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之际，谨以此文献给含辛茹苦盼儿归来的姥姥和大智大勇平凡伟大的母亲。
“过几天回了家见到姥姥，你就说，你五一去看你小舅了，他现在挺好的，又胖了。另外，那个人被抓住了。应该很快就要判了。”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我说。
我嗯了一声。小舅被人骗了，帮别人运输盗窃来的钢材，结果那个人跑了，而小舅却被扣押在保定一所监狱里；案子现在还没有结，要等那个人到案才行；也因为如此，小舅现在还不用劳动；他吃住都挺好的，两个人一间，每顿饭15块钱，两素一荤……哦，对了，最新的消息是，那个十恶不赦的主犯逃到了内蒙，最近终于被抓住了。案子应该很快就要开庭了。
关于小舅的这一切情况，我已经烂熟于心。不仅是我，家里任何一个人对小舅的消息都了如指掌。姥姥经常问身边的人小舅怎么样了，而每一个被她问到的人，也全都能对答如流。我们还会定期去探望小舅，给他留点钱，并把最新的情况带回来给姥姥。而姥姥，总是出神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喃喃地说：”快判了就好了。”
其实，她所盼望的早日判决、争取减刑是一场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因为，她的小儿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01
小舅死于三年前的一场车祸。也是现在这样一个乍暖还寒的季节，醉酒的他骑着一辆电动车几乎全速撞到了横向行驶的一辆汽车上。小舅被震得飞了起来，并且后脑着地，当场人事不省。在医院戴了七天呼吸机之后，他终于抛开年迈的父母亲，带着他们为他四十多年的操劳和牵挂，不负责任地任性而去，丝毫不考虑这任性的背影将给耄耋之年的父母带来怎样的毁灭性打击。
姥姥是大字不识的农家妇女，一生最大的意义就是生了一群儿女。妈兄弟姐妹五个，三男二女，妈是大姐。听妈说，本来，这人间并没有小舅的位置，我原来有个三舅，后来在九岁的时候因病去世了，姥姥为此痛苦不堪，才又要了小舅来冲喜。正因如此，已经四十多岁的父母对这个最小的儿子宠爱有加，到了宠溺的地步。听妈妈说，小舅到了八岁的时候，还在床上撒娇耍赖。而妈和大舅在同样的年龄已经一起担着一个水桶磕磕绊绊去村口的井里打水了。
长大后的小舅，虽然继承了姥姥姥爷善良老实的性格，心肠极好，但是却无才无能，懦弱憨实，口才笨拙，做生意被人骗，干工作被领导同事说。人过四十，终究一事无成，一个月只赚2000多块，到现在还和老婆孩子挤在二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 这样的现状当然让他更加不开心，养成了酗酒的毛病，经常喝得烂醉，并终酿惨祸。
可是，再憨的儿也是娘的心头肉。小舅去世的消息无论如何不能让姥姥知道啊。她在自己四十多岁的时候失去了九岁的儿子就曾痛不欲生，而今，八十多岁的垂暮之年，失去四十多岁的儿子，这消息岂不要了姥姥的命？小舅，你是如此地不明事理，命运，你又是如此地不通情理！
02
家里从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所以小舅出事后，其他人的惊慌失措都堆在了脸上，张惶不知所以。可是，妈在这关键的时刻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和定力。
小舅横卧街头半个多小时之后，有好心路人翻出了他身上的手机，随便拨打了一个，打到了二舅儿子晨的电话上。当时，他正在给姥爷理发，而妈就在旁边。听他在电话这头说了一句:“是，某某(小舅名字)是我小叔。”然后神色大变。妈立刻使眼色让他出去接电话，并故意假装出去倒垃圾而跟了出来。了解情况后，妈让晨去通知大舅他们，并且交代了每个人要做什么事。然后她自己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转身进屋平静地继续给姥爷把头发理完。虽然耳聋眼花，但却丝毫不糊涂的姥姥，立刻追问，是不是小舅出什么事了？妈淡淡地解释说，没事，他把手机丢了，别人捡到了要还给他，我已经让晨去取了。
现在想来，妈这个一辈子柔弱平凡，没有当过任何类型的领导，也没有做过任何大事的普通妇女，平时家里人谁有个头疼脑热她都要急得睡不着觉，而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竟然做到胸有惊雷而面似平湖。爆发力和忍耐力在她那平凡而瘦弱的身体里是以怎样令人惊异的奇妙方式结合在一起啊！但是，这平静的湖水背后，隐藏的又是怎样超出常人的苦楚和忍耐！一贯老实真诚的妈，出于本能开始演戏，她不能让自己年迈的老父老母面对这个残忍的现实！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人间至悲，她又怎忍心让迟暮的他们承受呢？
为了不让老人知道，妈隔绝了所有感情脆弱的人，并用电话联系指挥小舅那边的事情。姨在小舅出事之后，经常泪流不止，眼泪随时从红得像桃子一样的双眼中涌出。妈当机立断，让她最近不要来看老人，并跟姥姥姥爷说姨去外地玩儿了。由于怕姥姥姥爷听到或者起疑心，妈打电话都是到院子里去打。三月底的天气，春寒料峭，经常冻得鼻尖发红，手脚冰凉，回屋要缓半天。
我平凡的母亲，朴实的母亲，只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却做出了这人间最伟大的事！
03
