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悲欢，大都隐藏在平淡的外表下，曾经我总认为有沉痛的过往便要哭天喊地，似乎除了沉沦再无其他才能显示出对生命的忠贞，带有了原罪的生命，似乎只有不幸福才能带来救赎。可是直到遇见清影，我才发现，人的生命，一如大地，荒凉而繁华，尖锐而又包容。
不仅仅对别人，还有自己。
初夏的时候，我家对面新搬来了两个人，看似是新婚的小两口。男的身材高大，站姿挺拔，浓眉薄唇，眼神清冷，打招呼时永远礼貌而疏离。女的中等身材，皮肤白皙，脸上总挂着温和的笑，一双黑眼睛温和又清澈。
我并不算是自来熟，虽然对新邻居女主人还算有好感，但接触并不算太多，因此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停留在点头之交上。偶尔也能听到她丈夫叫她的名字，清影。眼波清若，倒影暗浮，真是个好名字，让人不自觉地就印象深刻。
后来出门碰到她倒垃圾，一改往日宽松的长裙，套上了一件淡绿色针织衫，我才发现她小腹隆起，已是明显的孕相。看见我看她，她微微一笑，黑眼睛温和的弯了起来：“已经四个多月了，之前一直穿的比较宽松，不太明显。”
“ 嗯，是啊，今天才刚刚看出来呢。”我也微微一笑，看着她温柔的抚摸着肚子，小心的下着楼梯，黑色垃圾袋在腿边绊来绊去，看起来极为不便。便问她：“都怀孕了，怎么还自己下来倒垃圾，你先生呢？”
她停了一下，叹了口气，似乎是有点无奈的说：“他啊，跟还没长大似的，不太懂得面面俱到的关心人。”
“可你毕竟都这样了啊。”我皱了皱眉头，“要不我帮你带下去吧，反正也顺便。”她一犹豫，我已经把她手里的袋子拿了过来。
她感激的冲我一笑：“有空来家里玩，我很会做东西吃的。”
“ 好的。”
当然后来我也没有去她家串门，我们依然停留在点头之交上。再次有交集，已经到了初秋，天气已经很凉了，天空呈现出一种水洗过般的透彻的蓝，轻轻的裹着棉花糖一样的白云。阳光透过清冷的空气，闪闪亮亮，像一件漂亮的外衣披在城市的身上，带来些许明媚的暖意。
买完早餐走在街上，我小心的撩起裙子，昨夜下的雨真不小呢，温和的秋天也有这样情绪躁动的时候。不过这里的路况不好，有些地方水会很深，可能要有人倒霉了。这样想着，就听见前边路口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似乎是有人跌倒在了一段陷下去的路面里。
我和清影还真是有缘啊，连不小心的一句乌鸦嘴都降临在她身上，我心里生出小小的愧疚。
“下了这么大的雨，你为什么还自己出来，你先生呢？”我简直有点愤怒了。
“他不知道我出来，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她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但是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憔悴。
我知道不能再往下接了，别人的家事我并不想打听。可是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相比之前，有了孕妇特有的臃肿和笨重。于是我把我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说 ：“我送你回家，我们赶紧换身衣服。”
她摇了摇头：“不，有一个地方，我必须得去。”不同于以往的温和，她面上呈现出的竟是一种决绝的坚持，让我不由自主的点了头:“我送你。”
在出租车上，她嘴唇铁青，十指张开又握紧，白色的裙子脏了，上面有泥水的印记，但她却丝毫不在意，也似乎完全忘记了身边的我，沉浸在不知名的情绪或是记忆里。我有预感，我正在接近一个故事，或美丽，或凄凉。
汽车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了郊区的一栋房子外面，白色的二层小楼，素雅的立在棵棵大树的掩映下。清影站在门外迟疑了一会儿，嘴唇从刚开始的铁青变得苍白，眼睛却黑的发亮，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她颤抖着整理自己已经并不算妥帖的衣服，把干了的泥搓掉，抻整齐衣服下摆的褶皱，然后才挺直脊背，轻轻的跨入了第一只脚。
院子里很干净，摆满了白色和黄色的花，一个女人纤细的背影在花间若隐若现，旁边有白色的长桌，桌子上依然是摆着白色的花儿，聘婷的盛开在透明的细口花瓶里，温婉而秀丽，像是在诉说着主人辛勤的呵护。
大概是听到了声响，女主人转过头来看向门口，然后直起身子，轻轻的向我们走来。
一个怀孕的女人，在下过大雨的清晨，忍受着身体上的不适穿过半个城市，竟然是为了来看另一个看似与世隔绝，过着安静田园生活的女人吗？不，这个院子虽然安静美丽，但我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还是有哪里不对。女主人面容虽然平静，但眼睛里却流淌着明显的悲伤，似乎在代替着流干了的眼泪。那把空着的藤椅，角落里安放着几本书和眼镜，有薄薄的灰尘落在上面，像是尘封的一个梦境。最终，我的目光落在了女主人的胳膊上，准确的说，是落在了上面戴着的黑色的孝带上。这个去世的人，会是谁呢？
两个女人面对面站着，女主人自然是疑惑的，她好看的眉头轻蹙，声音有些微的沙哑:“请问你是？”
