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房

三十七岁的张枫死了,血癌。

然而,十三岁的女儿高雅雯自始至终不知道妈妈的病情已经恶化到死亡的程度。整整半年,大块头的高小山消瘦了好几圈,黑眼眶,青胡髭,白发疯长,更加沉默寡言。三岁的儿子高志,只去医院看望过两次,每次都在门口远远望着,紧闭小嘴,眨着双眼,垂着双手,一副淡淡的表情。不亲昵,生疏,舍得。

李素丽,这个刚过66岁生日的老妇人,左眼几近失明,虽然做过两次小手术,但都在恢复期内,宿命般不断遭遇家人变故,无法忍痛抑制泪水,加重了病情。儿媳去世,她心里的空洞,再也不能被填满,随着时间的流逝,寒气逼入骨髓,深入血液。那视力微弱的右眼,凭靠本能,雾里看天、辨认,模糊地感知周遭的一切。

面对相伴近50年的老伴儿高立明,她好像突然不认识了。

半年前,这个黑白班交替的仓库看门员,还沉浸在刚拿到智能手机的新鲜感里,每天清晨,睁眼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拿起枕边的手机翻看微信,以及各种“边缘化”的订阅号。早上6:30,晚上赶夜班的他还躺在床上,耳旁是小孙子高志的玩闹嬉笑声,阁楼上刚上初一的高雅雯带着沉重的起床气在大动作地整理书包的摩擦声,8点要去加油站上班的高小山躺在沙发上翻看手机视频的各种嬉闹声,准备去上班的张枫脚踩高跟鞋的下楼声。

这个现在的六口之家,去年刚刚过世一位91岁的老妇人--高立明的老母亲。她脾性古怪,患有严重的帕金森症。五年前被儿子从老家接过来,腿脚不利索的她,每天变换着两个姿势已经把卧室窗外有限的四季景色看透了。去世前两个月,卧床不起的她依靠儿媳李素丽端水喂饭,换洗沾染屎尿的贴身衣物。从这个房间里散发出的浑浊味道,一度让张枫想把高志圈在阁楼上玩耍。她这样的想法也只能在自己脑里循环往复几天罢了,看看高立明的眼神就知道可行性。而现在,高立明的卧室就是这间,他肯定是用消毒液彻底清理了地板,把原来东西向并排放置的两张单人席梦思床换成了一张双人大床,丢掉了原来放置老人衣物的简易布面衣橱。之前房间里东南角老人专用的蓝色靠背转椅,现在被一个用来缓解颈椎病的不锈钢椅子所代替。小孩子每天下午在这张双人大床上蹦跳,打乒乓球。

张枫负责一个知名品牌烤肠的小销售点,干了将近12年的她算是元老级别的员工。从家步行10分钟就能到达的工作地点,是她多年来所活动的有限范围。从结婚来到这个城市,她甚至都没去过只需10分钟就到达的保税区,更是对里面的进口超市一无所知了。供她施展能力的小天地,位于一座地下菜市场。这个沿海城市的气候变化,在大街上逐渐增多的外来人口着装上深刻体现出来:猝不及防、多变。夏季,在通往她那面向楼梯口的柜台前的地面被海产品摊主清晨搬货时滴洒的粘腻海水、被挤压滴落的蔬菜汁混合着各种灰尘覆盖。冬季,迎面而来的海风穿透她白色工作服和里面的羽绒夹袄刺进瘦弱的皮肤。心劲十足的她,数日度年,期盼丈夫能发达,孩子成绩能出色。

高雅雯的脾性像极了高小山:不爱洗澡、爱搞恶作剧、倔强、敏感。多次气的姑姑高语心无力教育她。对于比她小十岁的高志,溺爱多于嫉妒:奶奶多吵一句弟弟就会被她嘟囔半天,嫌弃没有文化的她不如少说教;但每当妈妈给弟弟买小礼物的时候,那怀疑的眼神让张枫都不敢多言。与其说她正值青春叛逆期,不如说是从小被溺爱娇生惯养的后果。5岁那年,李素丽带着她回老家探亲,农村街道雨后坑坑洼洼,走惯城市柏油路的小孩子穿着粉红色的小皮靴蹦蹦跳跳向前跑,专门踩泥巴较多的湿滑路面。走一会儿,看看后面紧赶慢赶的奶奶,指着一处水洼,让奶奶踩起水花给她看。当奶奶一脚踩起的水花溅到她那黑色打底绒裤时,高兴得手舞足蹈。

高语心于今年初离婚了。离婚协议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每月前夫支付1000元抚养费给8岁的女儿李小薇。在领离婚证的半年前,她从居住了9年的两室一厅搬离:是她带来的东西,都不留,婚后按自己心意购置的家具也尽量搬走。想想以后未卜的前路,她无暇多顾。但女儿还要在这个小区的师范小学读二年级,新的住所就选在了同一小区较南的一个单元里。零碎物品太多,终于通过表妹帮忙搬得差不多了。在离开时,她的眼角滴落大颗眼泪。

她大学毕业后参与工作,一直住在娘家到结婚,从来没有一个人租住房子生活过。在与前夫分居的那些深夜里,从16楼的窗口望出去,看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她被深深的不安和恐惧包围着。有着老死不相往来决绝的心情,却没有独自生活的勇气和能力。如果,再坚强一点,日子会不会更好过?

