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安城的少年和姑娘(一):3、顾思南

安城旧事
一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挤成一团,两边各占一个互扔沙包的“军人”,“军人”用沙包打圈内的“敌人”,谁被打中了就要与“军人”互换。如果圈内的人接住沙包,就可以增加一次生命。

这游戏被称作“打敌人”。我生于贫瘠的农村,小时候生活简朴没什么娱乐设施,三五成群不亦乐乎一打就是一下午。

老顾小时候四肢矫健身体灵活,是接沙包的好手。“军人”拎着沙包一角,抡圆了全力一掷,横冲直撞追风逐电,动如卡迪快似宝马,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老顾前臂微伸,腕子一抖,沙包里的沙石或谷物清脆的声音还在空气中回荡,那沙包就已牢牢握在他五指之间了。当有一次老顾把自己的“命”叠到三十七层时,“军人”中的一伙计终于忍不住把沙包一抛:老子不玩了,这他妈还怎么打。

老顾长得快,自小个子便高,同龄人望而生畏,自从有个小子抢我玩具被他当场打出鼻血,他理所当然成了村里一霸。对了,那个挨揍的小子就是当初扔沙包走人的那家伙,他叫周伍。

我自小瘦弱,幼时常发烧体热,浑身虚汗,遍寻方圆百里中医西医巫医,不得其解。由是父母宠溺更甚,性懦弱。

读初中时,我受人欺负,每天要写好几份作业,一来二去竟然使我的成绩得到保障,学习一日千里,不久便在班里名列前茅,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同窗甚异之,每相问,我便故作洒脱地挥挥手,笑言:“无他,但手熟尔。”日子就这么自嘲自励地过下去,我自尊心强,被人欺负的事从不找老顾帮忙,那时他与我不在一班,周伍倒是跟我一个班,但他耻于与我同村,恨不得让我把他作业一块写了。

有一次在操场被人家指着鼻子把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那会儿刚看完几本黑道小说,受到了精神上的助力,完成了自我意识的改造,我怒从心头起,趁人不备大施拳脚。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暴力的美好。虽然我嘴唇裂了,脸上也有血痕,但我心里觉得无比畅快。唯一让我不畅快的是,那个始料未及之下被我放倒在地拳打脚踢的同学,他站起来时拍拍身上土,瞪着牛眼说,你给我等着。

放学时我和老顾推着单车刚到校门口,就被等候多时的一群人拽住了车把。我看到周伍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他微微瞥了我们一眼,脚步停了一下,最后还是离开了,还跟扯住我车子的某个人点了下头。我心里怕的要死,但说不出一句话。老顾松开车把手走上前,很客气地开口:“事情我朋友跟我讲了,这事的确是他做的不太……”话没说完被一拳抡到下巴上。

那天我们被别人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当我们推着轮胎干瘪车架略有扭曲的单车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时,周伍正在一棵歪脖树下等我们。他的短毛寸在夕阳下微微呈现橘黄色的光。他掏出一盒两块五的大前门,递给鼻青脸肿的我们:“来一根?”

我数了数自己裤子上的脚印,觉得挺丢人的。而周伍只是很理解得一笑,说了句谁都有挨打的时候。

那是我第一次吸烟,烟很呛人,我忍不住咳嗽,时而咳出牙缝中的血。老顾没有接,也没有看周伍,他一声不响地继续推车往前走去。

周伍坐在原地,用鼻孔里的哼声表达了对他的不屑,而我则慌忙站起身来,我说老顾,喂老顾,你他妈的等等我呀。


那段日子我和老顾推着各自的破车结伴而行,车前筐里塞着书包,书包里装着从建筑工地偷来的钢条,随时防备着来自仇人集团的突袭。有时周伍会跟我们一块走,只是他再也没给老顾递过烟。周伍的书包软塌塌,脏兮兮,里面没有钢筋,我问为什么,他说区区几个小毛孩构不成威胁。我说你自己不是小毛孩啊。他喷了我一脸烟气,满眼颓废地说,男人的成熟,都是先从心理上开始的,就像女人的成熟都是先从生理上开始。我看着他故意眯起的眼睛,觉得这货装起深沉来可真深沉。

