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玺，襄阳人氏，自幼聪慧过人，三岁识字，五岁成诗。却因其父母皆为佃农，膝下又子女众多，实在无力雕琢。故舞勺之年拜当地名士刘淮为师，于汉水之畔潜心修学，塑身立志，闭耳不闻世事。
一日，刘淮携众弟子在秦岭深处的一颗水杉树下打坐，日出而行，日落则归。怎奈时值八月仲夏，天气异常闷热，清晨到还能受忍些，可一到了正午，太阳辛辣歹毒，日光穿过树枝间的缝隙，投射出的光影如铁烙一般打在众人脸上，弟子们为此苦不堪言。
距水杉树十米开外有一片竹林，其竹扎根深，枝繁叶茂，林间又是阴冷潮湿，犹如夜半。每逢过山风从竹林处吹来，众弟子便大喜特喜，凉风吹拂汗珠落，顷刻间犹如置身于山涧溪流之中。其中距竹林最近的弟子感触更甚，经过再三思忖，趁师父闭目打坐之际，那名弟子便偷偷挪动着身体，像个蠕虫一样退身到竹林边上去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有些按耐不住酷热的弟子偷偷眯着眼睛四处打量，见有同窗躲进了竹林，衣襟干爽整洁，神情轻松惬意，不免也心生向往。于是，偷偷叫上了一旁打坐的师兄弟，三两一组的也慢慢向竹林中退去。
烈日炙烤下，鸟鸣啁啾，蝉声翕翕。
待到日中之时，水杉树下就只剩下刘淮，丛玺，滦安及楚田这师徒四人了。
滦安和楚田入门较早，经常陪床于刘淮左右，终日耳鬓厮磨，说是儿徒也不为过。其中，滦安饱读诗书，通晓古今，报年号，说实闻，信手拈来。楚田则资质一般，但却憨厚老实，谨记师言，不敢怠慢，也因此闹出课堂上过度认真导致小便失禁的荒唐事。
午时已过，烈日高挂，水杉树下再无遮影。四人眉头紧锁，正襟危坐，身上如同刚被大雨洗礼一般，眼角处的汗道潺潺流淌，所到之处奇痒难耐。就在四人苦苦忍受日光鞭挞之时，突然听到“嘭”的一闷声，当众人睁开眼，只见到楚田摔倒在地，前去试探时，发现其早已不省人事。
刘淮见状，连忙吩咐两个弟子将其安置到竹林阴凉处，又令人去附近小河取些水来，众弟子顿时乱作一团。
待水提来后，丛玺连忙接过水桶，将一整桶水浇到了楚田脸上，被冷水激过后的楚田顿时舒醒，只见他双目失神，喘了两口气后又昏厥了过去。众弟子你看我我看你，等待着师父刘淮开口说话。
“楚田不过只是中了暑，各位不用担心，静养一晚便可缓解。众位弟子中，唯独楚田最为实在，能将为师的话紧钉在心，任凭酷暑炎热也不怠慢，此人若不成材，岂有此道理？”
刘淮说完后，弟子们个个面露难堪之色，纷纷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万物始于心境，无心便无万物。古有圣贤超然于世，不吃不喝不眠，修成不人不仙不妖之身。今日短短才几个时辰，你们便偷奸耍滑，让为师好不失望。”
就在众人还没来得及自责自省时，他们的目光便统统被还在烈日下打坐的滦安所吸引。只见滦安坐如青松，被汗水打湿的白纱轻衣紧紧贴敷在他身上，烈日之下犹如一尊三彩菩萨。刘淮见状，不禁感慨：“滦安徒儿不仅意志坚定，又洞悉其身，是你辈之楷模。”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众弟子坐下，随即冲着滦安喊道：“滦安徒儿醒来。”
滦安听闻后便缓缓睁开双眼。
“滦安，不如在众位同门面前，谈一谈你是如何做到不被烈日所扰，入定神闲的。”
滦安双手合十礼拜，随即说：“弟子远不及师父圣贤，也达不到师父宛如隔世般的心境。弟子无非就是在心中默背书卷，沉湎于古人智慧，竟忘了身处于八月盛夏之中罢了。”
刘淮笑了笑指着他说：“你五岁便跟了为师，与我亲儿一般，你心中所想，逃不过我眼，就请实话说来吧。”
