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洪水冲出个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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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1932年的哈尔滨来说,8月份这页历史,见不到夏日的明丽和甘爽。如同泡在水里的一块木板,潮乎乎湿渌渌的,透出丝丝霉气。

不时响起的尼古拉大教堂的钟声,失去了往日的嘹亮。喑哑沉闷,像沧桑老人的叹息。依傍在北岸的松花江,原本似一条白绸,轻柔地铺展飘荡。

可连续27天的大雨,成了烈性乳汁,把它哺育成了一头桀傲不羁的巨鲸。用狂涛恶浪铸就了铜牙利齿,凶猛的啃啮着疲软的堤坝。

位于道外九道街近百米的土堤,不堪蹂躏,终于被咬开个巨大缺口。刹那间,浩浩荡荡的洪水,席卷了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

一张发黄了的老照片,收藏着那时的街景:一位俄罗斯籍女郎,横穿马路,撩起长裙下摆,积水已经浮过了修长大腿的膝盖以上。她身后水花翻滚,飘着一叶木舟。

这一天是1932年,8月7日。

1932年的哈尔滨,整座城市只有四十几万人口,洪水造成无家可归的人数,竟有十二万之多。而因灾死亡的, 超过了三千人。原以为“洪水猛兽”的比喻太夸张,可残酷的现实证明了它的准确。

然而,当我想到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却又觉得应该感谢那场洪水。生出这么个念头,绝不是对那三千个遇难老乡,缺乏人道情怀,的确有一个坚定的理由,迫使我“感谢”。

这个名字是,张迺莹。

1911年,距离哈尔滨四十多公里的呼兰河畔,那个张家大院的一铺土坑上,呱呱落地一个女孩。她就是张迺莹。12岁的时候,还是个只会背几句“春眠不觉晓”的小丫头,却被身为教育局长的父亲,把她许配给了王姓人家。

16岁的张迺莹,冲出了深宅大院,去哈尔滨一所女子中学读书。我不知道张迺莹看没看过学校图书馆里,那本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但她跟着娜拉的脚步,告别了呼兰河两岸的大豆高粱,毅然出走了。

正像鲁迅先生发问的那样,出走之后,又能怎么様?

不幸被大先生言中。在她南突北奔的第五年,1932年,张迺莹如同战败的逃兵,丢盔卸甲的回到了哈尔滨。而且,向她一直视为仇敌的“未婚夫”王恩甲,举起双手,无条件投降了。

没有花轿,没有红烛,在道外挂着东顺兴招牌的一家旅馆,张迺莹成了“新娘”。当哈尔滨被淋漓的雨水,连续折磨二十多天的时候,张迺莹在这家旅馆已经滞留了半年之久。

“新娘”张迺莹,不但没体会到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美满感觉,就连人间烟火气的满足,也没得到。唯一能显示两人同居业绩的,是她怀了身孕变得圆粗的腰围。

王恩甲本来是把东顺兴客房当成演戏的舞台的,在张迺莹身上发泄完男人的欲望之后,脸上的油彩还没檫抹干净,就匆匆溜之大吉了。

像扔掉一截烟蒂,把张迺莹扔在旅馆里。同时扔掉的,还有拖欠旅馆食宿费用等等,高达六百元的债务。

不见了王恩甲的身影,东顺兴老板把张迺莹当成人质。恶狠狠地发出通牒:“不还清六百元钱,就把你卖到'圈楼'。”

“圈楼”,就在旅馆旁边。它的正式名称是“荟芳里”,很典雅。其实是个淫窟。张迺莹见过那些倚在门旁,涂脂抹粉强颜欢笑的卖身女人。一想到自己也会和她们一样遭受玩弄蹂躏,真恨不得干脆从旅馆楼顶跳下去。

就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她抬头瞥见了木门上糊着的一张报纸。是在哈尔滨出版的《国际协报》。

张迺莹常看这张报纸,特别喜欢上面的副刊。她天真地想,编报紙的人,都长着一个聪明的脑袋,可能会有办法,把她这个“人质”,解救出去呢。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于是,趴在窗台上,借助一张绉皱巴巴的信紙,蘸着墨水流着泪水,发出了求救的呼喊。