如果说李素丽有预感女儿会离婚,那么对于儿媳的重病,她却无从查找原因。158cm的张枫,这么多年来,身子骨是弱了些,但从未得过大病,感冒不用吃药都很快就好。记得前年,中元节那天,她提着两大袋熟食回家,遇见路口烧纸祭奠的人,回到家后,突然莫名发起高烧、浑身哆嗦。据说,打针吃药都没效果,后来李素丽拿着家里剁肉的大菜刀在张枫的卧室里口念驱逐令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张枫就好了。事后,李素丽坚持认为张枫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连一向不信邪的高小山,竟然都相信了这种说辞。或许通过这件事,又助长了她对这种处理方式的信心,此后几次,小区里谁家小孩子彻夜啼哭、谁家孩子莫名高烧不退,都来请教这个老太太去给看看。至于到底是坚持吃药的效果,还是她走了几圈的作用,大家却都没有深究。

有时候,200斤重的她,爬上5楼后坐在自家的沙发上,抚着针刺般疼痛的膝盖,念念叨叨不知恳求谁快把这毛病给带走。有时候,她会走到阴面二儿子的房间里,看着他的衣物,也会低语一番,希望他能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狱回家。有时候,听到儿子儿媳在阁楼上尽量压低声音的争吵声,她唉声叹气地坐在床头,心里想着这个家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对于家里的现状,李素丽窝了一肚子的火,却也只能在快吃饱饭的时候,冲着微醉的高立明小声嚷嚷两句,埋怨他太实诚不懂得为自己考虑。快到40岁的老大一家四口蜗居在上面的阁楼上,夏天最热的时候,毒辣的太阳透过那层薄板炙烤着逼仄的有限空间,而温度稍微降下来的时候,却因改造的问题,南北不够通透,北面搭建起来的储物间里潮气丛生,衣服潮湿、鞋子发毛。她至今都记得当时的情况:当时,公司有一套房子要分配,从高立明和另一老乡中选出。为人太过实诚的高立明,心想自己家孩子还小,没有坚持,就把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给了别人。面对老伴的一次次数落,高立明一次次沉默,像只老牛。

如果当初争取到了那套房子,起码老大现在可以独门独户地带领全家好好生活;还或许,小儿子不会走上那条道路进了监狱。可惜,他这样软弱的性格就决定了现在这般可怜兮兮的命运。

不过,还好,这么多年来,儿媳张枫勤勤恳恳,一心努力维持着过日子。老大家的大部分生活花销都是她挣来的。高小山对电脑游戏有着近乎癫狂的瘾。刚结婚那会儿,张枫为了能稳定住这么个大人,从旧货市场买了一辆小车,托人改造成了炸鸡柳的三轮车。从此,只见清朗的好天气下,他们家小区门口就站着那个低头看手机的人。一天中看到他的时间也有限:上午9点以后出摊,毕竟很少有人会大清早就吃油性这么大的食品,不到11点半就收拾下把车拖回了地下室,正好错过中午路过的人群;然后趁午休的时间,打着休息的幌子再登陆家里那台传统的大砖头电脑,旁若无人地噼里啪啦一阵激烈厮杀;下午3点以后再出摊,已是常态。就这样混沌地过了几年,网瘾没戒掉反而又随着智能手机的流行添了新嗜好--网络聊天,不分场合地聊。

就在老大不分昼夜与各种屏幕后的“美女”嗨聊时,弟弟高小宁从之前混迹各种酒吧舞厅的主儿,通过熟人介绍,摇身一变成了某集团副总裁的司机。每天一张瘦小帅气的脸配上西装革领、锃亮的皮鞋和浓重的男士香水,活脱脱一努力奋斗的有志青年。二十几岁的年纪,加上这个新标签,很快老乡们都开始操心帮他物色起对象来。这个机灵的二小子,可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人,不等那些亲朋好友发来对方的联系方式,他就被看到和一高挑的美女逛商场了。从张家大女儿到王家外甥女,前前后后,张枫很意外地在家里见过了小叔子的好几任女友。于是,她的气不打一处来了,各种言辞相向,说来说去,主旨大意中心思想就是某些人不要不清不白地就走进这个家,得想想明白家里以后做主的人是谁。矛盾在一次次的见面中升级,彼此心里窝火,等待着爆发。