滦安赶忙作揖道：“师父慧眼，徒儿不敢欺瞒。曝露于烈日下一整天，任凭谁也无法忍受，我同众位师兄弟一样，恨不得立刻逃蹿到竹林中。”
滦安抬起袖子拭去了眼皮上的汗珠，随即又说：“只不过，弟子向来都是争强好胜，当我看到师兄楚田和师弟丛玺依旧稳坐泰山后，又想到师父今日打坐意在观察众弟子品性，所以也就咬紧牙关，硬是挺了下来。”
刘淮听完爽朗一笑，看了看坐在一旁认真听讲的丛玺，问：“那玺儿又是为何能不被烈日所扰呢？”
丛玺行过礼，抬起头来时俨然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他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徒儿谨记平日师父教诲，未被烈日击倒原因有三。”
“哦？且给为师一一道来。”
“其一，师父年近七旬，依旧能在烈日下泰然处之，徒儿还未到弱冠之年，又怎能轻易放弃？其二，古有曹孟德望梅止渴，心中若是有了目标，就能战胜眼前面临的困难。徒儿抬眼望见东方天空中有一片重云，恰逢又是东南风，据推算，不出申时前此云必将到达这里，届时重云遮阳，气温下降，也就不难熬过日落了。其三，师父将打坐之地选在靠近竹林处的这颗水衫树下，必有其道理。大家都知道，竹林之中再难寻得其他树木，皆因其枝繁叶茂，将阳光阻挡在外，没有了阳光，就连花草都难以生长，何况是树木了。所以，师父言外之意便是——若想成为水杉，就该经受得住日晒霜寒，成长纵使辛苦些，却得一身高贵之节气。不想与竹为伍成为乔木，便要经受此等焠炼。”
众人听后，无不啧啧赞叹，刘淮甚是欢喜，对其爱徒的宠溺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回茅草屋的这一路上，刘淮一直挽着丛玺的胳膊，二人走在一行人后面，时而高声阔论，时而放生大笑，好不快哉。
夕阳西下，一点微风也无，远处的山颠被金色渲染，林荫小道上，众弟子三两成群，有的吟诗作对，有的唱起歌谣，一路上洒满了归家的欢喜之情。唯独走在队伍边角处的滦安神色难堪，若仔细看，竟能看见他眼睛里浮现的那一丝隐匿的寒光。
距竹林打坐之后，又数月。在此期间，刘淮课上课下丝毫不吝啬对丛玺的教导，天文地理，兵法韬略无一不传授之。丛玺善于思考，积极提问，有时竟能想出刘淮想不出的问题。遇见意见不一时，也勇于和刘淮辩论，结果常常不分伯仲，此等年纪能做出这等事来，实在惊为天人。一日授课完毕后，刘淮告知众弟子，他应友人邀请前往巴蜀，秋分而去，冬至而归，临走时他特意嘱咐众弟子：“在我离开期间，日常事务，楚田操持。日常教务，丛玺做主。这条铁律你们务必谨记，如有违背，休怪为师不念情谊，必将逆徒逐出师门。”
次日清晨，众弟子将刘淮送到汉江口岸。离别依依，有几位弟子竟掉下了眼泪。
“为师此去数月，故留下一题，待归来时望其各位均能有破茧重生之变化，”说完，刘淮将丛玺叫来，弯下腰扶其肩道：“玺儿，你务必要给师哥们做好功课，待我回来时要逐一考核，你要听好，我的问题虽简亦难，那便是——各位要究其内心，一生何求。”
“究其内心，一生何求？”丛玺默念了一遍后行礼道：“徒儿谨记。”
就这样，李淮在众弟子的注视中乘扁舟顺流而下，消失于茫茫雾霭之中了。
李淮出游之后，茅草学堂每天犹如集市，弟子们除吃饭和睡觉外，终日在庭院内喧嚣叫嚷，为师父留下的作业争论的面红耳赤。
有的弟子提出：“一生之求应是要尽孝道，父母之恩生死难报。”
但所言一出，立刻就遭来了反对的声音：“父母恩情虽重于泰山，但尚不能成为毕生之所求，比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对国家尽忠才是大道，没有大国哪有小家。”
