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次日,以一盏茶丈量时光,从容踏过一地跌落的繁花,驻足于守静安然的树下,等风来……
将小离

(壹)

忘是她的法号,因她入门的时候是净字辈,所以大家都叫她净忘,尊着称呼上一声净忘师太。

忘年岁不大,半老徐娘,当初到晓山庵她不过桃李之岁,如今十年已过,原本眼里沉浮不散的哀凉决绝如今也渐渐沉寂了下来,连同整个人一样,就像晓山之上清晨不散的凉雾,虽让人捉摸不透,但总是凉凉的,带着漫不经心的清意。

忘是带发修行,都说万千烦恼丝,断发即断了红尘,可是忘说,

“我的烦恼不在发上,而在心里。”

晓山之上,晨钟暮鼓起落,青灯古佛相伴,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可对于忘来说这已是莫大的慈悲。

不恋尘世浮华,不写尘世纷扰,不叹世道苍凉,不惹情思哀怨,闲看花开,静待花落,冷暖自知,干净如始。

她不曾想过,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晓山百里远黛,长年烟霭茫茫,有夹岸高山,山岭险峻,又远离京都,尘世浮华,故而寺庵清冷,香火不盛。

只有春秋之际才见得偶有几位游人侠客,登山赏景路过寺庵,顺道前来供几道香火,以示虔诚。

晓山千百成峰,虽是险峻,可风景却是少有的好。入春,铺翠冠儿,撚金雪柳;入秋,风烟俱净,天山共色;盛夏有余霞成绮,深冬有残雪如盖,是一个灵气清透的世外桃源。

忘记得是这样的日子,彼苍上横抹着半天的红霞,晓山百里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浮云遮蔽着幽静皎洁的月光,深涧流水,月下踏着红叶,在悠远的暮鼓声中,轻叩庵门的人显得那样神远而深沉。

这已是深秋晓山上的最后一位游客。

此时忘正在庭院里清扫完了最后的落叶,当她正望着那半天的红霞发呆之时,木门便传来吱呀呀的声音,紧接着便进来那位刚到庵院的游客。

秋风乍起,晚课已经开始,念经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遍了整个寺庵。

她站在原地,那游客也站在入门处,她海青芒鞋,清淡出尘,一眼望过去,全然没有了当初的轻狂任性,炙烈如火。

锦衣玉束,独立不移,腰间配剑想必锋利无比,踏云逐风,那般的潇洒无拘与这里清苦平淡格格不入。

那人走了过来,她便不禁退了一步。

那人站于她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

“安阳郡主,臣乃将军时越,奉圣上之命,前来接您回京,只望相见。”

她紧握扫帚的手不禁有些发白,脸上亦是说不出的难堪。

少顷,在沉沉木鱼之下,她方才回神过来,彼时已从诸般惊动的神色中恢复如旧,就像一位早已看破红尘的世外人,万事万物早已与她无关。

这样漠然清冷的神色让那人不禁心里苦涩。

遁世之前,忘是岭南的安阳郡主,俗名流盼,丹唇皓齿,眄视流盼。

她在晓山十年,不是逃避,而是心死。

“世间早无安阳,只有一个法号净忘的师太,将军请回吧。”

那叫时越的人不肯死心,终究在她转身欲离开之时,铿锵跪了下来,这个驰骋沙场的常胜将军,半生颠沛流离,剑下亡魂无数,不惧生死。

此时他却卸下所有的烈气,放下所有的尊严,只是低声恳求她,让她随他回京都,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安阳郡主,圣上旧疾复发,无力回天,求您见圣上最后一面。”

她抬头望去,清冷孤月,披纱带雾,红霞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那荼火之色,她记得,当年凌乱烬余,人马倒毙的战场之上,那人的战甲便是这个颜色。

前尘尽忘,这么多年也该放下了。

她遂闭了闭眼,叹息道,

“将军请回吧。”

云淡风轻,暮色苍茫,她低了头,那若不胜其所负荷的悲愁,像幽咽般冲破这沉静的深山,轻轻唤醒了她多年的旧梦。

佛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她已不记得,那是如何的烈,仿佛千疮百孔之后还能将她化为灰烬。

她自以为瞒了所有人,逃离尘世,却不想如今十年,还是能轻易的找到她,十年沉寂不过一瞬便已灰飞烟灭。

就像曾经那人说的,“流盼,我总是知道你在何处。”

忘,这不是缘,这是孽!

