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大街抱哈巴狗的贵妇人

作者  胡 泓

中央大街在哈尔滨这座城市里，成了唯一的一条引人入胜流连忘返的商业街了。1920、30年代它可以和欧洲有名的商业街相媲美。现在它早已失去那些风采，只是保留着街两旁的半数老式欧洲楼房，剩下半数是拆毁了原有的欧洲人建的漂亮楼房，由哈尔滨被说成是建筑设计师的人，把某张外国照片上的房子窗户放在二楼，另一个国家照片的门安在一楼，再把第三张照片上的屋顶挪在四楼顶端。画完了图端详一会儿，心满意足，于是施工造楼。1987年开始拆毁中央大街上原来俄国人建造的漂亮楼房，改成了现在的伪欧式建筑。幸运的是现在的人们正好没有建筑审美常识，大家根本看不懂真假好赖。看不出它们拼凑得多么拙劣，式样多么可笑。设计了这些乌七八糟低级伪欧式建筑的设计师或许死了，这些破烂货还得在这条街的两旁正经要待上些年头呢。这些无知的设计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你已经猜到也许跟钱有关。都是国有财产，那幢楼具有什么历史价值美学价值没人心疼这些。那几年正是哈尔滨老建筑惨遭拆毁的疯狂年代。

本来这条街在1900年前后修建“东清铁路”时期是通向松花江码头的。下雨时泥泞不堪，冬天冻得高高低低像堆满坚硬的大石头。两旁是中国人开的饭馆，旅店、车马行、杂货铺和一些生活离不开的必要买卖家。当然不能少了几家妓院大烟馆和赌馆，却只有一家小澡堂子。在码头上的脚力都是中国人，从关里“闯关东”来的。很多是“跑腿子”，就是单身汉。这些脚力从外国来的船上卸下来修建铁路的各种材料、粮食和各类生活物资还有商品。外国老板给他们的工钱比中国包工头给的多。外国老板不许中间有包工头挣一道钱。他们清楚中国人对中国人是真下死手。这条肮脏臊臭的街道在当时称为“中国大街”。1903年铁路修好了火车开通了，货物码头转移到道理正阳河和道外七道街一带。这里被清国划成“东省哈尔滨特别市”，现在的经济特区就是当年的衍生品。“中国大街”上的中国人就跟着迁到道外了。不久，开始铺设这条大街。用了阿城玉泉山一带的花岗石，凿成大约24公分长，12公分宽，30公分深的石块，铺成了1450米长的“中国大街”。后来又改称“中央大街”至今。原来哈尔滨到处都是这样的石头街道，有些铺得特别整齐，石块又小又精致铺成鱼鳞纹样。有些不重要的路就是大块石头的自然形状拼成。年代久了，表面光滑。特别是在雨后，总觉得意味深长。1920年后，哈尔滨来了30多万俄国人逃亡者，大多数都是贵族。这个时候的哈尔滨被世界称为“东方的巴黎”，的确名副其实。满街上都是俄国人，夏天他们穿着时尚的服饰。冬天里女人们穿着各种名贵的裘皮大衣，戴着可爱的帽子，腿上只穿丝袜子。常常有俄国女人手臂里抱着一束裹了几层纸的鲜花。男人们真是很帅气。这无须我过多描写，只要你看看1920年代的欧美电影就一目了然了。哈尔滨当时就是这样！不过最漂亮的大街不是中央大街而是大直街。它才是最富有高贵神圣感染力的大街。现在两旁的楼全拆了，那些无可复制的好楼，那些展示出华丽尊贵气质的楼房都拆了。还有那座美丽的木结构圣·尼古拉“中央大教堂”。哈尔滨人很善于毁坏这座城市。因为哈尔滨人不要说西方文明，连“东方文明”也没有。

前面简略地介绍了“中央大街”的状况。我的小说里从不出现脏话脏字。这篇小说仍不想例外。但是有时候如果不使用一些脏话，就不可能把这篇小说写得像叫警察用棍子打在屁股上那么感受真实又确切。

现在说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有一天傍晚，天还挺亮。我穿着西装系上选出来的蓝色细斜条纹领带，还施用了名贵的男士香水。早早地出了设计事务所走在中央大街上，打算去西头道街的“露西亚咖啡店”受访两名从俄罗斯来的女记者。正走着，一个撒娇卖弄的语调引得我看见一个女人从我的右侧赶上来超过我。我走在街上是不注视女人脸的。她却提高语调有意引起众人的注意。我没扭头，我斜视到她在对她怀里的宝宝说：