此人还未说完，便又有人反驳道：“此言差矣，自古以来，政治不过如冻铁一般生冷无情。生在盛世还好些，如若生逢乱世，国家强征兵卒，重税压身，受苦受难的终是百姓，这等国家，实在不值得为其效忠。依我来看，一生应当在享乐之中度过，人死如灯灭，河水奔流到海不复回。每日食进腹，乐其中，便是实在，也不枉来世走一遭。”
“非也非也，这实乃是自私自利所想。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正是其拥有心智。若按你所言，每日食色性也，那我们和那些牲畜又有何区别？依我来看，生而为人，心生万物，一花一世界，也是我们相聚这里求道之原因。尽忠尽孝也好，信奉神明也罢，只要是追寻心中所感所想，死得其所，不愧于生，便是好的。”
“你这说了还不是不等于白说嘛....”
丛玺听闻众师兄弟对师父提出一生何求问题争执不下时，心里也如桑麻一样杂乱。若题关诗词歌赋、兵法数学，甚至是八卦五行，那都不在话下。可师父却丢下从未学过的这一人生大题，实在令人困扰，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还未能解开谜题，又何以传授给众位师兄弟呢。于是，他趁众人激烈讨论之时，偷偷前往宿舍收拾行囊，心想既然在这山野里辩论终究得不到结果，那就去外面的世界探索一二。
匆匆写下一封离别信后，他背起行囊，在夕阳的余晖下，踏上小路往春亭镇的方向走去了。
自丛玺出走一个月后，茅草学堂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师兄楚田因为中毒而一命呜呼。据说是因为他清点库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师父早年修炼的仙丹，怎奈控制不了自己的心魔，偷食导致丢了自身的性命。
楚田去世不久，丛玺闻信赶来，当众人再次见到丛玺时，甚至不敢与之相认。丛玺此时衣衫褴褛，胡须纵横，已全然没有了少年模样，眼前所见的，和村野乡夫并无二致。更为奇怪的是，丛玺不仅外表有了些变化，谈吐也颇为奇怪，说话时不仅唯唯诺诺，往往还词不达意，这个人与之前的天才少年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见丛玺跪倒在楚田棺前，三拜之后缓缓站起，不禁潸然泪下。
“我离开汉水之畔仅仅一月，却仿佛已过数十载，其目的无非就是想要追寻大道，即师父所问，一生何求。如今楚师兄仙逝，全因尚未找到其答案，因此我应担此责任。
各位也许会好奇我怎么能变成这幅模样，如果愿闻其详，那我就在楚兄棺前一一道来。”
丛玺说完，各位同门无不翘首以待。
“第一日，我于一荒庙中苏醒，睁眼便看见一只三花狸猫卧于草席之上，待我靠近些时，发现腹下又有幼猫二三。心想这荒郊野岭处定会难以觅食，便一同装进筐中，打算日后饲养。一路上，幼猫啼啼，却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算算离家三年有余，理应归家看望，于是我放弃云游，改道回乡。
当我走进老宅院子后，便感到一丝不详之感，一不见有弟弟妹妹在院里玩耍，二不见母亲在门旁的灶台前忙碌。于是，我快步走进屋子，进门后发现我父母及手足共六人横尸在地，屋里恶臭扑鼻，如同炼狱。”谈到这里时，丛玺眼睛死死的盯住地面，仿佛历历在目般。在场之人，无一不心惊胆颤。
