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姨讲姥姥家的往事

老姨一家下关东的时候还是四十四年前，开始和我家还有书信来往，后来搬了几次家就失去了联系。直到几天前，另一个亲戚打听到了老姨一家的消息，我们才得以相见。见到老姨，悲喜交加！悲的是没能在妈妈在世的时候找到老姨，喜的是终于在老姨的有生之年找到了她。在老姨家呆了三天，老姨给我们讲了许多关于姥姥家的往事，我们边听边掉眼泪，姥姥和她的儿女们的命，真的是太苦了！

现捡些我能记得住的，写下来，以纪念去世的姥姥，大舅，大姨，二姨和妈妈。

姥姥娘家姓朱，按旧时的称呼应该叫做张朱氏。姥姥是小脚，十足的三寸金莲。姥姥的个子很高，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地，想走稳当都很难。姥姥共有五个儿女，老大是男孩，也就是我大舅，然后是四个女儿，分别是我大姨，二姨，我妈妈和老姨。

先说我的大舅吧。大舅人很老实，用农村的土话讲就是“老实得打一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那种人。大舅喜欢抽大烟，由于历史原因，那个时代的人也没有几个不抽大烟的，不管是穷还是富。当时人们把抽大烟叫作扎洋针，实际上都是一回事。大舅妈也跟着一起扎，可想而知，这样的日子真的不会好到哪里去。

大舅和大舅妈生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小名叫长海，女儿名字我也不记得，我们叫她表姐，这个表姐是我小时候对于姥家人的唯一记忆。表姐今年也快90了，前年我们还去看望过她，身体还算硬朗。

下面说说长海吧，长海长大后娶了个媳妇，用老姨的话来讲，很不是个东西！媳妇和长海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一两岁的时候，有一天长海媳妇突然说自己不舒服，非要去凌源看郞中，于是长海和媳妇带着孩子一家三口就奔凌源去了。

走的时候，姥姥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还叨咕呢，这长海媳妇有说有笑的，也不像个有病的人啊！其实就是小媳妇在家呆闷了，想到远处散散心而已。到了凌源，也没见她去看病，在那里玩了两天，结果她没病却把长海弄病了。老姨说长海当时得的病叫“上恭番”。症状就是肚子拧着劲地疼，肛门不断地往上抽，到后来没等回家已折腾得奄奄一息！这时候长海媳妇才捎信回家，说让人去凌源接长海。当时交通不便利，姥姥家里又是在大山沟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小毛驴。这小先驴可是派上了用场，在以后的叙述中也会多次用到。

姥姥有个大伯哥，也就是妈妈的大爷，无儿无女。这个大爷，心地特别善良，对待这几个侄子侄女的也是没的说。他听说侄子在凌源病倒了，就牵着毛驴带着一个郎中上路了。那个郎中手艺在当地还是很有名气的，对于这种病据说扎几针就能好。可是当他们赶到凌源看到长海的时候，这个郎中便不再给扎了。他对大爷说，老哥啊，准备后事吧！不行了！你看啊，这肛门都抽哪儿去了啊？手指头伸进去都够不到啊！这个大爷含着泪把长海扶上毛驴驮回了家。到家后长海也没吃没喝，两天后，没一丝力气的长海，突然在炕上站了起来，然后气绝身亡！

可恨的是长海媳妇，对于造成长海的死没有一点点的内疚，还把所有的家当锁在了两口柜里，长海死后就准备带着孩子带着两口柜回娘家另嫁他人了。把老实的大舅气得不行，拿着镰刀追出了家门，真是把老实人都气红了眼，谁都拦不住，一付要杀人的劲头！长海媳妇娘家人也害怕啊，为了保命，终于同意放下一口柜，抬着另一口柜走了。

后来，大舅妈扎洋针去世了，大舅又娶了一房媳妇，这个后大舅妈可真是个十足的娨妇，几乎天天骂街，对姥姥极其不好。当时姥姥和他们住对面屋，走一个门出入。只要姥姥一从地上走出去，她就开骂。后来姥姥都不敢从外屋地上出去了，直接从窗户往外跳才能出门。你想啊，姥姥那么小的脚，窗台又是那么的高，姥姥每天出入得多么不方便啊！

接着说说大姨吧。对于大姨的身世我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她结婚后便去了黑龙江省嫩江县讨生活，据说那里是姥姥的娘家。大姨走的时候给姥姥留下了两口柜和一把很大很漂亮的银锁，那个银锁下面有十几个吊坠，有各种动物的造型，非常好看。当时柜也算是一家中最值钱的家俱了，记得我小时候我大哥结婚时因为买不起两口木头柜给大嫂，用两口水泥柜顶替，大嫂为此还差点和大哥离婚呢！大姨把自己最值钱的家当给了姥姥的孙子，也就是长海，结果这些宝贝全被长海媳妇拿走了！大姨一家去黑龙江后就再没有联系过。