(贰)

那日主持叫她去抄写佛经,以静心魔。她心中有魔障,是入骨的毒,她见惯了生死,是阿修罗的蛊, 她心心念念不肯放下,也就无法成佛。

当她抄写佛经,字字之间都是条条句句

的规,满篇堆积就成了诸天神佛的慈悲,上至极乐净土,下至阿鼻地狱,三千世界,六道轮回。

主持问她,“净忘,你在庵中十年,可悟到了什么?”

净忘答,“不想,不念。”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主持看了看她墨下未干的经书,字体方方正正,利落干净,主持说,

“这书中字句皆是死物,你可知如何将它练活?”

净忘不知,摇了摇头。

“入尘。”诸般实践。

净忘说,“我已皈依我佛。”

主持说,“虔诚之人,在心不在身。净忘,你尘事未了,六根未净,又如何成佛?”

净忘说,“我佛慈悲,济世度人,佛可能超度我的孽?”

主持见她固执,不由叹了口气,“净忘,你心有杂念,不能四大皆空,这是你的障。你还有何放不下,皆去放下,还有何遗憾,皆去了结,等你真正放下了结的时候,便可以成佛了。”

净忘说,“主持,我不求成佛,我只望心不再殇。”

主持指了指庵门的方向,那是她曾来的茫茫江湖,万丈红尘。

主持说,“去吧,去化你的劫,我佛……慈悲!”

然后,她便随时越离开了晓山庵,去了京都,那个千里之外的繁华都城,那个她以为此生都不再踏入的地方。

她告诉时越,“我随你去,见他最后一面,然后茫茫江湖,此生不复相见。”

时越捧着那木兰锦素白绣衣,璎珞,步摇,一件不少,皆是她曾经最喜的颜色,最喜的图腾,最喜的玉石。

只是曾经妙龄女子,如今已是半老徐娘,那双灵犀妙动的眼皆覆盖上了一层浓厚的霜。

时越说,“郡主,圣上见你必定万般欢喜。”

“欢喜?”她讽刺地一笑,然后看了看那见不到尽头的尘路,她说,“将军,你不知当初我们是如何相互折磨。他恨不得饮我的血,食我的肉!”

时越低眉,少顷,开口已是满伤的悲哀,

“郡主,圣上他并不为一人而活,他有百姓要护,有天下要守,有满朝文武百官要辩,有历代江山社稷要稳。可即使如此,他仍是对你做了最大的让步,他已经对你仁至义尽,倾尽了自己所有的任性,只是为了护你一个周全。圣上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力,可郡主是否又曾为圣上尽力过?”

她看着满目琳琅,心里的千疮百孔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可终究只是痛,再无其他任何感觉。

她说,“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她一跃上了马,利落干净,英姿飒爽,她说,“他毁我一生,我何必以礼相待?将军,天色不早了,走吧。”

说完,便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叁)

“答应我,将来无论天下如何,你且要庇护我的家人安好,我的朋友安好,我的岭南安好,答应我,答应我后我便随你入京,一生一世的待你好。”

他伸手去接梨花飘零的残瓣,看这南方的雪,千树梨花千层雪,看她落花入领,微风起裾。

然后,清清扬扬,不傲不拘的一笑,

“好,我答应你。”

那年,岭南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淅淅沥沥的,林中瘴气又浓了一分,山间蛇虫又多了一些。

不出七日,城中便传来了疟疾之恶,瘟疫很快就在岭南横行,死了许多的人。岭南原本就是蛮夷之地,医术匮乏,有效治疗疟疾的药物只能从瘴气弥漫的林中所得。

据《东次四经·北号山》中记载有一种树“其状如杨赤华,其实如枣而无核,其味酸甘,食之不疟。”

岭南自古就有以枣治疟的经验,流盼便不顾阿爹的阻拦,一心去林中寻找药物,为的是自家染病的息弟和城中数千百姓。然而也就是那时,她在林中从蛇虫之下救下了一位叫穆华的公子。

