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只是一场梦，我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1，

1997年，香港回归，国内局势一片动荡。我们村子里的青壮年也开始走出小山庄，向大城市谋求发展。

当时父辈们的口中流行着一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的父亲也正是在那时候，因绑架勒索在广东东莞被捕，被判入狱十五年，母亲也从此杳无音讯。我便从池乡转学到了中野镇上与奶奶一起生活。

当时我十二岁，刚升初一。我叫许铭文，文绉绉的文。

当时的学校风气很不好，男同学都留长了头发，学着《古惑仔》里小混混的打扮，成天惹事生非，打架斗殴，根本无心学习。

我经常看见一帮同学趁老师不在，在学校里向其他同学收取保护费。带头的是一个叫徐海的光头，同学们对他是即讨厌又害怕。看见他，就好像看见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兴许是因为我个子瘦小，长相平庸的缘故吧，在校的半年里竟平平安安，一次也没有被他们给盯上。

直到一年级下学期……

当时我被他还有他的几个跟班挡在走廊上，他搂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小弟弟，我现在身上有点紧张，可不可以借几块钱给我，应应急呀？”

我当时被吓傻了，缩着头差点哭出声来。

我又听见他说：“你既然这么不配合，那我可就自己动手咯。”说着便将手伸进我的衣服兜里，开始翻找起来。

然后我就听见了她的声音，一个终身难忘的声音……

“喂，你们别欺负老实人行不行？”

她一把将我拉在她的身后。我还记得，她的身上当时喷着一种莫名的香水味，特别的好闻。几年之后，我与她再一次在东莞相遇，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叫做烟花树的花香味。

徐海见她为我出头，大气也不敢哼一声，耷拉着头就离开了。从那之后，竟再也没有来为难过我。

我记得那天徐海走的时候一直讨好地对她说：“嫂子再见！嫂子再见！”害怕得有些滑稽，这令我感到特别的好奇。

后来在学校里的时间待得长了，我也就知道了，原来她叫苏情，是学校里的大姐大，也是初二三班的武阳的女朋友。

武阳也就是学校里名副其实的老大。听说他特别的狠，因此学校里的小混混，每一个都对他特别的敬畏。也难怪那天徐海见了她，会吓得屁滚尿流。

在校的那几年，我经常会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故事。不过都是一些打架斗殴之类的，听得多了，好像也就不那么惊奇了。一直到初二下学期，我突然从一位同学口中听说她走了，是与初三三班的武阳一起走的。我还听说，她当时走的时候肚子里正怀着武阳的孩子，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

那天下午，我曾多次跑去她的教室外，前去证实那位同学所讲述的故事是否属实。果然，从那之后，那间教室里空唠唠的，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身影。

而我在校的三年里，虽然与她并没有什么交际，却一直在她的庇护下，这才平平安安熬到了初中毕业。

毕业以后，我与几个哥们一起去了成都工作，在一间私人皮鞋厂里混了几年，辗转就到了2002年。那年我十七岁，与车间里一个叫丽的女孩谈了生平的第一次恋爱。

丽比我大两岁，有着与苏情一样的瓜子脸与桃花眼。而使我鼓起勇气向她告白的原因，是那天中午我们在食堂里排队打饭的时候，她正巧排在我的前面一位，我闻到了她与苏情身上一样的香水味，当时我就觉得莫名的喜欢。

于是那天夜里，我便托一哥们将她约在了附近的江边见面，并握着一只玫瑰花向她告白：“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很久了。”她微一迟疑，我便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疯狂地亲吻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不顾一切地拥抱着一个女孩子，仿佛要将她融入我的身体里一般。

一夜激情之后，我与丽便确定了恋爱关系。但那一段恋爱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便结束了。理由是，丽认为她只是一个替代品。她告诉我，我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并不是她。

那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又会是谁呢？

当然，我并没有告诉她关于苏情的事，也没有告诉她，她拥有着与苏情一样的瓜子脸与桃花眼，还有一样的烟花树的香水味。

2，

第二年开春，我便离开了成都，独自坐上了前往广东东莞的列车。

我之所以会选择去东莞，是因为我从一位同学口中得知，苏情年前刚去了东莞，目前正在一间歌舞厅里做陪酒女郎。

到了东莞之后，我也去了那一间歌舞厅，做了一名服务生。

我们在那间歌舞厅里第一次见面，她并没有认出我，是我主动上去招呼的：“咦，情姐，真巧，你也在这里上班呀？”

她想了好一会，仍旧没有想起我是谁，于是我提醒她：“我是中野中学，二零零零级的阿文，许铭文呀？上初一那会，徐海找我收保护费，你还帮我解围来着。”

她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同乡见面，总是分外热情。夜里下班，她便约我到附近的一家露天奶茶店坐下，叫了两杯热奶茶，两份麻辣烫，一面吃一面闲聊起来。