“花花，来，让妈妈亲亲，再亲亲妈妈。”

她的嗓音粗糙，模仿着南方腔。我本能的闭紧眼睛为的是堵上耳朵。我加快脚步想快点远离这个村长或乡长的老婆，躲开一个恶心的情绪。（村长乡长镇长各种长们中间，很多家伙靠私分救济款、赈灾款、教育经费出卖土地等各种超乎想象的无耻手段发了大财。这些人心毒手黑毫无同情心不杀穷人不富。）

横街口换上红灯信号，只好停下脚步。她却毫无顾忌地又从我身后超过我，故意大声重复让我听到似的：“宝贝儿，妈妈的小宝贝儿，妈妈稀罕死你了，来来，让妈妈再亲亲。”

她抱着的竟是一只很久没洗过澡的黑白花小狗，她穿着半截白色貂皮大衣。

这是一位贵夫人。哈！一位贵夫人。贵妇人在红色信号灯中扭动肥腰张扬着穿过马路。一辆车驶来，她跑了几步。汽车发出两下愤怒的喇叭声。确实很危险！变成了绿灯，我走过了横道。贵夫人在前面走，仍然旁若无人的和胸前的小花狗亲溺。就说她那件白色貂皮袄吧，也穿得有点早。刚入十月，穿件运动衫还热呢。左右看看，只有她是出尽了风头。有时候路上遇到一个有教养的陌生人，你一天都会不知不觉出现轻松感。相反，像我现在，也许几天都消除不掉这种莫名的反感。此时她正全力亮出她所理解的有钱的贵妇人派头。就在这时的一瞬，那个黑白相间的东西从她胸前一窜而出，那只小狗的下巴撞向石头路面弹起来同时发出一声尖叫也许牙都崩碎了，它肚皮贴着地面向前溜出一米远。她的宝贝小狗亲爱的女儿“花花”摔得很狼狈也相当疼。“花花”撑起身，瘸着拐着向石块铺成的老街对面奔跑不顾一切。我顺势看见那里原来有一只比它大得多的白毛狗，一个女人拉住它脖子上绷得紧紧的绳子。“花花”一定从来没遇到过同类，更可能白狗是异性。犬类可以嗅到远在两公里的异性气味。两只狗相遇，警觉陌生又亲热。互相谨慎地试探嗅着对方，偶尔叫两声仿佛是威慑又像是兴奋的寒暄。然后“花花”后退几步停了几秒钟俯下身，又凑上前要和对方相识，却又低下脖颈摆出咬架的姿态。马上想要接近又怕对方突然咬来一口。还更像是嬉闹。它蹿前挫后忽左忽右，真是有趣的小生灵。

贵夫人先停下脚看着街对面的小狗“花花”和那只白狗吵闹，耐心等了一会儿。她开头还是娇声娇气呼唤：“花花，回来。”（那嗓音语调可真受不了！）“花花”没回来，连回头望一眼贵夫人也没望。仍然和那只稍大的白狗跳过去又蹦过来，跑远又跑近，又快活又像打闹玩耍很兴奋。贵夫人又喊几声，声音不那么温柔了。我离开她有几步远原地站着，绝不想在这时候超越贵夫人。小狗“花花”仍在寻欢作乐忘乎所以。白狗每一次蹿动，都要把那个牵着缰绳女人的手连同臂膀都要从身体上扯下来。显然那条稍大的白狗也不想离开这个罕见的同类，和它继续做着如此尽兴开心的游戏。那个女人双手拉着缰绳，项圈勒紧了白狗的脖子喉管里发出“呵－呵－！”的喘息声。白狗一边被迫退着一边扭回头向小狗叫着不想离去。“花花”跟在白狗后边依依不舍。贵夫人生气了，开始尖声叫骂。渐渐她越发愤怒了！这个“花花”很不听“妈妈”的话，一些人停下脚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骂的这么难听。这更让贵夫人没面子了，她已经被激怒了。贵夫人发飙，骂得越来越难听，她骂出口的全是很少能听到的最污秽的骂语。她嗓音沙哑语气残忍。为了解气，把最难以启齿的字眼用力咬紧拉成长音。仿佛被气得濒临气绝般嚎叫，特别凄惨。小狗“花花”一下子懵了！它楞神了一会儿看着远去的白狗，才转过头怯生生小跑回来。可半路上又停住望了望白狗，心酸的胆怯的迈着步子回来了。可怜的“花花”仿佛知道面临着将要经历过的毒打，哀怨着哼出弱弱的喉音。然后向贵夫人匍匐爬去，直到了她近前停下，浑身剧烈颤抖。它收起尾巴，露出半个白眼球向上祈求着望着贵妇人，战战兢兢迟疑地不敢向前了。这时贵夫人跳上前一步，小狗“花花”完全没来得及想象跟着要发生什么，就被突然的一脚踢飞，撞在旁边的树上，又弹落在地。它拼命地痛苦尖叫求救，趴在地上抖动着两条后腿站不起来了。贵夫人上前两步一只脚踩住“花花”的脖子和耳朵，继续大骂。她暴怒了！皮鞋下“花花”叫声凄厉不忍耳闻。