高语心是个温婉的姑娘,工作时虽然也爱美,逛街买衣服不少,但是每月也按时给家里贴补。刚毕业后,做过洗衣店洗衣工,卖过保险,直到应聘去了韩国公司,踏踏实实做了几年会计,攒了点积蓄。哥哥隔三差五借两百,有去无回;弟弟两周一次要几百,没说过要还,她也不好意思问,时间长了,手里就那么点儿存款。结婚时,她深知家里不会有多么豪华慷慨的陪嫁,除了母亲特地找人做的几床新铺盖,剩下的就全是她自己的筹谋了:一张5000元存款的存折,分期付款购置的新电视和洗衣机,向朋友借款买的冰箱。男方是本地人,村房改造,分了两套楼房:一套公公婆婆住,一套计划给他们生孩子后住。她和前夫忙活了1个多月,才将高层的房子基本装修出样子来,当时看着刷完漆的小型两室一厅,心里涌起满足感: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小家了,终于可以不用跟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了。

结婚后的一年时间里,她辞掉了外企会计工作,与QQ上认识的一个朋友共同投资了一个幼儿园,她多年工作的积蓄都投了进去。对方负责日常经营,她只是隔三差五地去查查账,然后利用空闲时间,考出了驾驶证。

终于某一天晚饭后,张枫向公婆提出高小山不能再这样囫囵吞地混天度日了,眼看着高雅雯也大了,各项生活花销也逐渐增多。大家集思广益后,一致认为卖啤酒鸭是个挣钱的好门路。说干就干,找门头房,买烤鸭设备,通过多方打听找货源,一切很快就绪。高小山开始了新身份--鸭店老板,名副其实的老板:李素丽从养殖场送货人员手里接过货,按部就班地去毛、清洗、除掉杂物、上烤箱、刷油等,他就等着顾客来到眼前,指定了一只然后切成小块儿包好,最后收钱。高立明夜班的时候,白天上午去帮忙,下午回家睡觉。高语心隔三差五跑去看看,表示关心。干了两年后,房东提出离谱的房租大涨价。家里人又一次集合头脑风暴,最后锁定了张枫销售点斜对面的小单间。这下好了,高小山可以完全依赖老婆了。一天下来,张枫不仅要顺利完成自己的销售计划,还要随时注意对面的自家鸭店。

高小宁交往过唯一超过两年时间的女朋友是李小薇的幼儿园副园长-王然。以免再出现之前的尴尬局面,高小宁提前在嫂子等一大家人面前闹了一场,通过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仍东西夺门而走。过了两三天时间,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他带着王然回家了。李素丽看到这个肤白貌美话不多的大高个女孩,喜上眉梢;高立明看儿子大包小包的水果提到家里,之前的怒气早烟消云散了;高雅雯为了看清这个“新阿姨”,故意在客厅里假装看电视,以侧耳听她们聊天。张枫和高小山忙完一天回到家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晚饭。高小宁看他们到家后,没有任何言语。李素丽招呼一家人吃饭,饭桌上,看着二儿子淡定地吃饭,旁边的王然稍显拘谨,大儿子只顾大口吞咽,张枫像是还在顾忌几天前的摩擦,只是与王然寒暄了几句关于幼儿园工作的事儿。好不容易吃完饭,老大一家利利索索去阁楼休息了,高小宁和王然也准备回到他们租住的地方去。李素丽悬着的心总算轻松下来。

高语心早就认识王然,而且还是闺蜜。当得知她离婚的时候,王然直言很早就有预感。有时候,前夫李华去幼儿园去接李小薇放学,王然就看出了他风流的本性。在结婚后的前两年,高语心深知李华爱玩,也听到过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当时,在驾校做教练的他,经常带漂亮的女学员和其他教练一起聚餐K歌,而且每次都是不同的角色。为此,高语心还跟他吵过架,他不清不楚地解释说那都是请客的学员,连朋友都算不上。时间长了,遇上节假日,李华稍微有点好的表现,就让高语心的疑虑打消了。一家人一起去趟海边,找个小餐馆吃顿饭,李华再陪着她回趟娘家,情人节送个高仿的包,就能让她舒心地以为自己算是幸福的。虽然,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影响着公婆,他们也曾隔三差五地要求高语心趁年轻尽快生个儿子,李华嘴上很少说,但内心和父母的想法是一样的。

经过了一年算是风平浪静的好日子。虽然这期间,也有小插曲,比如王然的一次流产,李素丽陪着在小区门口的诊室里打了三天消炎针;高立明换了一个公司,继续做看门员;李华辞掉了教练一职,自己在老丈人家附近的文化市场盘了一个小店面,卖各种观赏鱼类及相关渔具、鱼食;高小山的烤鸭店,每天顾客稀稀疏疏,人不算多。年底的时候,张枫觉的身体不太舒服,呕吐恶心地厉害,一查,怀孕了。一家人喜出望外。虽然,医院明令禁止查询婴儿性别,但考虑到以后的生活质量,全家人还是托关系在老家医院确认了是男婴。高小山明显地对媳妇多了体贴关怀照顾,几次主动拖地洗衣服,虽然还是大部分时间专注于手机各种聊天软件;关于第二个孩子的性别问题,张枫口头说不喜男孩儿,可实际行动却证实相反;家里两位老人特别谨慎,这体现在饮食、穿衣、出行等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早饭一定要吃鸡蛋,以前中午在工位附近买着吃,现在尽量由李素丽去送饭,晚饭一定等着下班后再开始变着花样炒菜做汤,提前买好纯棉的孕妇贴身衣物,洗刷用品一律换掉,再多买几双老北京布鞋,等等;高雅雯矛盾了,既期待有个小弟弟玩,又内心恐慌有人来夺走父母对她近乎娇生惯养的养育方式。