再说说苦命的二姨。姥姥的这几个孩子里，命最苦的当属二姨了。二姨十五六岁时，听说是有部队要从村子路过，如果谁家有未出嫁的女儿，就会被拉去配给部队的人。姥姥害怕啊，就找媒人给二姨寻了个婆家，当时男女双方结婚之前是不能见面的，全凭父母之约媒妁之言。仓促之中，二姨就嫁了出去。结果这个二姨夫长得是奇丑无比！二姨又是个美人坯子，是她们姐四个里长得最好看的。二姨一见夫君的面，心灰意冷，不吃不喝，终日以泪洗面。两天两宿后，婆家终于捎信回来，说让去看看闰女，这天天不吃不喝地，天天哭，还不得哭死啊！

又是这个好心的大爷，牵着小毛驴，把二姨接了回来。然而还未进家门，就听到了大舅妈的骂声，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不许再进这个家门！没办法，大爷只能在外面的牛棚里铺上干草，跟可怜的侄女说，侄女啊，你在这里将就一宿吧，明天大爷给你找住的地方啊！第二天，大爷去求姥姥的一个干姐妹，妈妈们叫她二姨，让二姨先收留几天，他去找学校，让孩子去学校上学，以后可以吃住在学校。那时的学校是私塾，是要交钱才能上的。二姨问大爷，你哪来的钱供孩子上学啊？大爷说，我去给学校打柴换学费，孩子得有个住的地方啊！于是二姨在大爷的帮助下去了学校。

二姨在学校里一边上学一边给老师们做饭。她们几个女孩子一起轮流做。二姨因为结婚事件的剌激，性格变得内向，平日里也不爱说笑，经常一个人在那里掉眼泪。想想也是够可怜的，婆家不能回，娘家又不让进屋，心里得有多么地痛啊！

有一天，学校中午吃饺子，剩了一盘，准备晚上给老师热了当晚饭。谁知道下午的时候一条狗溜了进去，把橱柜里的饺子偷吃个精光。晚上做饭时，大家一看饺子没了，都赖二姨给偷吃了，二姨真的是委屈啊！死也不承认，二姨从小就是个知礼数的孩子，从来见别人吃东西都不要，怎么可能去偷吃饺子呢？但老师和同学们不相信她的话，还打她，二姨急火攻心，又病倒了。几天后才找到一个邻村的人捎信回家让人去学校接孩子。

大爷又牵着毛驴出发了。但这次看到的二姨和从前已大不一样，话都不会说了，坐也坐不住，好不容易扶到毛驴背上，大爷只能用手托着二姨走，否则就得掉下来。于是，好几里的山路，大爷就这样一直用手托着二姨把二姨接回了家。

还好这次大舅妈让二姨进了屋，放在了炕上。姥姥听说二姨回来了，踮着小脚往回跑，来不及进屋扒着窗台就喊二丫头，二姨眼睛望着姥姥就是不说话。姥姥还在骂，这死丫头！成哑巴了咋的？怎么也不说个话啊！是啊，姥姥还不知道，她的二丫头真的成了哑巴了，真的不会说话了！老姨说当时管这个病叫“哑巴番”。二姨的头发特别的好，长长的，黑黑的，瀑布一样的头发从炕沿上垂下来，一直能拖到地上。二姨就这样躺了两天，带着无限的委屈，无限的怨恨，我不知道那时的她是否还有对生活的眷恋，走了！

写到这里，我已经再一次泪流满面！我可怜的二姨，我们爱你！可惜我没有见过你美丽的容颜，没有见过你瀑布一样的长发！

该说说我的妈妈了，姥姥的第三个女儿。

妈妈很小的时候就被姥姥给裹了脚，姥姥用白色的家织布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妈妈的脚紧紧地裹住，每天脚都往外渗着血水，结了痂，就撕掉再重新裹上。只为了将来能有个三寸金莲，能嫁个好人家。妈妈忍着巨大的痛苦，任凭姥姥把好好的脚裹得变了形！后来政府不让妇女裹脚了，妈妈的脚才得以解放，但此时妈妈的脚已严重畸形，不能再长成正常的大小和形状了。于是妈妈就拥有了一双不大不小的脚。妈妈的手特别巧，绣的花堪称一流。谁家要想绣个枕头门帘甚至往鞋垫上绣上点花花草草的都愿意找妈妈帮忙。妈妈做活细致，绣出来的花鸟维妙维肖。