小舅去世后，妈马上把其他的兄弟姐妹召集到一起，商量的第一个议题就是老人那边怎么办？
大家七嘴八舌商量着主意。这个说，纸是包不住火的，那个说，先瞒着，到春节瞒不住了再说，有的说，先说病了，然后病情逐渐恶化，把消息一点一点透露给老人，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热烈讨论了半天之后，一直盯着地面发呆，一句话没有说的妈开了口:“必须瞒，瞒到死！谁也不许乱说！”
关键问题上，大姐定了音，其他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而开始齐心协力想以什么样的借口来隐瞒这个天大的事，难度无异于以纸包火！
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借口，却又被集体否掉了。俗话说，说破玄机不为奇。因为这条妙计被人用过。
我的姥爷有个大哥，我的大姥爷。大姥爷的小儿子，我唤作六舅，比我小舅大几岁。前几年，大姥爷患病辞世，留下年过九旬的大姥姥。谁料祸不单行，大姥爷去世一个月不到，六舅就在一次酒后突发脑梗，最终不治。由于担心大姥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其他几个儿女很“天才”地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借口来向老人隐瞒。他们说六舅去国外打工赚钱了。而且还时不时把“六舅的来信”念给大姥姥听。信上说，他现在挺好的，赚了一些钱，还开始学外语了呢！只是机票和电话费太贵，不能回家或者打电话，但是，他过一段时间会回来的。
大姥姥信以为真，每次捏着“六舅的来信”，浑浊的眼睛里闪着自豪的光芒。在这个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的农家老人的心里，幺儿已经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每次有人来看她，她总会把话题扯到幺儿的身上，咧开没牙的嘴笑个不停，那笑意顺着满脸的皱纹荡漾着，快要从皱纹的沟壑中满溢出来。而来人往往是陪着笑脸应承着，却趁老太太沉浸在喜悦中的时候，背过脸去假装擤鼻涕，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
姥姥对此心如明镜，每次见到大姥姥家的儿女，都叮嘱他们，千万不要让老人知道真相。可是，命运，你为何如此残酷，让同样的命运降落到姥姥的身上！我想，相比起来，大姥姥是幸福的。哪怕这幸福是镜花水月，但在老人心里，这就是希望，是活下去的力量。而，我的姥姥，虽然年近九旬，却不痴不傻，心窍通透，我们又该拿什么去瞒她呢？她会信吗？此刻我才真的体会到，什么叫做难得糊涂。人生在世，真不必事事清明，就让自己那么稀里糊涂但却快乐地活着，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04
不能说出国，不能说去外地打工，毕竟要长远考虑。最后，大家商议了一个残忍却好用的借口: 因偷盗钢材被关进了监狱！
姥姥姥爷一辈子安分守己，勤俭养德，清明做人，从不和人起争执，更别说吃官司了。姥爷在困难年代曾做过大队书记，手中也曾经过大批物资，却从未将一针一线拿回家。“物虽小，勿私藏，苟私藏，亲心伤。” 可以想见，小舅“盗窃”的行为将会给两个老人带来怎样的痛苦。可是，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借口，可以长期将真相掩盖下去。而且，与儿子的生命比起来，老人盼儿回来的希望已经盖过对他不走正道的痛心。
借口讲出来，姥爷倒是想得开，难得糊涂，所以没有多问，姥姥果然不信。都说母子连心，在小舅去世的那天，姥姥没有来由地烦躁、慌张、心跳不止。她也曾疑惑地问妈，小舅是不是死了？妈咬紧牙关，不露一丝破绽地说，没有的事，别瞎想！
但是，有句话说得好，一句谎言要用一百句谎言来圆。一辈子老实的妈尝到了这句话的滋味。姥姥嚷着要去看小舅，妈马上告诉她，监狱离城里非常远，因为担心犯人逃跑，所以故意用利锐的石块来铺路，弄得坑坑洼洼极为难走，车子根本开不进去。所有来探望犯人的家属，必须把车子停在几公里以外，然后蹒跚地通过这条石头路才能到达监狱。以姥姥的腿脚，根本进不去。姥姥问住得好不好，妈马上说，最近去看看他，回来跟姥姥说。于是，关于小舅的消息一点一滴活灵活现地传到了姥姥耳朵里: 大舅去看他了，他挺好的，长胖了；过了一阵，他换房间了，还能洗澡呢；又过了一段时间，舅妈去看他了，留了五千块钱，但是根本用不了……
妈跟姥姥说，等那个逃犯抓到了，就开庭，以后宣判，然后让小舅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回家。姥姥终究是没读过书的农村妇人，终于还是信了。每次去“探监”之前，姥姥都絮絮叨叨跟妈说一堆话，无非是让小舅洗心革面争取减刑之类的。回来后，妈在给小舅烧纸时，流着泪将这些一一说给他听……
世上有两种东西是儿女最不忍见的: 母亲切骨的悲痛和绝望的眼神。三年来，妈就这样硬着心肠，任凭内心翻江倒海却面容平静地承受着这一切。三年了，以前从不说谎的她像个安静的秀女，专注地编织着今生最大的谎言，用这张用心血和深情编织的严密的网保护着她最亲爱的老母亲，小心守护着老人脆弱的心。
“你小舅的官司就要开庭了。等定了，让他好好改造，很快就能回来了。”姥姥对我这样念叨着，昏花的双眼中闪着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