姑姑高语心对于即将来临的家庭新成员也是满心欢喜,网上购物的时候开始选择性地挑选小男孩的衣服和玩具,听朋友聊起二胎需要注意的问题后,也第一时间转发给嫂子张枫或打电话叮嘱李素丽。听闻大舅哥有了儿子,李华内心也按捺不住了,多次向高语心显示出想要儿子的愿望。商量几次后,两人打定主意等李小薇上了二年级之后就准备二胎。这个事情,定下计划,也算是给他父母有了交代。两人还是需要努力挣钱,一来需要把当时投资幼儿园赔的十几万块钱还上;二来,一家人的日常花销、李小薇的各种训练班费用;最后,就是二胎的各种花销了。两个人的计划,需要两个人去完成,但一个人的性格却不那么容易被改变。听闻,有个打扮很时髦的30多岁女人,经常抱着一只宠物狗,去李华的鱼店玩。高语心内心警觉起来,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女儿去鱼店帮忙,这样的监督方式,也间接地助长了李华懒惰的脾性:他几乎没清洗过鱼缸里的过滤膜和各种渔具,因为周末总会有人来清理。每天来往鱼店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高语心认识的,至于传闻中的那个女人,她一时分辨不出。

张枫怀孕期间,总感觉枕边人像被智能手机勾走了魂儿:挺着大肚子的她,除了自己的工作要忙,还得分心去观察高小山坐镇的烤鸭店。虽然,饮食被安排的营养十足,但她的脸色看上去似乎有种不健康的白。潮湿炎热的一天,高小宁身上散发着酒气回到了家,碰巧张枫请假做检查后在家。不一会儿,在阁楼休息的她听到下面客厅里小叔子大声的嚷嚷声,想到10岁的女儿高雅雯也在客厅,她扶着陡峭的楼梯把手慢慢下楼,刚平稳落脚,就看到高小宁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菜刀面向她,而在餐厅地上半躺着泪流满面的李素丽,高雅雯吓地躲在妈妈身后,而此时的张枫也因害怕浑身颤抖。高小宁的嘴里嘟囔着含混不清的话,在客厅里围着娘俩打转圈。李素丽哭腔很重,近乎乞求般向小儿子呼喊:“可千万别做傻事……不怪任何人,就只能怪我们这无能的父母……”张枫突然想到了前天晚上一家人商量卖房子的事儿。

家里这套复式的楼房,是高立明30年前跟随老家几个伙伴一起来“开发”这个渔村的唯一战利品。从他自己一人在这异地他乡凑合过日子,到现在一起生活的四世同堂,时间带来了更多的家庭成员,却也过滤掉了应有的和睦。已过而立之年懦弱的大儿子一心贪玩,扛不起生活的担子,大儿媳倒是很会过日子,起早贪黑地忙碌赚钱;28岁的小儿子,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最终都因没有独门独户的房子告吹了。每当李素丽想组织一大家人坐下来,都静心规划规划房子的时候,大儿子没有一句有主见的话,大儿媳强硬地坚持得先解决她这个小家的问题,毕竟刚结婚时,说是有房子。而这样的讨论,通常都是除二儿子高小宁之外。李素丽深知,这关系到一大家生存的问题,不是一次两次说道就能解决掉的,一旦讨论的过程中,老大家的“自私”态度显露太多,肯定会激起高小宁的强烈反应。一年又一年,时间就在李素丽的埋怨声中,高立明逃避现实的生活方式中,老大一家的“委曲求全”中,高小宁对这个家的“偶尔光临”中,转瞬而过。

额头渗出的汗水浸湿了黑色的衬衫,心中怒火烧红了双眼,沉重的鼻息声,青筋凸起的手里紧握那把菜刀,绝望而冰冷的眼神刺向近在咫尺的嫂子和侄女,高小宁最终还是无力挥起,“咣当”一声,菜刀落地,李素丽长吁短叹,眼泪爬满了皱纹丛生的脸。惶恐无助地看着小儿子拽起自己床头的黑色背包,摔门而去。长久依靠降压药维持血压的这个老人,突觉眼冒金星,头疼欲裂,瘫软在冰凉的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断续地听到儿媳张枫电话里和高小山在争吵,什么保险,什么地段,什么首付,废物败家子之类的话语,言辞激烈,怒不可遏的样子。被吓傻的高雅雯,木然地坐在楼下客厅沙发上,不敢正视地上坐着的奶奶,也不想登上阁楼去看到妈妈难以遏制的愤怒。

傍晚,两位老人和阁楼三口人,沉默地吃完晚饭,都聚在客厅,貌似聚精会神观看搞笑的综艺小品,除了电视里的笑声,周围一片静默。高小山转头看向斜倚在沙发靠背上的母亲,提出了高小宁结婚的问题,李素丽冷冷地看了一眼胡子拉碴的大儿子,一边抚摸着肚子一边剥桔子的大儿媳,然后询问似的看向高立明。等到他带回要结婚的对象,再说。高立明简短的一句话,不容置疑的口吻,让本想趁着下午发生的一幕把事情分析清楚的张枫硬生生把想法又吞咽下去。