妈妈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爸爸。爸爸是教师，但爸爸的脾气特别不好，经常和妈妈吵架，在我的记忆中，他俩只要一说话就吵，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吵架中度过的。当时家里非常穷，妈妈虽然绣花是能手，但由于身材瘦小，体质又弱，脚又小，做庄稼活比别人慢了不少。爸爸教书不在家，家里又有我们六个张嘴吃饭的，全靠妈妈维持着。妈妈生性倔强，拼命地干活，终于把这个家支撑了下来。后来哥哥姐姐们长大了，也能帮着分担些生活的压力，日子终于慢慢地好过起来。

妈妈的晚年心脏不好，又高血压，天天喊着难受，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靠药物维持。妈妈睡眠不好，经常半夜三更地起来折腾，想来爸爸那时也真是挺不容易的，儿女们都不在身边，只有爸爸陪在妈妈的身边，天天忍受着妈妈的精神折磨。爸爸虽然年轻时脾气不好，但晚年脾气竟出奇地好了起来，一般情况下不再和妈妈吵架，妈妈因为身体原因不断地唠叨，爸爸也不做声，爸爸学会了包容。

2013年12月份，二哥来沈阳买车，买完后我坐他的车一起回家，到家后才发现妈妈又病倒了。第二天我们把妈妈送到了医院，我在医院护理了八天，大夫说没啥事了，回家养着吧！于是妈妈就出院了去大哥家静养，我回到了沈阳。谁知道出院的第七天，我接到了我一生中最不想接的一个电话，那便是妈妈过世了！我一路哭回了家！如果人能有预知多好，那样我情愿一直呆在妈妈的身边！家里忙着操持妈妈的后事，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谁知爸爸又病倒了！爸爸勉强挨过了这个年，大年初三这一天，距离妈妈去世仅仅39天，爸爸也离我们而去！

我们还没有从失去妈妈的痛苦中回过神来，爸爸又走了，我们六个兄弟姐妹的家瞬间就没了！人都说，有爸有妈才有家，爸爸妈妈一下子都走了，让我们去哪里找家呢？以前每到过年过节家里就热闹无比，一大家子几十口人欢聚一堂，这个时候也是妈妈最开心的日子。以后呢？再过年过节我们又去哪里找爸爸妈妈啊？！

都以为打一辈子的夫妻不会有太深的感情，可是为什么，爸爸妈妈却一起走了呢？妈妈下葬的时候，有人看到爸爸躲在墙角偷偷地掉眼泪！有人说，是妈妈对爸爸的怨，把爸爸带走了，但我情愿相信这是爱！是妈妈太离不开爸爸了，尽管他们天天吵架，但晚年的妈妈还是爸爸照顾得最多，妈妈一刻也离不开爸爸！我希望，妈妈见到爸爸的时候会说，老头子，别怪我把你带走，是我离不开你，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吵了，好吗？

说得有点远了吧？说起妈妈又是泪水长流！还是说姥姥吧。姥姥以前曾说过，等老了去哪儿也不能去老袁家，因为老袁女婿脾气不好。当时谁家的女儿出嫁了，就不称呼名字了，只称呼夫姓。妈妈在娘家叫老袁，老姨在娘家叫老赵。然而姥姥这话还是说早了，后来那个后大舅妈不养活姥姥，大舅也当不起老婆的家，大姨老姨又都去了黑龙江，没办法只能来我家住，到后来还真的是借了这个脾气不好的女婿的光，在三女儿家老去。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爸爸是很大度很善良的一个人。

姥姥死后，大舅赶着毛驴车来把姥姥接了回去。后来哥哥姐姐们去给姥姥上坟，大舅妈不但不管饭，还是不停地骂。这种人，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啊？都逼死了二姨，怎么一点都不见悔过呢！

最后说说老姨吧。老姨是姥姥的儿女中唯一健在的了。让我们首先祝福老姨长命百岁！

老姨说，年轻的时候，看到姥姥给妈妈裹脚不给她裹，就生气，偷偷地自己裹，疼也不哭，为的就是要和姐姐一样，但最终还是没有裹成。老姨从小身体就不好，经常生病。幸好嫁给了老姨夫，老姨夫对她特别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给老姨吃。老姨夫当过八路军，还立过功呢！老姨夫脾气好，那时离姥姥家又近，所以经常让大女儿牵着毛驴去接姥姥。这次见到老姨的大女儿还跟我们说呢，每次去接姥姥都自己一个人去，翻山越岭地，有一次还遇到了狼。后来被放羊的给救了。每次去接姥姥，大舅妈都骂，进去骂出来也骂，真不知道她这一生除了骂人还会做什么？

