憾？或许没有，或许真有天堂，那里有母亲浓浓的惦念，有兄长们长长的牵挂，愿祖母真的一切安好。
年复一年，春雨依旧缠绵而悠长，打湿了老屋的青色瓦砾，也打湿了萦绕在老屋上空的陈年往事。
梧桐树如期而至的吐露出新芽，树下却再也找不到摇着藤椅，吧嗒着烟嘴的祖母。
我对祖母的思念却如当年的烟雾一样，绕了一圈又一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