奶茶店的上方被一颗十米来高的大树覆盖着。时值仲春，树干上密密麻麻地盛开着鲜红的花朵，在褐黄色的路灯下，就像是一朵朵绽放的烟花。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其它的树木都是花红叶绿，而它却只剩下张牙舞爪的枝杆，一片绿叶也不曾见到。于是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向她阐述了我的疑惑。

她告诉我，那叫木棉花，秋天叶落之后，一到春天鲜红的花朵便破干而出，兀自挺立在枝头上，展示着自己独树一帜的美艳。因其独特的美，她还特地给它们取了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做烟花树。

后来我偶然问起关于学校里的传闻。我说：“你走了之后，学校到处都传着你的故事，称你是跟着武阳一起走的。”

她说：“是的，我当初是跟他一走的。”然后她又问起我，学校里是不是还传言说她肚子当时怀着武阳的孩子？我如实告诉了她，她称那些都是真的。可是后来我又问起她关于之后的一些情况，她只是撇过头，黯然地说了一句：“后来到了长沙，相处了几年，实在过不下去了，也就散了。”

我看得出她好像特别的伤心，我无法想象在之前的那一段日子里，她究竟经历过怎样的苦难。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相处得很平淡，只是每晚我都会陪着她在那间露天奶茶店下闲聊上几句，然后彼此相对地一直坐到凌晨奶茶店打烊。我们亲眼见证着那一颗烟花树从花开到花落，到吐出嫩芽，长出绿叶。

当绿叶铺满枝的时候，辗转就到了六月，她忽然变得异常的烦躁起来，手里的香烟经常一根接着一根的没有断过。我知道，她是因为周通的事心里不畅快。

周通是最近常来歌舞厅里的一位熟客，也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地痞流氓，仗着手下有一帮人，经常欺横霸道，做威做虎。

最近他总是缠着苏情，动手动脚的老占她便宜，早在同事之间传开了。

我一把抢过她刚点上的一支香烟，扔在地上，关切道：“你已经抽得够多了，别再抽了。”

她揺一揺头，“你别管我，烦！”接着又从桌上取出一支香烟点上。

我望着她说：“我知道你烦什么——是因为周通那混蛋对吧？”

她望着我，扯了扯嘴角，“知道又怎样？难道你还能杀了他不成？”烟雾从她的唇角溢出，缭绕而上，像是给那一张苍白的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我思索良久，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对她说：“好，他要是再敢欺负你，我杀了她。”

她咧着嘴笑，“说什么傻话。”然后起身结了账，转身离开了奶茶店。

我望着她的身影，感到一种莫名的落寞。那是一种对现实充满了失望的落寞。

回到出租屋后，我脱掉工作服，对着悬在角落里的沙袋一阵狂练。自从初一她为我解了徐海之围后，我每天都会回到家训练上一段时间。我想，我必须让自己拥有强健的体魄，等那一天她需要我的时候，随时为她挺身而出。

3，

几日后，周通领着几个跟班又一次来到歌舞厅，并指名让苏情前去陪酒。苏情进去之后，其他的同事又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嚼起了舌根。

大概十分钟后，我忽然听见包厢里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酒瓶碎裂的声音。我顿时心乱如麻，一脚踹开了包厢门，正准备冲上去揍周通一顿，可是立马被周通的几个跟班给摁在了地上。

我见她手里握着半截啤酒瓶对着周通的胸口嚷到：“混蛋，你信不信，我杀了你？”我看见她的手因愤怒在颤抖着。

周通却不以为然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戏谑道：“有本事的，你朝这刺！”好像根本就不相信她扬起的手，会真的刺下去。

可是，我却感觉到她似乎已经做下了鱼死往破的决定，在她扬起手的那一刻，我忽然挣脱束缚，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喊了一声：“去死吧混蛋，让你欺负老子的女人……”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半截啤酒瓶，直挺挺地扎在了周通的胸口上。

大概是因为紧张吧，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隐约记得在一阵混乱之中，她拉着我的手冲出了那间歌舞厅，奔跑在闷热的街头上。已经忘记奔跑了多久，我渐渐失去了意识，是突然降临的火灼一般的疼痛让我惊醒过来的。睁开眼睛，我才知道，我们已经回到了她的房间。

当时我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她已经帮我剪掉了衣裤，正捧着一瓶药酒蹲在床边替我清理着伤口，我一脸担心地问她：“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她不知为何，忽然咧起嘴，笑着揺了揺头，低下湿红的眼圈，亲吻着我灼热的嘴唇。那突如其来的爱意，使我忘却了所有的疼痛。我忽然挺立起身，将她抵在墙壁上，不顾一切地亲吻着她的身体，热烈地撕扯着她的衣衫。那种近乎疯狂地占有，竟让我们彼此感觉到了无比的快活。

只是我的心却一直在祈祷着：如果这只是一场梦，我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4，

苏情篇。

1998年10月，那几天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肚子，我经常会感到恶心呕吐。去医院检查之后才知道，原来那根本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我的肚子里怀上了武阳的孩子，于是我将这一惊人的消息告诉了武阳。