高语心带着李小薇随从公司同事去苏杭玩了一周。回来的当天晚上,她发现李华新添了几件衬衣和内裤。等到女儿熟睡后,两个人就新衣服争吵起来。面对闭口不提衣服的丈夫,高语心强烈怀疑他是做贼心虚,怕是那个传说中的女人送给他的。她指责他不顾家,每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从来不管孩子的教育和老婆的辛苦,只顾自己一人的享受和快活。她看不到生活变好的迹象,从来都是她自己一人在努力挣钱,他挣的钱都不够自己花天酒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事实很清楚,家里大部分的家具,都是她花钱购置的。对,她让他感觉自己窝囊,她说的那些话,让他听上去像个废物,像个傻瓜,像个寄居在她身上的寄生虫,日夜啃噬她的心血,让她痛不欲生。他看着她在客厅里来回地走动,看她把抱枕摔到自己头上,看她一脚把凳子踢歪,看她把自己前几天刚买回来的鱼食撒了一地,看她走过来推自己一把。他忍无可忍,抓起她的头发猛力一推,她面朝坚硬的地板,重重摔了下去,他满脑子是她刚才羞辱他的话,眼前这个女人把她所有的不幸都推到自己头上,可是她有什么资本,连个儿子都生不出?!他一脚踩在翻身想站起来的高语心鼻梁上,她的眼镜被踩坏了,眼角被刮出了血。他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像只斗败了的母鸡。他转身想去次卧睡觉,却被高语心扔出的鞋砸中了后脑勺。他紧皱眉头,用尽全身力气般狠狠踩了她的右脚。她站起身,一瘸一拐向房门外拉扯着他的衬衫,他反手拽着她的头发,她头疼难忍,在楼道口大声看着救命,反复喊着救命,十一点钟的夜晚,同楼层的其他三户人家,没有人开门。

她被猛力推搡到地上,眼睁睁看着他走进侧卧,反锁住门。或许是眼角的疼痛,或许是肿胀的右脚,或许是火烧般疼痛地鼻梁,也或许是满地的狼藉,使她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的婚姻,在今晚这一争吵打闹中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静夜,拖着浑身伤痕,她逃出了所谓的这个小家,冷清的街头,她一时不知该去哪里。

第二天下午,李素丽的眼角泛红,高立明猛抽着烟,高语心脸上贴着创口贴,上午医生说鼻梁和右脚骨折,需要注意休息一个月,还没来得及去配眼镜。昨晚,朋友王姐收留了无处可去的她。她希望父母能为她做主,能去那个家里狠狠教训一顿李华,让他承认自己所犯的错误,让他跪求她的原谅,让他承诺担当起该尽的义务和责任。这些坚定的想法,她希望不必亲口说出来,她的父母和兄弟就能理解和体会到,并能完全做到让她发自内心的满意。可是,高立明嗫嚅着些听不清的话语,李素丽认为得跟李华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个好儿子的作为。可是,商量来商量去,电话没打,门也没出,她不知道他们在怕什么,难道自己的孩子受到这样的侮辱,都不足以让他们哪怕拿起电话臭骂一顿那个废物吗?

张枫看到小姑子可怜的样子,气得直骂,她让高小山去揍一顿那个畜生,那个不是人的家伙。高小山不置可否,却神色恍惚地低声问妹妹到底是因为什么事闹成这个鬼样子。那个自己媳妇口中的畜生,看着根本就不会动手打人这么厉害。他质问妹妹的怀疑,那些新衣服说不定就是他自己买的,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传说中那个女人。

高语心终于心领神会了他们的态度和想法。

李小薇没人接送,儿媳一周没有见到面,公公婆婆怀疑两个人闹出了事情,再三逼问下,李华大致说了原委。老两口觉得高语心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和李素丽的电话里,把两个人好一通批评,从头到尾不提一句打闹的结果。李素丽生气地质问他们怎么管教的好儿子,把自己闺女打成了骨折。这通电话的作用就是,缓了两天,李华来接高语心回家。无家可归的那一刻,她想和他离婚。父母兄弟的态度,让她失望却没有动摇那个念头。可是,经过三四天找房子看房子,再想到自己一人带孩子的艰辛,她最终动摇了。

就在高语心家庭矛盾看似解决后的一周,警察局电话打到了高立明家,让他们尽快过去签字:高小宁因贩毒、吸毒、容留他人吸毒被捕。走出警察局的那一刻,老两口颤巍巍,几欲跌倒。后续,交保证金、委托律师、听候法院开庭审理,所有的程序和手续,都经由高立明签字确认。

在高小宁被羁押等候宣判的日子里,高志出生了,高雅雯上了四年级,李小薇上了大班,高小山手机微信里的女性朋友增加了很多,张枫因顺产高志时元气大伤面色蜡黄,李华换了金融押运的跟车工作,高语心不再担心丈夫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李素丽左眼动了一次小手术,高立明越来越喜欢下班后平躺在床上发呆。