后来老顾忧心忡忡地告诉我们听说仇人中有人将刀子带到了学校,还扬言说要给我们留下血的教训。我变得杯弓蛇影疑神疑鬼,时常在半夜做梦突然一个人冲过来拿刀割掉我尚未发育的小兄弟。周伍的书包里也准备了钢筋,他的脸上仍然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他说刀子有什么好怕的,要是真干起来就瞅准对方手腕,一钢筋调飞他们的刀。那时我觉得,光靠这份临危不惧的镇定,周伍就算得上是我们仨中最能成大事的人了。

后来仇家们又有了新的仇家,我们又有了新的话题,譬如东山上竖立的大烟囱,譬如校门口新开的黑网吧。谈的最多的,还是孟可可。孟可可是从省城转来的女孩子,大眼睛双马尾,弹钢琴跳琶蕾。

我们把无用武之地的钢筋插在路边朽烂的树根上,插得时候老顾还提起了刚学的古诗,折戟沉沙铁未销。后来有个爱撒把骑自行车的学生在这条路上出了车祸,被人发现时身子就穿在那三根钢筋上。

每次放学路过我们都要看一眼钢筋的影子,它的影子越来越短,每一天却越来越长,于是我们变得很开心。因为夏天就要到了。夏天就要到了,孟可可就要穿上她的碎花裙子。她会在午后的草地上练天鹅湖,撑着细长羸弱的双腿,挺着将将发育的小胸脯。


小时候我最爱夏天,日头旺盛时可以努力吃两毛钱一包的冰袋,傍晚时我们坐在梧桐树下,讨论好多关于M78星云奥特星球的事情,那里是我们的英雄——奥特曼的家乡。

对于奥特曼我们充满了深切的信任,我们相信他们会出现在世界上任何有灾难的地方,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很多时候老顾觉得他们就在太阳里注视着我们,放学时跟着我们走,一直跟到他的家里,然后就出现在他家的电视屏幕上了。

那时几乎我认识的所有人家都在自家院子里竖一根高大的天线杆子,电视频道清晰度全凭运气,一刮大风电视屏幕就如同大浪淘沙,呲啦作响。而老顾家已经用上了闭路电视,能看三十多个频道,我和周伍在幼儿园老师喊完放学后就紧紧跟着老顾,以便去他家看奥特曼打怪兽。

后来家家户户通上闭路线时,老顾家改用卫星天线了,那时我们几个围在那口大锅状的天线前,“这是烧水的吧?我在书上见到过。”周伍信誓旦旦地说。

总之老顾家总是引领着村子里的潮流,风口浪尖,舆论前线。这得益于老顾那善于赚钱的父亲。老顾的父亲心宽体胖平易近人,每次我去他们家顾叔叔总会给我拿许多零食,我吃不了的他还会往我兜里揣,按照我所学的对于自己尊敬的长辈的称呼,就叫他顾老吧。

顾老原本是村里开饭馆的,后来有了些许资本就去城里开了家酒店。据说顾老年轻时在道上混过,三教九流皆有涉猎,有眼力会行事,很快站稳了场子,生意起步飞快。终于在我们中考那年老顾举家搬入城中。

想起来老顾算是个性子温和端正的好少年,他自小受命运眷顾,却从未恃宠而骄,为人谦和,温文尔雅,从来都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顾老爱旅游,每逢佳节携家带口,草原海岸名山古城,他乡客居,异域风情,小作体验,三五日便返。因而他的儿子老顾自小便有了很多见闻,不过老顾从不卖弄,每当我们聚一起时反倒是周伍这井底之蛙喋喋不休故作沧桑。那时老顾便会嘴角上翘露出“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事情就不必拆穿”的暧昧笑容洗耳恭听。

老顾乔迁后不负众望,考上了离家不远的一所还不错的高中。我和周伍去了一所职业学院,我学导游他学汽修,我待了半年无所事事学无所成,离校打了几次短期工之后干脆就离开了学校。周伍虽然连螺丝大小都分不清,也没摸过几次扳子,不过他吃喝玩乐倒还凑合,日子过得很有滋味。