有几个爱看热闹的在稍远处围观不敢近前。

我是要看到结局。我关心发生的各种不平常的事件，我思考这些事件的缘由，体会其中的各种人物的特征和人性，感受他们的心理活动。眼前的情况真是很特别。我不可能放弃观察和思考的良机。尊贵的贵妇人的脚已经抬起重又落在中央大街的石头块上。想起刚才贵妇人像球员临门一脚把它踢到树上，我瞬间感到曾经手腕粉碎性骨折的疼痛。看到“花花”趴在那里恐惧得浑身剧烈颤抖的景象，立刻又撩起我胸中本来已经平复了的难熬的躁乱。那是几天前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她身边几个西瓜碎了一地，女人满脸是血。她支撑坐起身，裤裆处和露在裤脚外的脚脖子都有血在流出。几个穿制服的人正在离开。旁边围观者中有一位女人说：她很可能被打流产了！没等卖的西瓜都叫他们用棍子敲碎了。那个流血的女人就是浑身一阵接一阵剧烈颤抖，比眼前的“花花”更为可怜。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追上去，要杀死他们！

我追上去和他们讲道理并告诉他们最简单的人类公约：男人不能打女人。他们告诉我：我们在执法男女都一样！你不服连你也打！同时我被他们四个人推来搡去，弄得我狼狈不堪。在巨大的奴性野蛮和愚昧前面，我小到不存在。

此时回忆起来仍然十分恼怒。还常常接续前几天的想象，构思着复仇的方法和胜利的结局。那些天里产生了一种对施暴于弱者的满腔义愤，决意要杀死施暴者才能释放苦闷煎熬的复杂精神症候。更可笑的是总是想象自己如果有了像美国电影“钢铁侠”那些多变的超能力，该会如何痛快地处置天下的混蛋。

眼下，贵夫人骂声小了。半天才骂一句，看来她有些消怒了。我仍然在远处看着她和“花花”，等待事态结果。她低着头打量着“花花”，说不上是不是有点恻隐向善。

我判断着贵夫人将会采取什么方式对待“宝贝儿花花，让妈妈亲亲”的小狗。可这一脚踢得太狠了，把小狗踢到半空又撞在树干上，真是要它命了！贵夫人走上前用鞋尖碰了它两下，小狗“花花”更加恐惧，像要死了似的颤栗。斜着一只眼睛祈求女主人，侧着身体向后躲避挨打，又像时刻准备跳起来逃跑。不用说它一定常常挨打。那女人嗲着哑嗓子“宝贝儿花花，让妈妈亲亲”装成贵妇人时，“花花”一定不会忘乎所以去撒娇任性。它太知道女主人是什么样俗不可耐的泼妇了。是一只难以遇到的同类引得它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任性的挣脱女主人跳到地上。现在它摊在这里等死了。

贵妇人向几个看热闹的人恶毒的瞥了一眼，随时都要张嘴骂人。贵夫人转过身一眼看到了我，她又急转回身，弯腰伸下一只手抓起小狗脖子后面的毛皮。小狗发出一声惨叫，也许它的肋骨断了。她把小狗“花花”重又抱在怀里，嘴里气哼哼的数落着，甩着一只胳膊走了。没走几步，“花花”就被女主人猛然从怀里甩到地上。同时贵妇人尖叫起来：

“你怎么把屎拉在我袖子上了！”

贵妇人往一棵树上蹭着袖子上的东西，小狗在原地打颤。

在贵妇人查看袖子的时候，小狗带着剧痛的内伤偷偷跑了。

之后，十几年没来过这座城市。再来到这条用石块铺成的中央大街时，也没看到过贵夫人和小狗“花花”或者类似贵妇人的女人。

人们好象也比从前稳当多了，而且年轻人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