七年,一纸宣判书。他们的等待,有了这说不清是好是坏的结果。

或许,父母管教不了的孩子,就要由别人来管教,窜天猴一样的倔脾气经过改造,或许能稳重些。李素丽经常把这样的话念叨给全家人听。张枫对上次高小宁提刀恐吓的行为仍心有余悸,不过,也好,这样她暂时不用担心受怕。以后,她要更加努力挣钱攒钱,给两个孩子交学费,交保险,买好看的衣服买好吃的食物,还要每年拍一张全家福,而且最为重要就是要在高小宁刑满释放出狱前把房子的事情都解决好。

高雅雯不止一次跟高语心抱怨,自从有了这个二胎弟弟,爸爸妈妈就不再关心自己了:对自己的学习不管不问,对自己的要求都不答应。张枫却觉得这孩子的嫉妒心太强,也越来越不懂事,甚至好几次把自己怼哭。面对自己娇生惯养大的孩子,她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次疯狂的打闹之后,高语心和李华也有过甜蜜的一小段时光,三口之家还曾去了省内大峡谷游玩,周末去老家亲戚家走动,小假期去周边市里朋友家小住。可是,没有三个月的好时光,李华又开始经常性地不打招呼深更半夜一身酒气地回家,高语心知道,那些貌合神离的幸福背后,始终隐藏着自己的重重疑心和李华难改的本性。终于,在一个寒冷的深夜,她趁次卧的他熟睡后,翻看了他的各个交友沟通软件,不仅看到了那个传说中漂亮女人的照片,还有他特意保留未删掉的聊天记录。所有的那些肉麻情话和甜言蜜语,都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让她头晕目眩。浑身冰冷的她,看着窗外,或许离婚,就不必再受折磨。

三个月的分居生活后,为了女儿上学方便,她先在同一个小区租了简装修的套二,把自己生活所需的大部分家具都搬了进去。虽然简陋,但起码没有人会在深夜把自己赶出去了。一个周末的晚上,从父母家吃完晚饭回来,等孩子熟睡后,高语心呆立窗前,夜色深沉,她不知道自己的情感出路在哪儿,如果他能真心悔改恳求自己搬回去,她是不是应该再回头,毕竟离婚会影响孩子。他心里到底是真爱自己吗?他对她的出走会不会痛心?他会改头换面吗?他能扛起这个小家的重担吗?现在自己一人带孩子,除了额外增加每个月1300元的房租费用,所谓的生活和有他的日子也并没有多大区别。可是,就这样租房子过下去吗?那些亲朋好友怎么看待离婚后的自己?自己生了病孩子头疼脑热无人照顾怎么办?万一自己失业了,没钱交孩子保险、房租怎么办?她头脑里所有思绪乱成麻,半瓶红酒也慢慢发挥了作用,她晕沉沉倒在了床上。

通常,高语心周末晚上回家后,会和老母亲报声平安,可是那晚,李素丽左等右等没有电话,高语心酒后沉睡,手机设置成了静音。两位老人担心,可只知道她从高层搬了出来,并不知道现在具体住在哪栋楼,心急如焚。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住址,帮她搬家的表妹。三个人在寒冷的夜里,十一点多打车去她的小区,大声敲门无人应答,楼层下面查看房间里没有灯光,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故?高立明这时才开始紧张起来,李素丽没忍住落下泪来,不敢想象。表妹想不如打电话给药房店员她的房东,看能不能要到钥匙,家里没人的话,再作其他打算。可是,房东电话里严重怀疑她们的身份斩钉截铁地拒绝提供钥匙。没有办法,三个人在楼层下面呆了1个多小时,浑身冰冷,只好打车回到家,一夜无眠。

事后,得知事情原委的高语心,内心五味杂陈。不能怪他们不关心自己,但是走到这一步也不是自己的错。她把要离婚的决定告诉了至今还劝和的父母。很快,她看中了一个靠近自己父母街区的小区顶层,一户改装过的阁楼,采光很好的两居室。她四处借钱,要好的初中同学和大学同学,关系还不错的同事,然后,通过几张信用卡,她凑够了首付,有了“高语心房主”的房产证。

张枫被相邻摊位的烤肠大姐和另外两个朋友,给架着回到了家。李素丽一边抱着哭闹的小孙子,一边着急地看着儿媳。她都听说了,大儿子和儿媳妇在市场上大声吵架,张枫一口气没上来晕厥了。她头脸发烫,手心冰凉,双腿灌了铅一样沉重地耷拉在床尾。高语心带着孩子急匆匆赶来,高雅雯满脸泪痕叫喊着妈妈,高小山在楼下客厅里低头玩着手机,高立明来回踱步斥责着儿子。她慢慢睁开眼,开始破口大骂:不要脸的贱男人,拿着我的钱聊骚,给那些贱女人买礼物充话费发红包,情人节的玫瑰花,你给你父母你老婆孩子买什么了?!然后就是一顿呼天抢地。