武阳并未表现出一个即将做父亲的欣喜，也并未表现出一个未成年人该有的恐慌，只是对我说，他的一个哥们在长沙那边一间歌舞厅里看场子，正好需要人手让他过去。希望我能够与他一同前去，并称到了那边，等攒了钱，我就可以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一起将他养大成人。于是我就一厢情愿地将那些话，当作了是他对我们未来的承诺。

于是我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孤注一掷地跟着他去了长沙那边。

到了那边没多长时间，他开始在我耳边念叨：“我们都还小，现在生孩子，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孩子，都是最坏的选择。”并坚持让我把孩子做掉。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反抗几句，后来也就烦了累了，一气之下就去了一家私人医院做了流产手术。

但令我彻底感到绝望的是在2002年的冬天，当时我在他工作的那间歌舞厅里做陪酒女郎，被当地的一个挺有名的黑社会老大看上了，非要拉着我陪他喝酒上床。武阳跟他的几个哥们闻讯冲了进来，一进门就被几把刀子架在了脖子上。呵，当假老大遇上真老大，一下子就彻底的怂了。在对方的恐吓之下，他忽然跪倒在地，哀求道：“大哥，你不要杀我，你想怎样都可以。女人嘛，满大街都是……”

在那一刻，我彻底对他感到了失望。当一个人痛苦到极点的时候，好像生死也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我迎上去踹了他一脚，然后顺手攥起桌上的一支啤酒瓶子，回头就冲着那个黑社会头子的脑门上砸去。

后来在一阵混乱之中，我冲出了那间歌舞厅的，一路就逃到了火车站，跳上了前往广东东莞的长途列车。

那正是我一直向往的城市。因为那里有着特别漂亮的木棉树，花开的时候特别的美艳动人，于是我给她更名叫做“烟花树”。

到了东莞之后，我又去了一间歌舞厅工作。歌舞厅的外面有一家露天奶茶店，那里就有一棵十米来高的烟花树。新春刚过，光秃秃的枝干上便绽放起烟花一般美艳灿烂的花朵。我每晚下班之后，就会来到这里叫上一杯热奶茶，静静地欣赏着她的美艳动人。

在我来到东莞的一个月后，我认识了一位叫做阿文的校友，他每晚都会坐在我的对面，陪着我一起坐到深夜奶茶店打烊。我知道，他看着我的眼睛里有光，只是当我离开长沙那一晚，我的心就已经彻底的死了。所以当阿文听说我被周通欺负的时候，对我说：“好，他要是再敢欺负你，我杀了他！”我只是咧着嘴不以为然。

可是当他真的将碎裂的酒瓶不顾一切地扎进周通的胸口时，那一刻我的心不由得一动。那一句：“让你欺负老子的女人……”久久的在我的耳边回旋。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我暗暗许下誓言，只要这一生他不负我，我必生死相依。

后来在一阵刀光剑影之中，我们拼命冲出了那间歌舞厅，一路奔回我的住处。

我望着他血肉模糊地倒在床上，手忙脚乱地从储存柜里找来药酒，剪掉他的衣裤，为他清理伤口。应该是酒精的作用，使他忽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的手被他捏得生疼，犹如是火灼一般。我不曾想过，他那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力气竟然那样的大。

当他看清楚是我之后，又立即松开了手。那一脸惊慌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他惊醒之后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担心自己满身的伤痛，反而问我有没有受伤。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彻底底的融化了，在眼泪还未来得及掉下去之前，我低下头吻上了他的唇。他像是蓄谋已久似地忽然挺立起身，将我扑在墙壁上，不顾一切地亲吻着我的身体，撕扯着我的衣衫，用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侵犯着我的身体。而我却并未感到一丝的不适与厌恶，反而在他带给我的狂风暴雨、汹涌澎湃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活与爱意。

第二天我们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我躺在他的怀里，点着他的胸口问他：“你昨晚说，我是你的女人，是认真的吗？”

他低下头望着我，一面轻抚着我的长发，一面认真地说：“当然是认真的，傻瓜，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是从一位同学那里打听到你的消息，才来到这里的。”说完之后，他紧紧地将我拥进他的怀里，仿佛要将我嵌进他的身体里一般，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就像是一艘飘飘荡荡的船，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事后我与阿文一直担心警方会找上门，于是就去了当地的一个朋友家里躲了起来。直到一个月后，我的朋友才从歌舞厅那边打听到，原来周通好不容易捡回一命，死里逃之后忽然良心发现，竟然并未向警方提起我俩。歌舞厅的工作人员担心报复上门，自然也都不敢在警方面前胡说八道。就这样，我与阿文竟平平安安的度过了一劫。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与阿文进了一间电子厂工作，两年后我们攒了些钱，盘下了歌舞厅外的那一家露天奶茶店，我给它更名为“幸福茶店”。

开业的时候新春刚过，那一颗烟花树上开满了绽放的花朵。我捧着一杯热奶茶站在烟花树下，望着阿文一脸开心地向着前来吃茶的宾客们问好：“您好，欢迎光临幸福茶店，祝您新春快乐，身体健康！”

我也不由得幸福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