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一个人的面馆》

昨日,与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相会,喝茶聊天。他是日本人,我在国外时的好友,目前在日本东京大学做考古学的教学和研究。这次来中国做一个学术交流,抽空约我叙旧。

闲聊中,朋友问我是否相信超越自然力量的存在。我说,不大信。于是,朋友和我讲起了他多年前的一次亲身经历。

下面故事来自朋友的自述。

我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很小时,父母就离异了,母亲跟着别人跑了,父亲从此一蹶不振,终日酗酒。还好,家里经济底子还不错,即使老爸不上班,我们日常生活,包括我日后上学的钱也还够用。渐渐的,我也成了别人眼中的坏小孩,学会了抽烟喝酒,交了很多所谓的坏朋友,经常不去上学。童年的记忆,一塌糊涂,一无是处,所有人都认为,我注定了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孩子。

勉强读完了高中,与班里其他同学不同,我从来没打算读大学,更压根无法想象自己作为一名大学生该是什么模样。高中毕业那年,我从家里拿了些钱,想四处走走,以排遣因身边同学纷纷去大城市读书而随之而来的寂寞和无聊。

我背上一个大背包,包里胡乱塞了几件衣服和生活用品,带了点钱,就踏上了旅途,不知要去哪,不知要去多久,只是随便登上一列火车,车开到了哪里就去哪里。

就这么闲逛了半个月,去了几个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就在第一眼看到的旅馆住下,然后漫无目的的四处闲逛。我对吃的没有要求,饿了,就在街边随便找一家小店吃饭,晚上就找家闹市区的酒吧喝酒发呆,遇到看对眼的女孩就会领回旅馆。

慢慢的,对城市中拥挤的人流和人们冷漠的眼神感到了厌倦,想去人少的地方静静,就这样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到了四国岛。那日,来至德岛县下的一个小镇,一座无名小镇,镇上人很少,正是自己想找的地方。

在镇上信步闲逛。小镇,真的很小,大约一个小时就能绕一周,街道基本无人,只偶尔看到农夫装扮的老人在路上慢慢走过,没有年轻人,也没有小孩的影子。晨风拂面,吹动田边的稻草和屋檐上的杂草,我倒也乐得清净,就想找一家小店,要份吃的,坐在窗边,边吃,边发呆。

这家面馆,并不是我选的,或者说,在我有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吃碗面的念头,它就自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也没得选,这个面馆应该也是小镇上唯一的一家餐饮店了吧。

店很古旧,门面几乎是嵌在了两户人家之间,要不是一个小小的木牌上刻着“一个人的面馆”字眼,任怎么都无法发现的。

拉开木门,店内很小,略昏暗,没有开灯,只一扇挨着门的木窗照进的阳光维持着店内的亮度。店内随意摆着几张木桌和木椅,旧是旧了点,但还蛮干净的。店内空无一人,我拉过一把椅子挨着窗子坐下,打量着店。

这时,从店内尽头的柜台后蓝布窗帘下,闪身出来一位老人,小个子,花白的平头,唇上两撇小胡子,脸色黝黑,沧桑,一笑眼角就堆满皱纹,穿一件干净的白色厨师褂子,黑色布裤,黑色布鞋。

“欢迎。外地人?”老板微笑着来到我身边和我打招呼。

“是啊。路过。想吃面,有什么面?”我问。

“只有一种面。”

“没得选择?”我好奇的问。

“本店每天只中午这会开业。没有菜单,根据每天客人的情况,和我的心情,来制作当天的面。”

“喔!”我愈发好奇,“那今天你要给我做什么面?”

“呵呵。您稍等。一会就知道了。只为你一个人准备的,独一无二的面。”老板说着,转身给我倒了杯茶,闪身进入后厨准备。

等待的时间里,我打开了面馆的木窗,吹着伴着野草香味的微风,听着后厨切菜和煮水声,望着窗外成片的屋檐和远处的田野发呆。

时间仿佛静止了,在那刻。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浓郁的面香飘到鼻边,低头一看,不知何时,面已准备好了,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旁边放着一双筷子,一个勺子,和两张餐纸。

“慢慢享用。”老板的声音从后厨飘来。

碗很大,面是拉面,拉面汤里有牛肉、笋干和豆芽,一个生鸡蛋直接打在面上,面上撒着香葱、海苔和红姜,旁边放着一小碟咸菜和一碗米饭。面的香气极浓郁。

拿起勺子,习惯性的顺时针搅匀面汤中的食材。伴着勺子的搅拌,蒸汽愈发浓重起来,扑面而来,视线变得模糊。随着勺子的均匀搅拌,自己的意识也仿佛跟着这搅动旋转,漩涡中心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引力在大力的拉扯我的思想和意识,我想抗拒,但完全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的被这股巨大的吸力拉到了漩涡正中的巨大黑洞中,开始是意识,很快,整个身体也被拉扯着进了黑洞,在黑洞中与意识重叠。

黑洞中,没有声音,耳边只有无尽的黑暗。

黑洞中,有人。

我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在房间里,家乡的老屋,爸爸怀里抱着一个男孩,脸上是久违的憨笑,幸福的笑。妈妈在灶台准备早饭,边烧着饭边嘴里说着什么,爸爸那边应着什么。

这场景,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爸爸提及。

转念间,画面又变了。

家里只剩下爸爸,同样在老屋,房间很熟悉,和记忆中一样,很久无人打扫,到处都是爸爸喝剩下的酒瓶和赃物。自己不在,该是去哪里疯去了吧。爸爸一人躲在自己房间,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背对着我,肩膀一动一动的抽搐着,抽搐了很久。爸爸的背影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陌生。蜷缩的身体渺小而苍老。

画面又一闪。傍晚时分,一个中年妇女做罢晚饭,在等家人回家吃饭的样子,坐在桌边拿出随身口袋中的一张照片在端详,看到动情处,眼角不禁流出几滴泪水,流淌在和同龄人比起略显苍老的面庞,没有去擦拭,任凭它滴落在地上。女人眉宇间像极了我的母亲。

……

正要走近看个究竟,眼前的画面却突然间变得模糊起来,雾气缭绕,弥漫了双眼。

待雾气散去,面前仍是那碗牛肉面。我脸颊和嘴角尚留有泪水,不知何时流的,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那个中年妇女,抑或父亲的。舌头轻舔,咸咸的。

“快吃吧。别凉了。每个人只此一次机会哦!”后厨老板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早已饥肠辘辘,狼吞虎咽的吃下面,喝光汤,付了钱,继续出去闲逛。

当天晚上,回到县里旅馆,却怎么也无法入睡,脑子里一直浮起白日黑洞中的画面,那画面太真实,真实的无法相信那会是自己的想象。

第二天一大早,就打了一部车子再次赶到那个小镇,寻找那家店,打算向店主问个究竟。但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家店,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问附近村民,大家说,小镇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家面馆。

那之后,我神不守舍了一阵子,又继续四处游荡了一段时间。

有一天,我决定回家,回到父亲身边,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后来回想起来,才略约懂得了那家店名字的意味,“一个人的面馆”,和店主那不经意间说过的话,“每个人只此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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