我不止一次在半夜醒来,想起小时候与老顾翻墙去果园偷桃的日子,想起我们一起在门口罚站的日子。很多时刻我会突然停下来,然后想着此时此刻老顾在做什么。他可能正在蹙着好看的眉毛咬牙切齿刷习题册,或者呼朋唤友逃课去K歌,也或者他正为喜欢的某个女同学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我有很多次嫉妒他:衣食无忧,又生得一副好躯壳,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身姿挺拔腰细肩宽。我也常把自己那只会对我说“好好学习,节约花钱”的老爹跟顾老对比,然后我会很失望。

我还羡慕老顾的自由,小时候老顾的父母在自家的饭馆忙碌休息,就把老顾扔在村里的老宅子里。他的卧室窗户正对一条公路,夜晚时一片寂静中时常翻转过一条黄亮黄亮的光束,又在车轮摩擦地面的嘈杂声中渐渐黯淡。许多个夜晚我住在他家,躺在他那张满是臭袜子味的凉席上,拿他的步步高翻看不良小说。有时也会打开影碟机放少儿不宜的片子。

老顾家冰箱里常有顾老从饭馆带回来的剩菜。那时我们小,胃火旺,也懒得加热,小炒下水排骨腰子,拽出来就一顿疯啃,年幼的老顾有时啃着啃着就没力气了,他看看窗外墨色渐浓的天,像是庆幸又像是抱怨的告诉我,我爸妈今晚又不回来了。

我常常在想,如果老顾换个轻浮些的性子,必定会是那些网上疯传的YY小说中男主般的存在。可惜老顾就是这样一个人,直白而固执。在这个光怪陆离而又狡猾诡异的世界上,总有一些老顾那样的人,他们坚守着规则,被道德压制在头顶,诚实而倔强,崇高又顽固,他们中有些人成功了,言行如一,受人敬仰,但更多的人四处碰壁,狼狈不堪。

去了职高后有那么一段时光我没见到老顾,后来我在某个车站遇到了背着双肩包的他。那时我正跟着同班几个兄弟教训一个附近的学生,老顾就那么看着我,看我一脸狰狞挥舞着甩棍,风扬起一头杂毛。我正想叫他,他忽然低下头,转身上了车。这让我想起第一次吸烟时的黄昏,老顾一言不发扭头就走,我在后面喊老顾你他妈等等我呀。

在那个秋天,周伍找到我,我们在昏暗的桥边对着不言不语的漆黑河水狠狠吸烟。最后他俯在冰凉的栏杆上,握着寂静路灯洒下的柔软的光,他说小青,老顾说你就是个病人,而且病的不轻。他说见到你都不想上去说话,还让我劝你好好学习,这傻货。

“你就不是病人吗?”我反问。

“我病入膏肓我自己清楚,早就无药可救了。”

我把自己垂到下巴的刘海捋到耳后,看着周伍恶狠狠地把烟头摔在地上,只觉得一地火星异常好看。

我说咱们明天找他去吧,去他学校。

周伍欣赏着自己腕子上新刺的纹身说,老子没空。


当我决心离开学校时,周伍翘了课跑回来跟我吃散伙饭,老顾又回到我们生长的村庄,他是来劝我的。我们躺在老顾的那张满是袜子味的床上,脱了上衣倚在冰凉的暖气片上。如果说窗外暮色里不时闪过的车轮代表了某种飘然而逝的感慨,那这一屋子熟悉而难闻的气味大概便是生活的本相了。

周伍掏出盒利群分烟,递到老顾那里时手一僵,正要抽回,老顾把烟接了过来,点上便狠吸一口,咳了几声才开口:“你真的确定了?”

我想起我第一次吸烟的时候,那年夏天很倒霉,跟我们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孟可可最终没能穿上好看的小裙子,那个爱蹦爱跳的小姑娘因为肌肉萎缩做了截肢,她可能再也不会穿裙子了。

老顾的苦口婆心最终没耗过我的一意孤行。学校于我只是一种情怀,而情怀却不是生活。我尽量把一些还算开心的事情添油加醋像抖包袱那样慢慢展开,笑的浮夸又别扭。窗外车行人往,步履泛起微漾的粉尘,给这庸俗平淡的世界覆上灰扑扑的一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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