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夏日的一个夜晚，帝都空气浮躁、月笼轻纱。
老荻照例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在这之前，他去了趟开水房，把保温杯洗得干干净净，枸杞和红枣经多次冲泡早就没了味，老荻把它们倒出来，仿佛倒出了一段青春往事。
而往事，并不如烟。
五十年前，老荻出生在河北邢台一个叫“南小汪”的城中村，说是城里，其实和农村并无两样。老荻从村里一帮光腚孩子中脱颖而出，以高考全省第十八名的成绩获录清华大学热能工程系，成为和锅炉打交道的人里面学历最高的。在某事件中，坚定地置身事外，其又红又专的经历助力其毕业后顺利进入某部委，成为“皇粮大军”中的一员。
那时候部委福利好，三天两头分大葱和带鱼，逢年过节，楼道里都是菜市场的气息。老荻左手提溜着月饼、右手提溜着白面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满脸都是神气。该老荻运气好，工作三年，就在甘家口分了套单元房，这是栋50年代的苏式老楼，上楼梯的时候嘎吱嘎吱响，但这并不影响老荻轻快的心情。
老荻工作努力，人缘好，又顶着“清华大学”的金字招牌，在副主任科员的第二年被部领导相中，当了一段时间秘书，部领导退的时候，老荻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副处长，其间恋爱、娶妻、生子，人生开始有点滋味了。
这种滋味，妙不可言。被尊重、被需要、被仰慕，就是一种成就感。老祖宗讲“修、齐、治、平”，老荻在这样一个平台上，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工作得心应手，家庭和睦幸福，日子不紧不慢、按部就班。但有些事，却并不完全尽如人意。
老荻工作多年，还是有些书生意气，与部队转业的处长有过几次冲突，闹得不太愉快。老荻心细如发，处长大大咧咧；老荻家国情怀，处长得过且过。按理说是互补，但做人、做事的原则不同，工作中难免产生摩擦，从而升级为矛盾。
处长和司长走得很近，他们都是转业干部，曾经在同一个部队服役。因此，司长对老荻不太待见，好事儿基本不会想到他，需要他的场合都是当陪衬的。那几年，司里组织了几次竞争上岗，都把老荻作为“陪榜员”，每次成绩都是第二名。老荻心知肚明，考得再好也不可能上。几年下来，锐气给磨掉了大半。
一次次的机会，一次次地错过，老荻心里那就一个着急啊！看着去电力行业的那些同学都拿到了高薪，自己连个正处的门槛都跨不过，老荻陷入了对自己的深深怀疑，很长一段时间，他意志消沉，借酒浇愁。
一个偶然的场合，经朋友介绍，他认识了一位新朋友，新朋友希望老荻帮他做点事情，自己不会亏待老荻。老荻帮他办成了，这位朋友送了老荻一个纸袋，纸袋里有很多钱，老荻胆小不敢收，只留了5000块钱，其余的如数退还。
老荻收钱后一直如坐针毡，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之后那位朋友又找过他几次，他都婉拒了，老荻受党教育多年，觉得自己已是犯错，不能一错再错，那5000他也想退，但死活退不了，一来二去，也就算了。
老荻副处6年的时候，终于解决了调研员，过了半年，邻处处长空缺，新来的司长观察了老荻一段时间，觉得他可以担起这个担子，就让老荻当了处长。可没多久，举报信来了，那5000块钱的雷，终于炸了！谁捅的马蜂窝，老荻心里大概有数。
老荻态度很好，去纪检组一五一十地全交待了，痛心疾首，痛哭流涕。由于情节轻微，认错态度好，组织上酌情考虑，没有给予老荻党政纪处分，把他调整为非领导职务，还是调研员。
带着这个抹不去的污点，带着对组织的感恩之心，老荻努力地工作，不计得失、无怨无悔，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工作量是全处最大的，虽然还是正处级，但他的位置摆得很正，就是把自己当一个兵。
年岁渐长，身体有些力不从心。老荻买了个保温杯，开始泡枸杞喝，妻弟在宁夏中卫承包了一片枸杞园，每年都给姐夫送来很多上好的枸杞。老荻工作时一手文件，一手保温杯，已成标配。
老荻的任劳任怨领导都看在眼里，部里组织副局级推选的时候，司里把老荻也报了上去，结果出奇的顺利，民主测评全票通过，老荻终于在天命之年当上了副巡视员。一路走来，虽有坎坷，终得善终。
老荻一踏出校门就在这个部委，快三十年了，没有挪过窝，他的青春、他的理想、他的尊严、他的荣耀，都和这个部委一起，相互搀扶着走了快三十年，欣喜过，也失落过，爱过，也被伤过，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撞到南墙时的痛，以及痛定思痛后的淡然，都成了过眼云烟。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出路，知天命的年纪，能做什么？这些年积攒的人脉，也已七零八落，天不是过去的天，人也不是过去的人了。在这里，有社会价值；走出去，无市场价值，不敢动，动了怕粉身碎骨。
感谢组织的信任，对曾经的年少轻狂既往不咎，老荻念兹在兹，懂得感恩。在天命之年，解决了副局级，调了房子，涨了工资，虽不富足，但现世安稳，对此，他已别无所求。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顺着命运的流向走到这里，老荻无怨无悔，他觉得唯有继续向前，燃烧最后的热量，方才不负苍天、不负家国、不负此生。
老荻的同班同学，还留在部委的只有3人了，一个已是司长，一个还是正处级非领导职务，老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闲来3人经常一起喝酒，喝多了不分彼此、不管职级。
这天，3人闲篇扯了一晚，最后口渴了，不约而同地端起保温杯，吹口气，一边喝水一边把不慎飘来的枸杞卷进嘴里大嚼，那滋味，真的是酸中带甜呢！
——END——
后记：本想写一写公务员的生活，没想到写着写着就写成了老荻的一生。老荻，不属于某一个部委，而是一个群体，是一群为了当年的理想奋斗了一辈子的群体。无意褒奖，也无意揶揄，只是用这种方式描述一种人生，一种你或者身边人正在度过或已经度过的人生。
作者简介
南小汪，江苏盐城人，80后青年作家，专注职场和人生故事，已出版著作《纪律的尺度：72个廉政微故事》，时而严肃，时而无厘头。个人公号：醉醒石（ID：xiaozhizhihe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