老姨生性懦弱，在老家经常受二大伯嫂的欺负。加上生活过得也不宽裕，吃饭都成问题，无奈之下远走黑龙江下关东，本来想去投奔大姨，后来阴差阳错地又去了青岗县投奔了老姨夫的大哥。

老姨去黑龙江那年我刚出生，她家共六个孩子，不对，本来是七个的，第一个是男孩，小的时候起痱子，脸上长满了小白点，稍稍好一点了就暴了一层白皮。后来一亲戚去串门把这白皮都给揪掉了，揪了枕头上一层白花花的。然后孩子的脸就开始肿了起来，看样子是感染了。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治啊，找个算命的，说和老姨争命，老姨夫一听也就不给治了，一定要保大人。老姨抱孩子去姥姥家，姥姥看这孩子也不吃东西，就往嘴里喂了一块肥肉，结果一下子就卡住了，孩子就这样死掉了。老姨和老姨夫骑着毛驴抱着孩子出了村子，也不敢哭，回到村里也不敢进村，在村外找个地方埋了了事。

接着说下关东，老姨老姨夫带着六个孩子，最大的女儿15岁，最小的儿子一岁多，抱在怀里，把所有的家当都放进一口柜里办托运，所谓家当无非就是破锄头镐头之类的东西。大的孩子提着筐，筐里放着鸡，小的孩子领着更小的孩子，就这样踏上了下关东的列车。一家老小，拖家带口地，老姨还经常犯病，老姨夫自备着药针，只要老姨一犯病，老姨夫就给打一针，就挺过去了。这两千多里的路，这两三天逃荒的行程，这一路上的艰辛，又有谁能体会啊！

到了青岗车站，离大哥家还有好远的路，此时老姨一家已身无分文。没办法一家老小蹲在街头过夜，夜里遇到查盲流的人，被问了一顿十三遭才相信他们的话，还好他们一家遇到了大好人，这个好心人帮忙联系了一个第二天一早通往大哥村里的大客，没要一分钱，把他们送到了地方。感谢上帝，还能让身陷绝境的老姨一家遇到这么好的人！

到了青岗老姨一家的日子没好过到哪儿去，很苦。开始几年在青岗居住，后来儿子们去大庆打工，就跟着儿子一起搬到大庆居住了。老姨现在和大儿子住在一起，由于孩子们忙于生计，吃饭吃不到一起，还得自己做饭。老姨夫二十年前就去世了，给大儿子盖房子累的，天天干活啊，捡钢筋，捡砖头，房子盖好了，脑血栓犯了，留下老姨一个人走了！老姨冬天去二儿子家，二儿子在大庆打工，一天也见不到个人影，自己又不会用电器做饭，有时中午吃饭都成问题。

见到老姨，我们像见到了妈妈一样，眼泪不自主地往外涌。老姨今年已经85岁了，身体仍然不好，犯病已是家常便饭。见到我们，老姨过于激动就又犯病了，倒在炕上休息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我们在老姨家呆了三天，听老姨讲了三天关于姥姥家的往事，第一次这么全面地了解了姥姥家的几个孩子的苦难史！

临走时，老姨舍不得，我们也舍不得！眼泪，成了我们见到老姨后最不能把持的东西。我们哄老姨睡觉，想等她睡着了我们再走。可是这老太太一点也不糊涂，看着躺在她身边的大姐说，你们就别装了，该走就走吧！说着说着我们的眼泪又汹涌而出！回来的路上，大姐说，老姨这一辈子可真不容易，命可真苦啊！我们姐仨坐在车上一起哭，我们多么希望老姨能过得幸福！

想想也是，多穷多苦的日子，父母都能把孩子养大，而且能养得活一大堆孩子，然而反过来，让一堆孩子去养一个老人却是那么地艰难！如果孩子们能拿出十分之一父母对自己的爱去爱自己的父母，父母都会心满意足！

我们只希望，唯一健在的老姨能多活几年，因为您是我们对妈妈唯一的念想！

写于2016年8月31日

附:老姨的照片，是我见到老姨后给老姨照的，去看老姨的时候，我拿了好多妈妈生前的照片，老姨就对她的孩子们说，你们谁想过给我照几张相呢？我忙说，老姨，我给你照！老人是想给孩子们留个念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