曾以为是自己如意郎君,曾以为他安好自己便安好,曾以为此生便也只需这一双人。

佛说,心不动则不伤,可是这终究是她无法抗拒的劫数。

她何尝不曾想过,如若重新来过……可重新来过,她怕是也会一步一步走入这场无果的棋局,终归改变不了什么。

穆华,穆华,当初她是如何就轻易信了他的话。

他说,他是北方来的游客,千山万水,踏月无数,要来岭南看看书本上苗疆的可爱少女。

他说,自己孑然一身,她救了他的命,是要报答她的。

他说,岭南山水独特,想收藏一副舆图,了解地理方位。

他说,“流盼,你可愿随我回京都?那里车水马龙,热闹无比,你定会喜欢。”

盛夏一过,岭南的瘴气便渐渐少了些,疟疾之症也得到了控制,家家户户以枣为食,解了些许瘴气的毒。

穆华,当年家中息弟最是喜欢你,你可忍心看着他总角之年就命丧黄泉?午夜梦回之时,可曾看到他浅笑梨窝,一脸鲜血的模样?

是流盼的错,她不该费劲周折的给你画得岭南的舆图,好让你的千万铁骑畅通无阻的踏进了岭南的山河。

是流盼的错,她不该告诉你古方,让你解得了岭南瘴气,蛇虫之毒。

是流盼的错,她不该轻信了你的一往情深,让自己痴心错付,害了岭南百千生灵,战火纷飞。

是流盼的错,她不该不听劝阻,擅自带了一个北方人入了城镇,安息休养,阿爹说得没错,世间总有极其狡诈奸吝之徒。

在认识穆华的第三年,千万大军破了岭南,金戈铁马所踏之处皆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哀嚎声声,风云搅动,一夜之间,城破家亡。

她是在林中小屋里醒来的,这里曾是她与穆华两个人的世外,如今门前站着两位玄甲的兵士,她出不得,逃不掉。

她明明记得自己是要和穆华去北方的,听说那里都城繁华,笙歌不绝。

远处传来的声响,她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她……失去了什么……

直到七日后,卸下玄甲,熏香沐浴后姗姗来迟的穆华,才推开了那门,见到了流盼。

那一瞬间,他便知道,那个流盼含笑,将真心相付的女子已经被自己亲手杀死。

就埋在那人马倒毙的战场血海中,与她百越之魂,烈成生生不息的轮回。空留一个无心无魂的躯壳,来作为惩罚他的利器,伤之心骨,哀之魂魄。

眼前一片雾起,心火寥落,他每向前一步,她便后退冷视他一分,冷得,烈得,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说,“流盼,随我回京都,做我的王后。我将是一国之主,我给你整个天下。”

天下?

她要天下做什么!

她只想她的岭南,那片蛮荒萧索却又亲切和睦的土地。

她只想回到从前,在遇到他之前所有的岁月都好。

你只给我什么,却从不问我要不要!

你只让我失去什么,却从不问我愿不愿意!

最后,她是恨他的,恨之入了骨。

(肆)

这场梦做了太久,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到了盛都。

上元节刚过,城中还有不少来自远方的游客,街道上的花灯被人一一撤去,还有许多的孩童在河边打捞停滞的河灯,同她映象中的热闹如出一辙。

她下了马儿,慢慢向宫城走去,到处都是高台楼阁,繁华喧嚣。

她至今仍然记得,那年他带她来到盛都,他玄衣玉束,只需利落地跃步飞扬,便已身姿矫健的为她摘下了水中那朵最美的红色莲华,引得周围人群频频喝彩。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这月满冰轮,灯烧陆海,这缛彩分地,繁光缀天。

这些年,她哪怕梦到那时,都觉得恍若前世般的遥不可及。

至少,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时越催促她再快一些,她却停在宫城面前,止步不前,一眼望去,皆是疲惫和漠然。

十年青灯古佛,十年木鱼檀香,十年的疏离,十年的恨,她知道,她在晓山一天,便逃离一天。

她回头便看到时越 ,看他眉目清冽,甚是年少,想她家中息弟若还在世,怕也这般年岁了,心里想到这里,便不禁又痛恨了一分。

主持说得对,她六根未净,果真是无法成佛。

“安阳郡主,快随我进宫吧。”

她晃了神,转身便随他进了宫,这深宫清锁,四方天地。

时越谈资微浅,“我常听圣上说,郡主是女中豪杰,绝世之姿,是他一生最钦佩的女子,也爱慕与此。”

她面相冷漠,不为所动,只是看了看周围的红墙,随他前去。

时越便喋喋不休地说,“圣上是仁慈的君主,天下平升,百姓安康,现如今没有了岭南的战乱,国便再也无发生战事。”

她沉默不言,少顷才突然开口,“将军尚且年少,怎么可能知道当年岭南的战乱!”