楼下一些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高语心竟不知哥哥变成了这种人。黑夜里,张枫睡不着就和小姑子高语心聊天。这么多年来,手机才是高小山的老婆,自从有了女儿,夫妻生活一年五个手指头数的清,孩子渐渐大了,张枫的生活重心是孩子教育和挣钱,高小山的兴趣爱好从台式电脑游戏和QQ科技升级到了智能手机,千万别说全家人都赖以生存的工作,那是女人应该操心的事情,仿佛他的人生目标就是游戏和聊天。她好多次自我安慰,人都有个兴趣爱好,玩游戏不是什么恶趣味,只要不沉迷那还好。很多时候,她羡慕地看着别人一家三口欢欢喜喜高高兴兴的样子,就自艾自怜起来。或许,自己多挣钱,多照顾他和孩子,他就能体会到自己的良苦用心。过年过节,自己舍不得买的那件双面呢大衣,换成了老公的一套名牌运动装和孩子一双名牌运动鞋。可是,或许他看到衣服的瞬间是满足和幸福感爆棚的,但没有体贴的思己及人。他习惯了忽视她的愿望和期盼,习惯了被她全方位的照顾。开始,她以为是他父母的教育方式致使他自私自利,后来她明白了:她自己也是助长他冷酷自私性格的刽子手。

顺产生完儿子后,她的身体大不如前,尽管从小轻微贫血的她一年中头疼脑热发烧不断,但从未像最近这样经常浑身无力,腰酸背痛,颈椎竟开始隐隐作痛,开始,她怀疑是长期倾斜称货拿货的原因,没有特别注意,以为做几次推拿就好了。

高语心从嫂子的嘴里得知:高小山这次真是无法无天了,微信上加了“一堆”直播女,从照片到视频,从暧昧言语到赤裸影像,这所有的前提是他发过去的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红包、转账记录,不仅仅是微信还有QQ还有各种交友软件。她清楚记得刚结婚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年冬天,她忍受主管的冷嘲热讽辛苦一个月挣来的800元钱,竟然一分不剩地被他偷走拿去在网吧玩了一个星期。她还记得省吃俭用几个月攒下来给两岁女儿交保险的保费,被他从卡里全取光不知用在了什么地方。这么多年里,这两件事曾伤透了她的心,要不是婆婆几近乞求的话语,或许她早就和他离婚了,他也无数次承诺一定改好。这期间,为了既能阻止他沉迷游戏不着家,她和婆婆商量着给他换过几台电脑,换过几部新样式的智能手机,甚至,为了他能更体面一些,她还贷款买了车。为了孩子,为了有一天他能改邪归正,为了婆婆的苦心和挽留。

可是,他一步步越走越远,她再也拉不住他了。她知道,儿子的出生,并没有稍许地转移他的注意力,甚至,他更加厌恶接近她了,他从来不主动要求同睡。以怕影响儿子为由,连续几个月都在客厅沙发上睡。每晚,她看着客厅里莹莹绿光手机屏前的他,有时候傻笑出声,有时候强忍着环顾四周,有时候起身去厕所一呆就是半个多小时。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的那些朋友不可能这么晚了还在一起侃大山,聊天对象显而易见是她不知道的一个又一个她。最近,她总是会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催促她要还的钱和利息。她一番追问下来,才知道他在外面借了高利贷,于是那天下午,她再也忍受不住,要么爆发出来,要么憋死。他一口否决,死不承认。别人都指名道姓说出来了,具体时间点的具体金额都清清楚楚地发送到她手机上了,竟还狡辩?!

后来,她找人查了他所有的QQ、微信聊天记录,得知的真相,让她作为一个女人和妻子倍感羞辱。高利贷的用途就是屏幕后面的花花世界。她调查出一个自称是东北地区的女人从他这儿拿了将近一万元红包,两个情人节都是99朵玫瑰,期间还送过衣服和化妆品。她电话过去,用十分难听的字眼臭骂了她一通,还威胁她如果不在两天内把那一万块钱归还,会找人让她这辈子痛不欲生。那女人估计没有见过这样的“疯子”,在张枫一天十几个电话的轰炸下,老老实实地分两次归还了那笔钱。至于,剩下的那些几万花费,她没法一个一个去要,那么多服务行业的那么多人,充斥在他的手机里。她看到那张嘴脸,觉得又脏又臭又丑。她想过,不如深夜先把女儿从这窗口推下去,然后再抱着儿子跳下去,这样就一了百了了。再也不用挣扎,委曲求全,再也不用看谁的嘴脸和眼色,再也不用愁房子和钱,再也不必受这肉身的欲望折磨。