我跑了好几家图书馆,想找找《国际协报》,看看是什么様的报纸,未能如愿。却查到了这张报纸副刊的负责人,叫裴馨园。这位撰稿时署名”老斐”的编辑,见到来自一位弱女子的来信,比在来稿中发现一首好诗一篇好小说,更令他怦然心动。

他立即指派一名年轻编辑,火速前往东兴顺,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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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派去的的是个叫三郎的文学青年。此人正是后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大名鼎鼎,却又历尽坎坷的萧军。

当风华正茂的萧军,沧桑为一个鬓发斑白的老翁的时候,回忆初见张迺莹那一刻,仍然激情四溢:“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

其实,在旅馆这间狭小的庫房里,张迺莹与萧军具有历史意义的第一次见面,张迺莹的亮相,很有些尴尬。她是个腰腹失去曲线的孕妇, 苍白的脸上染着一层憔悴。赤脚拖了一双变形的鞋子。原本是蓝色的长衫,旧得灰乎乎的,尽是皱褶。

不过,张迺莹毕竟只有21岁。那么青春。落魄的遭际,也未能抹尽她的天生丽质,反倒多了几分遭人怜爱的妩媚。

萧军是个单身汉,射向女性的目光,火辣多情。让他看见了“最美丽”。不过,我猜测,促使萧军产生“最美丽”感觉的,或许还是因为他在凌乱的床头,发现了一张纸片,那上面有几行清丽的字迹——“春天到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杏子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

萧军震惊了。凭借职业敏感,他从这二十几个字中,窥见到了文学才华的熠熠光彩,看到了贮藏其间的创作潜能。所以才使他看见了“最美丽”,并且由此发出“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的铮铮誓言。

在接连的十几天里,萧军把东顺兴那间关着“人质”的庫房,当成了朝拜的圣地。这些天,一直下着大雨。一把油纸伞,抵挡不了如注的雨水,他浑身浇得透湿,在泥泞的马路上,踏着水花奋勇前行。

张迺莹也总是站在装着铁栅栏的窗前,从一片水雾中,捕捉着那个魁梧的身影。当已经熟悉的脚步声,在木板楼梯急匆匆响起来的时候,她心间立刻被什么狠狠撞上了,激起一股隐隐约约的温馨甜蜜。

东顺兴这间阴暗简陋的庫房,成了两个人的精神天堂。可是,一想到六百元欠款,想到旁边的“圈楼”,倾刻间,他们就从五彩缤纷的海市蜃楼,摔到硬梆梆的地上,引起一声接一声的长吁短叹。身为七尺男儿的萧军,在“最美丽”面前,曾经发出的“拯救”誓言,变得空洞渺茫。

可是,两个人谁也没想到,“拯救”真的来了。是随着1932年8月7日,那场涌进哈尔滨的滔滔洪水来的。来得风雨交加,来得恶浪咆哮,来得凄凉惨烈。来得英明,来得及时。

我看过记述这场洪水的《哈尔滨水劫记》,其中说,“其势既洪,其来也骤。居民于睡眠朦胧中,遭此巨浸,首以逃命为先,所有财帛家具,均为携取之遐。”东顺兴老板,自然也“首以逃命为先”,根本顾不上关在庫房里的“财帛”张迺莹了。

老板忘了张迺莹,有一个人却立刻想到张迺莹。那就是萧军。他从睡梦中惊醒,站在瓢泼大雨中,望着四处逃生的人群,仿佛听见了什么提示,眼睛一亮,大吼一声,天助我也!他像头落魄水的雄狮,跌跌撞撞地向东顺兴奔去。

此时的东顺兴,早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张迺莹站在二楼走廊。从楼下灌进来的大水,聚起一个个浪头,争向楼上飞蹿。她本可以跟别的人一起逃走,但心里有个声音提醒她,别走,别走,他会来的。

他果然来了。从天而降一般地来了。既来到身边,也来到心里。

哈尔滨1932年那场洪水,如同传奇,在张迺莹的人生史册上,用神来之笔,改写了她的命运走向。

两年后,随着《生死场》的横空问世,张迺莹有了新的名字,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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