她心结太深,才无法化解。

战乱!只是牺牲一个岭南便天下归心,四海平升?

时越说,“天下人,人人皆明,人人皆知。”

她透彻的雪肌与腕间轻灵的菩提子相得益彰,只是一个抬手滞留的样子,都极度掩盖她心上的不甘成败和眼里眉少之间多年沉淀而下的沧桑落寞。

“将军,不要再揭我伤疤!只有你不许不能!”

说罢,便大步越过他向前走去,只是讳莫如深之语让他叹息疑虑。

(伍)

是什么让当年剑指天下,意气风发的你华了白发?不过而立之年,正当指点江山的年岁,便已两鬓斑白。

究竟是岁月沧桑?还是心魔所致?

“你来啦……”

这轻轻浅浅的话,淡淡回荡在这空旷华丽的宫宇里,到底没有久别重逢的哀喜,像是朝夕相对时日日反复的问候。

一个身上繁复的十二章纹饰,玄衣缥裳,冕冠旒纩,皆是帝王之色。

他站在窗前回首相望,逆着光芒也能想象他面上复杂。

一个不急不慢地走进来,当年咄咄逼人的气势,早已被磨合地失去菱角般地平静。绝世之姿,只是除却这幅样子,却再无当年一丝半点的熟悉。

岁月竟然给了他们之间最好的解释,一个不肯放下,一个早已不屑。

本是这般富丽堂皇之景,在此时莫名黯淡苍灰。

“十年忽而,你变了。”他心上急促,冷不丁防的咳嗽起来,声声倔强。

她依然不肯说话,死死咬住的唇也不禁感到一丝血的味道,咸咸的,当年都熟悉入骨的滋味。

他突然走了过来,一步一步的铿锵,让她无法抗拒,也无法懦弱的退后一步。

他就在她的十尺之距,这么近,这么近,近得呼吸都若明若隐,曾经怦然心动的距离,如今无念无想的沧桑。

“流盼,梨花开了,陪我再看最后一次吧。”

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以后,便是生死呀,六道轮回,尘路茫茫,永生永世都再也没有你的穆华,我的流盼。

哪怕你我魂灵相逢,怕也只是前世之期陌途相隔了。

最后一次,世间仇怨不是都能在生死无常面前化解吗?

那么你我是否亦是如此?那么最后,你会回到我的身边吗?

艳静如笼月,香寒未逐风。这是她最喜的花,洁白无垢,飘零若雪。

他披了裘衣,站在树下的身影孑然落寞。这睥睨天下,傲骨之姿的人,此时让人觉得他脆弱得就像这不知何时便飘零的花,让她忍不住地就失了神,眼里沉星而落。

他一笑而过,轻描淡写地说着触目惊心的事,仿佛死亡在他眼里,只是撩发饮水般稀疏平常。

他说,“我死后,便让人在墓前种一棵梨树,这样每到初春时分,便有一场漫天飘落的花雨给我祭葬。这样,每年我便可以不再寂寞了。”

她说, “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何尝寂寞!”

穆华苦笑,自嘲地摇了摇头,少顷,他回过身子,一脸苍白死气,却自持骄傲,倔强如旧,他说,

“流盼,哪怕到如今这个地步,我都依然觉得自己无错。可终究我愧你,却是事实。”

“所以你才让息弟留在你身边,护他安全至今,好以此来弥补你的愧?”她淡淡地说,可个中千回百转的滋味却是这些年慢慢沉淀的复杂。

他低眉苦笑,“你知道了。”

“你让他来接我入京,不就是为了此吗?你以他威胁我,让我不得不来见你最后一面。”

穆华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流盼。”

她抿紧了唇,微花入领,少顷,她说, “我要带他走。”

穆华说,“去吧,流盼,带他回岭南,此生我已为你做了一切。你若还是恨我,便恨吧。”

他想,是他输了,彻底的输给了你。你说得对,失去了便再也得不到了。

我只是守着这座江山,死前见你最后一面,我若还给你一个繁华安好的岭南,你是否会有一点点的回心转意安我泉下亡魂呢?