“待我冷静些后，我去邻村找到已为人妻的姐姐一同将父母兄弟姊妹埋葬。处理完后事，便启程去县衙报官，当我来到衙门口时，却得知县尉出了公差，个把月才能回来，衙内人员又态度冷漠，实在令人心焦。无奈之下，我只能与姐姐睡在县衙门口等候答复，三天后，终于等来了说法，衙差说：“槐安村灭门一案是南山强盗所使，朝廷会在近期剿匪，你们回去听候消息吧。”
此话实在荒谬绝伦，第一，我父母皆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并未树敌。二，我家向来赤贫，除去公粮之外勉强能糊口而已，也并不可能图财，又怎么能说是遭强盗之毒手呢？怎奈处理完父母后事用尽了我所有盘缠，没有余钱打点官差，所以，只能回到槐安村，再做打算。”
天空阴云密布，纸钱在炉中熊熊燃烧，众人听闻丛玺的话后，无不面如死灰，沉默不语。
“此次前来，我已不再是众位熟知的丛玺，若不是楚田师兄离世，我定不会再回到这里，让众位见到我如此落魄的样子。”丛玺摇摇头苦笑道：“数日前，朝廷过来征收地税，因为父母去世消息远播于乡镇，促使我家田中稻米均被同乡收割了去，也就没有多余田粮赋税了。户部收税不到，便下令收回我家土地，无论我怎样求情都无济于事。次日，我手里拿着从姐姐家借来的一只公鸡和一些碎银，前往度支主事龚青府上，却不料被他狠狠的羞辱了一番。席间，我看到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房间内也均是奇珍异宝，其奢靡程度难以复述。我不禁想，若区区小吏就已这般，那在上面的官员家中岂不是堪比那长安的宫殿一样了吗。离开龚府后，我用那碎银买来几坛上等好酒，喝得酩酊大醉。当我醒来时，眼中就只剩下对这个浮世间的仇恨了。
所以，我于午时偷偷潜进龚宅，躲在茅厕里伺机而动。就在天刚刚发亮时，终于等来了龚青，于是我趁其不备捂住其口鼻，刺死了他。”
丛玺环顾周围，月光之下，只见山坡上的竹林婆娑起舞，不免让他心生笑意。
“只不过，我尚未找到师父问及的答案，实在愧疚。我本不惧死，比起死我更怕生而迷惘，我也不惧闸刀，比起刀来我更怕冰冷无情的人心。”说罢，丛玺向人群中望去，紧接着走到一位师兄的前面，迅速的拔出其腰间的宝剑。就在这时，只见人群里有一白衣男子仓促逃窜，此人正是滦安！
丛玺死死盯着正急于逃命的滦安，不禁大笑了起来，笑声惊得林间鸟儿飞起，豪迈悲怆。但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丛玺已用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倒在了血泊之中。
随着丛玺倒地之时，官兵如潮水一般从山坡上的竹林里冲了出来，将草堂层层包围。
原来，滦安早就为师父独宠丛玺一事而心生怨恨，所以趁师父出游之际，勾结匪徒陷害了其父母，之后又雇刺客跟踪丛玺，欲要让他在经受痛苦后万念俱灰时将其杀害。可万没想到的是他会杀了朝廷命官，所以也就不用刺客动手，两全其美了。只不过，丛玺天资聪颖，最后一刻拔剑识凶也颇具智慧，相比之下，那个笨头笨脑一根筋的楚田便不足挂齿。
后来据滦安与友人谈论道：“我不过只是将仙丹换成毒药，又编造了师父苦练仙丹想要长生不老，怎奈无人敢为其试药而痛苦的谎言，那憨人便将毒药一一试吃，最后被其迂腐所毒死，实在可笑。”
不过有一事必将困扰滦安余生，丛玺为何不持剑手刃于他，报仇血恨？也许，这个答案就如同究其内心，一生何求般那样难以解答，最终只能随风消逝，化为泡影了。
后来，得知两位爱徒离世后，刘淮心如刀绞。他在万分悲痛的情绪下宣布遣散学堂，并立誓永不再收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