“我是宋凡的朋友，听说他出事了，我想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所以…”清影的语气很急切，她期待的看着女主人，神情柔软的类似于某种小动物。
可是女主人沉默了，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眼泪就已经汹涌而下。
清影眼中的光芒慢慢的暗淡下来，她看着女主人胳膊上的黑布，缓缓的后退了两步，她倚靠在树干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有鸟儿清亮的叫声婉转划过，可是唯独她的脸是苍白黯然的，就像是温暖的阳光都拯救不了的，逐渐枯萎下去的花儿。
我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人的感觉是极其灵敏的，虽然我并不知道清影的过往，但是我却依然肯定的知道了这个叫做宋凡的人，对清影是多么的至关重要。
宋凡的妻子终究是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她注视着清影，眼神似是了然，又似是释然，她转身回到院子里用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拿着纸走到清影身边，淡淡的说:“这是他公墓的地址，你若想去跟他告个别，就去吧。”
清影把纸条紧紧的握在手里，最终还是掉下了一串眼泪，汹涌的打湿了纸条上的字迹。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墓地，墓碑们整齐的排列着，清风习习，蓝蓝的天空与绵延的草地相接，上面点缀着点点小花，空气里是泥土与花草的香味。人们缅怀逝去的生命，硬生生在死亡之地打造出清新美丽的风景，希望逝者从此安息，然而生者自己心中的遗憾，却再也没有机会去抚平。
我微微叹息着，跟着清影停在一个墓碑的前面，照片中的年轻男人浓眉薄唇，像极了清影的丈夫，嘴角噙着的一丝微笑却是温暖而干净的，不难想象他活着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模样，可是世事无常，面对无法预测的明天带来的灾难，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勇敢的面对，然后等待每一个日出日落，等待新的明天一次次的轮回，远远的将这无法面对的灾难抛在时光的灰尘里。
我看着站在宋凡墓前暗自垂泪的清影，心里百感交集 ，眼眶不禁也湿润了。
倾诉吧，清影，虽然阴阳两隔，但这依旧是属于你们的时光。穿越过去和未来，穿过厚重的墓碑和泥土，你还是会看到他，通过你的眼睛，通过你久远的，被珍藏起来的回忆。而 我能做的，只能是帮你去采一束开的正好的花儿，来祭奠这英年早逝的生命。
那天清影待了很久才肯起身离开，她脸色苍白，犹如失去了灵魂一般，但是却平静了许多。我担心着她的身子，也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陪着她回家了。
参与了一个人的过往，知道了她内心深处的秘密，两个人的关系自然而然的亲近起来，彼此愿意敞开心扉，聊一聊过去和将来。就像此刻，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我坐在清影家的沙发上，喝着她亲手榨的果汁，酸酸甜甜的连着她的故事一起倒进胃里。
“ 我们小的时候，我从来不会叫他的名字，我一直都叫他二哥。他，我，我哥，他姐姐，我们经常会一起玩，因为他比我哥小一岁，所以我叫他二哥。”清影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 那个时候，我们从来不知道烦恼是什么，每天一起上学，放学，放学后一起出去疯玩，一直就这样持续到了高中。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哥和二哥的姐姐有点说不清楚的感觉，就是两个人经常会说些悄悄话，有时候会瞒着我们两个出去，蓝帆姐看着我哥的时候眼睛也总是亮亮的，特别是他们相视一笑的时候，眼睛里全都是星星，好像除了对方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那个表情，我现在都忘不了。我当初以为，这便是最幸福的了吧，我们四个，会永远的在一起。
可慢慢的，我对二哥，似乎也有了一种相当重的依赖，我似乎越来越能理解蓝帆姐的心情，那种把对方看成是生命的中心，无时无刻不想着他的心情。我觉得二哥应该也是喜欢我的，他会在看到我喜欢吃的东西时给我带回家，会帮我补习我怎么都学不好的物理和化学，还会在我不开心的时候想方设法的逗我开心，我总是想着他对我的好，在梦里轻轻的笑出声来，以为时光会一直这样延续下去，可是世事无常，生活随时会丢给你一记耳光，恶狠狠的让你记住，命运总是会有诸多张面孔。
蓝帆姐和哥哥已经到了高三，用父母的话来说，就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容不得有丝毫懈怠。也因此，双方父母禁止他们再在一起。大人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总是不同的，我们固执的认为大人眼中的世界是毫无乐趣且世俗的，也幼稚的认为自己可以做一切对的决定，仿佛时事还有命运不过是呼啸而过的大风，只要年轻的勇士们抓紧自己的长矛，我们终将挺过漫天的风沙，迎来明媚的春光和雨露。现在想来，不过只是幼稚的一厢情愿，可笑的很。”