流盼,你看,这梨花开得那样的好,比那年你我初见的那梨花开得还要好。

可是,为什么你不回头就这样走了呢?璎珞,步摇,木兰锦素白绣衣,都是那年记忆中的你,流盼,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我等了你这么久,为什么你要走?为什么你就这么走了?

他叫不出声音,也渐渐看不清了,心上涌动,嘴里也渐渐弥漫腥甜……

哪怕他倒下去的时候,她也是如此残忍决绝的离开了,她果真如此恨他入骨……

(陆)

“流盼,你疯了!你就这般想要逃离我?”

那气急败坏的人死死抓住她鲜血淋漓的手腕,这割破得满是伤痕,触目惊心的地方忖得她脸色更加苍白,就像尸体一样冰冷的白色。

她突然一笑,诡异得渗人可悲,他叫来医师给她治愈伤口,医师熟练得也有些麻木了。

只是这次,医师说,“公子,郡主伤及心脉,本就无药可医,若是再有轻生之念,怕下次便再无力回天。”

他看着榻上沉沉睡去的流盼,若非还有微弱的呼吸,还以为她已经撒手离去,这样的错觉,让他越加不安和心痛。

可是如若她睁开眼,那原本明犀之目也定是空洞无比。

他摆了摆手,便让医师退了下去。

他守了她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一身伤病也根深蒂固的落了下来。

岭南城破,他知道她是将所有的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抛了。

可是她不知,岭南瘴气蛇虫危害至深,岭南王故封自守,意欲封城立国,起兵谋反。岭南蛮荒之地贫瘠,人口骤多,兴兵练阵,死伤无数,才有了当年瘟疫恶疾的横行。

第四日的时候,京都传来密报,圣上驾崩,要他率领千军回京镇守,继承王位,此去凶多吉少,他不得不将她托付给岭南守将。

只是此次一别,既然是十年的遥遥无期。

流盼离开皇宫的时候,宫城门下正站着一位佩剑的将军,牵着他的鬃色骏马,锦衣玉束,长身如玉。

她站立住,远远看过去,不由叹了口气,当年诸多恶事,她不希望他再卷入这风腥血雨。

他只当不谙世事意气风发的年少将军,不需要背负恩怨颠覆人生的刀剑。

她走过去,一如既往的两人相互行了个礼。

她道,“将军,可愿护送我回岭南?离开这么久,我想回去看看。”

时越说,“圣上有令,让我镇守岭南!安阳郡主,启程吧。”

离开京都的时候正是春日,可她记得这年京郊的桃花泛白不艳,纷纷扬扬的就像一场冗长的葬礼,笙歌礼乐,她是一声都没有听到,整个京都寂静得如若一座死城,唯有一些行尸走肉还在尘世浮华间挣扎不休。

她看着渐渐远去的京都,回首,滞了马。

那四四方方的城墙就像一座囚笼,有些人一心想要进去,有些人永远都出不来。

那年,她看着他率领千军挥兵北上,一如雄伟之师,一路势不可挡。她便知,他终将是一代帝王,身系着千千万万个家庭的悲喜。

她买通岭南守将,好不容易才逃离了岭南。

尘世纷扰如故,她心至死哀凉。愿岭南再无家可依的亡灵能得到超度,都说,我佛慈悲,她便青灯古佛,以此赎她的罪,以此祈祷他的江山如画,他的风华无双。

她终究转身驾了马,临去之前,对着时越说,“他照拂你十年,给他行了礼,就走吧。”

时越听得明白,下马便对着京都的方向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的时候,便已见她两行清泪滑落,不待他反应过来,她便已扬鞭策马,一路南下了。

(柒)