搬进属于自己的房子,高语心一个月来一直忙活购置新家具,从房门到阳台,从厨房天然气接管到厕所地漏,从主卧衣橱到次卧床单,从玻璃天窗窗帘到地板细缝,她要仔仔细细收拾这个小窝,这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安全小窝,从此这个房子里,她才是拥有决定话语权的人。最近,她开始听到了一些传言,从那些她和李华共同的朋友口中。李华终于和那个女人“光明正大地”手挽手逛街了;李华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车给那个女人送早饭了;周末,有人看到李华和那个女人穿情侣运动装一起在海边跑步了……还有,原来,最初,那两人被传风言风语的时候,他们共同的朋友都知道内情,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原来,那些她坐在沙发上熬夜追剧,身旁痴笑傻笑的李华是在和这个女人逗趣聊天。原来,从来都是貌合神离的凑合,或许,那次打闹后的甜蜜都是假象,都是做戏,都是迫不得已,都是委曲求全,各怀心事。

高语心听张枫说,高小山在父母和自己面前下跪认错求饶了,痛哭流涕,对天发誓不再犯错,要踏实过日子。父母帮和对张枫说了很多暖心话,她想再给他一次机会,更何况,离婚是不可能的,儿子太小,离婚后,自己一个女人带着女儿不知道要怎么过活,既然有父母帮衬着,看上去真心悔改的丈夫,先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把高利贷的事情捋顺清楚,分期还完。那次市场上晕厥后,同住一个小区的不少人都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甚至有人还看到追要高利贷的人来打听自己家的住址。关系要好的那两家老乡,还曾单独约张枫出来吃饭开导她。既然,事情都做下了,还顾忌别人什么眼光,自己只能争那口气拼命要富有起来,至于高小山就看他的表现吧。

最近,哄睡小孙子,李素丽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浑身无力地发呆。这两年来,这个家发生的这些事情,会不会像楼下老四大儿子说的那样,这栋楼风水不好,西侧五户人家其中两户的大儿子都在结婚当天出车祸死掉了;东侧五户人家,一二楼全部出租,三楼独居着一个信佛的老太太,腿脚不灵便很少下楼;四楼住着老四大儿子,两口子刚结婚那会儿好几年要不上孩子;五楼自己家,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是让人省心正常过日子的。想想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付出,竟然在后半辈子快到入土的年龄,又一次面临家庭的大风大浪。高血压高血脂,静脉曲张的双腿,几近失明的左眼,经常锥心疼的腰病,她那么担心自己等不到小儿子出狱归来。每个清早,强打起精神,收拾这个家。

张枫告诉李素丽,最近颈椎和后背疼的越来越厉害了,在小区推拿的几次,根本没什么效果。晚上她后背疼痛的厉害,只能平躺着,翻身都像挑筋骨一般。区医院迟迟没出结果,把切片送到市医院,高小山拿到结果的瞬间,五雷轰顶。是不是因为自己作孽太多,现世报来了?

当前这个节骨眼上,即使加上筹款平台上的金额,商业保险,扣掉社保,手术费用还差很多。一家人手足无措。

卖房。高语心催促父母尽快做出决定。一来,救命;二来,高小宁出狱后的落脚地,总不能再与哥哥嫂子、侄子侄女、父母住在一起,他需要房子,才能成家。

躺在病床上,半睁着眼的张枫,同意卖房,卖了这个复式,换成两个小的,我们一家四口的两室一厅,自己还房贷。

高语心在几个房产中介处登记房屋出售信息。断断续续,有三四户过来看房,最终没有成交。

楼下老四的大儿子找人把楼前那排松树连根都拔走了,露出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他对李素丽说,总感觉冬天这排小松树发出阴森的飒飒簌簌的声音,不吉利。没过几天,他把单元楼门口正对着的那棵松树也锯断了。

前面那栋楼,200多斤重的大姨,逢集的时候,碰巧看到李素丽,拉着她的手,一直抹眼泪,嘴里念叨着人生不容易,受苦受难,一定要保重身体。

半年抗癌。最初两个月,好几次她对前来看望的儿子闺女说,等身体好能走动了,就辞职。她要先把自己居住的这个城市好好看一遍,然后带着孩子去天南海北旅游。对了,她还打算今年年底买一件奶咖色的双面羊绒大衣,去年隔壁摊位大姐那件好看极了,穿上特别显肤色。

曾经请客吃饭安慰她的那两个老乡,看着患癌后5个多月的她,整个人躺在床上像一张白床单下的一片叶子,隐约看到用来物理降温的冰袋斜放在她身体的各个部位。眼神已经涣散了,嘴唇上全是白皮,骨头上一层斑点密布的黄黑色皱皮。再也不可能恢复成那个喜欢打招呼的张枫了。以后,市场入口那个烤肠摊位,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我们一起玩儿吧,过会儿,妈妈来接我回家。”和高志一起玩的小女孩说。

“你妈妈呢?”她问高志。

“我妈妈早就死了。”高志紧盯着她手里的橡皮泥。

听说,高小宁表现良好,有可能减刑。高语心打算,去接他之前,多给他买几套运动装,运动鞋,想想有可能会是冬天,还要再买两套保暖内衣。

去年,王然和本地一青年结婚并生了个儿子。听说,李华失业了,又胖又丑,还染了黄毛。

现如今,在小区门口,还能看到残缺不全的A4纸上,写着那复式楼房出售的信息。

_________________完结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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