清影苦笑着摇了摇头，双手握紧了手中的杯子。
“ 当时的我毫不犹豫的选择支持我哥和蓝帆姐姐，那可是爱情呢，那段如此年轻的时光，认为有了爱情世界好像都不再重要了。可是，我如此的支持他们，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有私心的，二哥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而且他也认为我哥和他姐不应该这个时候谈论感情，反而是应该好好学习，追求自己的人生。他的这种态度让我很不安，于是在这种情绪下我选择了和他相反的做法。
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时是恼怒下的故意捣乱，还是想证明什么，或许又都有。但是现在一点都不重要了，因为我这个赌气一般的决定，引发了一场巨大的灾祸，掠夺了所有人的幸福，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清影声音颤抖，痛苦的说道。
“ 可是你也不能把错误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我忍不住劝说，“毕竟人都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你这样说是因为你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清影激动的摇了摇头，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里，“蓝帆姐姐死了，那么漂亮，那么温柔的蓝帆姐姐，如果不是因为我帮助她从家里跑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我答应她…或许…她根本就不会死！”
一瞬间空气静止了下来，果汁新鲜的气味仍然飘荡在空气里，像是某种神奇的介质，把我的思绪在过去现实之间拉扯着。
“那天，在蓝帆姐又一次考试没有达到优秀之后，她被阿姨关在了家里，被罚闭门思过，并且从此以后不能在见我哥。我哥当然很担心，于是就找了二哥问他怎么回事。
我现在依然记得那天的情景，也是夏天，下着蒙蒙的细雨，二哥和哥哥说了好久的话，出来时，两个人的脸色都是暗沉的，就像窗外的乌云。哥哥给我一封信，让我跟着二哥给蓝帆姐送过去。
我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路上的时候问他的想法，可是，他依然给出了那个令我失望的答案，就是首先要有立足于社会的能力，其次才能谈爱情，否则现在的恋爱毫无意义。当时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钻进他后面的雨衣里，听着他的声音侃侃而谈，弥漫在雨里，说不出的令人难过。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那么爽快的答应蓝帆姐吧，想要以此来向二哥证明，现在这个年纪的爱情，一样也会有好的结果。
可是，我哥的信却是告诉蓝帆姐，以后不再和她见面了，要她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这对于蓝帆姐才是最接受不了的，她当即表示要去找他，并且需要我帮她。”清影回头看着我，黑眼睛里满是悲伤，“我帮她了，当天叔叔阿姨没在家，我谎称蓝帆姐已经睡了，让二哥放心的到小房间里给我补习功课。可是没想到，叔叔阿姨正好回来，看到要跑出去的蓝帆姐，震惊愤怒之下想要拉她，拉扯之间，蓝帆姐跑到了公路上，一辆汽车又正好飞驰而来…”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她就这样死了，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我没有给哥哥送过信，没有让二哥去小房间给我补习物理，更没有造成蓝帆姐的死…可是，无论我睡了多久，睡了多少天，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还是没有改变，蓝帆姐不在了，而我的二哥，也再不是我的二哥了……后来他结婚，换了另一座城市，我都默默的关注着，却不敢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我害怕啊，害怕看到一个冷冰冰的，眼里满是恨意的二哥…可是现在，我终于有勇气见他，却隔着生死，连想念都带着遗憾…”
她的眼泪又一次涌出来，河流一般的蔓延着。
我轻轻的抱了抱她，无言的安慰。
我能说什么呢？一失足成千古恨，人生就像很多个岔路口，可是有时候却偏偏就走上了最泥泞的那一条，然而，在你做出选择之前，你怎么能知道究竟哪一条会是平坦的通途呢？我们都是纯净的小孩，可能会在不经意间染上风霜，面对命运露出的爪牙，无助，彷徨，痛苦，没有出路，可是在这些荆棘的拥抱里，依然还是要带着流出的血和泪，轻轻的亲吻伤痕累累的过往，缅怀又纪念，怀揣着锈迹斑斑的过往依然拥抱未来的日子，生命的伟大，大抵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