这是他离开人世的第三个上元节,帝王的丧期未过,举国上下皆挂满了白灯缦巾,所以那一盏红色的莲花灯便显得尤为刺目。

持灯的是位女子,腕间轻灵的菩提子落尽尘霜,她披着白色的披风,逶迤的长发恍惚之下但见青丝,木簪沉静绾发收心,绝美之色漠然清冷,目色之间皆是悠远无念。

唯有面前莲灯,炙烈得将把她灼伤一样。

这是她最后一个上元灯节了,时越已经劝过她无数次,可是她却依然一心想要回到晓山,去化她的孽。

红尘万丈,她早已无念可想。

时越找到她之时,她正在滇河前放手中炙热的莲灯。

冬季的河水总是刺骨冰冷,她不经意间打湿了裙裾,却犹然不知,只是一心看着那盏莲华,心里不知所想。

时越记得,那年她听到圣上殡天离世的那天,她便在河中放了一盏这样的红色莲华,也是这般清清淡淡的样子,任着河水打湿自己的裙裾。

只是不同的是,那天,她哭了一夜,仿佛把今生所有的泪都流尽了,因为至此之后,他便再也未听到过她一声呜咽。

她总是一副清冷的样子,对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兴趣,仿佛她只是在一天天等待老去,死去。

如今的岭南民生富强,百姓欣欣向荣,早已没有当年蛮夷之姿,瘟疫横行的惨状。三年的时间里,她听得更多的是感恩戴德,欢声笑语。

无论当年战事如何惨烈,她知道,十年岁月,在当下的国泰民安面前,整个岭南都在沉寂,而这种沉寂给了所有人一次重生的机会。

穆华,这便是你还给我们的岭南吗?

她想,如今,她也应该真正放下了。

“安阳郡主,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她看了看远去的莲华,少顷说“时越,我只盼余生长伴佛祖。”

时越叹了口气,上前低身下来为她将裙裾上多余的水渍挽去,

“我知你此生再无牵挂,可……罢了罢了,你去吧。”

他不待她开口,便转身离去,那轻壮的背影在人群来往中倍是萧索孤寂。

或许也只是她不懂罢了。

他知她此生再无念想,她的念想归附于当年记忆里那玄衣儿郎,不知乘了骏马架了刀枪,给了她刻骨铭心又倾世之殇。

恨几何,爱几许,缘起缘灭,如此而已。

(捌)

晓山的晨钟又响了起来,声声悠远,愈喧愈静,合着东方破晓的晨光,弥漫整个山间,唤醒的人一天开始便劳作不息。

不出半刻,山间便会传来经禅木鱼的佛音,登山迷惘在山间浓雾里的游人听到此声浮躁不安的心不由自主地沉静了下来。

飞鸟横峦,远山如黛,径曲盘青蹬之处延长而去,云深则良木指路,山间疏林树杪之烟,加之隐隐绰绰传来佛音阵阵,让游子不禁感叹,真乃佛光之地的绝世洞天。

辰时,游子寻着山间升起的薄烟一路随着曲径向上,那是山中庙庵早食起炊而燃起的孤烟。

游子两三个,皆是临山近城中的公子入山起赋,闲时取景好觅得灵光,效仿古人做出倾世之词。

昨日下了场大雨,下山的石径被坍塌的碎石泥垢断去,游子们便不由得在山中捱了场夜,清晨多雾,这才寻得晨钟炊烟找到山中寺庵,等家中派侍寻人。

这庵居于深山,香火清冷,庵中陈设摆件都显得陈旧,同是看破世事浮华沉淀山中的隐士老者,沧桑之下却满是智慧和慈悲。

其一游子向年轻的僧尼问话,“你们这庵寺好生慧通,不知贵庵主持法号何故?又在庵中沉世几何年岁?”

那年轻僧尼点了檀香,合掌回道,“庵中主持法号净忘,乃是先帝年间三十六年涕度皈依,至今已有六十一年。”

游子惊叹,做了礼,期望道“我等望拜见主持,以求教净忘老师太参世佛法,慧通大乘佛礼。”

几位游子争相应答,让年轻僧尼好生为难,最后只是摇头叹息道,“世间因缘而起,因缘而灭。施主来迟了一步,主持已在半月前驾鹤西去皈依佛祖了。”

游子皆以叹息遗憾,木鱼沉沉敲击声让人神思悠远,双手合上,便道了声,

“阿弥陀佛。”

雾化时,山中起了风,不知谁煮了茶,岁月从指尖流下,安然念想。

佛灯古刹,伴谁惊诧了年华,就此相思放下,于今生缘法,伶世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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