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从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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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三月二十五日的时候,我已经认识梁宇文整整二十五年了。从幼时起直到现在,我时常会不自觉的在脑海里浮现出他的面孔来,那张特立的面孔总是我年幼时的心里阴影,无论是哪一种噩梦的内容,在我幼年时期,他的面孔如影随形,始终无法摆脱。

  他是有一双死鱼般的白眼的,而耷拉在脸上的则是他那硕大无比的红鼻子。由于鼻炎的困扰,迫使他无时无刻不大张着他的血红的嘴。长期不注意口腔卫生加之大量吸烟导致的黑黄的牙,在血红的牙龈的衬托之下,我确实不晓得该如何去将其描绘得正常些。我时常想,我们家族的血液里怎么会存在如此的基因?而反观家里个个人的容貌,我也确实想不出,他如此这副模样究竟是遗传了哪一个?但他始终是我最大的那个表兄弟,换用他个人的话来讲:“我们呢,是有血缘关系的。”

  这当然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情,哪怕他大我将近五岁。可要是严格说起来,我原本是极度讨厌他的。讨厌他乖张的性格,而他的性格又是如此的捉摸不定,无论是讨好他还是呵斥他,他那鱼眼总是向上一翻,通通接受下来。有时会做出一副极其热情的模样,有时又做出一副极其厌恶的模样。我们总会在谈话时避开他,若不是如此,他便会将一场高兴的畅谈化作沉默的痛苦,将一些本就有些沉重的话题变得更加悲伤。他就是有这种本事。

  况且他讽刺人的技巧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仿佛无师自通了鬼谷子的捭阖绝学,只是全用到了讽刺上,不论冷嘲也好,热讽也罢。我还记得许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在读高中,他就已经在这方面有很高的造诣。某一天,我们那读小学的小妹回来,兴高采烈的拿着学校里奖励的一个橙子,给我们讲她在表演课上精彩的舞蹈。原本是一件让所有人都愉快的事,不料被正在看书的梁宇文听到了,便一把抓过小妹的橙子,将两眼一翻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安慰奖吧。”

  我们还以为是他的嫉妒心理,以为他居然会去嫉妒一个小学生,我们还为此而感到好笑,但他接着说:“有本事去奥数竞赛拿个奖呀,这有什么好炫耀的?得到这种奖励,也只有你这种傻瓜才高兴哩。”这时候大人便来对他呵斥了,叫他滚回自己屋里,他则冷冷一笑,用不怀好意的鱼眼盯小妹,顺其自然,小妹就哇的哭了。

  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发现了他这种不可协调的毛病。梁宇文是个本质上就存在某种问题的人,他甚至连隐藏都懒得隐藏,他本身是什么模样就展现出什么来,但千万不要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情。而他最可恶的地方在于,他无所谓一切事物,把自己的一切都露给别人看。

  长久以来,不光是我,乃至他的直系亲属、他最为亲近的人,都觉得他存在某种精神疾病。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大自然给予他越发完美的转变,我是说一种外貌上的完美。我已经简单的描述过了,他是个其貌不扬的人。虽然他那扭曲的五官在分离开的时候会让人感觉到丑陋,但奇怪之处就在这里:一旦他那些扭曲的五官结合到一处,便会给人带来一种扭曲之美。那是近乎完美的协调,要是运用黄金比例来量取他的面部,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误解:这可能是大自然犯下的最重大的失误。怎么会将这样的美用于他的身上?

  当然,这是出于我个人的观点,这种观点没有任何客观可言。我总是加入了我对于他本身的偏见。所以等到我尽量客观的看待他的时候,我反而不是那么讨厌他了。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原本是极度讨厌他的。

  至于他本身的经历,也不可以说是不带浓重悲剧色彩的。换句话说,他本是那种明明可以舒服的坐在数十万乃至上百万豪车里,拥揽着佳眷,吃着一顿就要好几千元的午餐的人;纵使他有着爱讽刺人的讨厌性格,说着阴阳怪气又尖酸刻薄的话,他依旧可以过得很舒适。可这样的生活是在糟践自己吗?他放弃了他父亲的几千万遗产,导致了他母亲也一分钱都无法得到。他只是在那个时候对着他的母亲说:“你已经过够了那种安逸舒服的日子了,接下来想都别想。”

  而在我这些外人看来,虽然我是她的侄子,可她总好像在故意躲避着我,不是刻意的躲避我一个,她躲避所有人。自从她丧偶后,她就陷入一种病态的沉默。

  梁萱雯大姨并不是在乎钱财的人,况且她自己名下还有一笔不大不小的生意。她算是一个美人了,若是外人见了她,丝毫不会瞧出她已有一个将近三十五岁的儿子。也许是她生下梁宇文时足够年轻。在过去的年代,女人二十不到就结婚生子也是能够理解的。

  可这位母亲总表现得小心翼翼,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外出工作,除非是无可避免的要和别人交流,她一般是不会主动与人交谈的。她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瘦弱和柔软,都是我第一时间能想到的用来描述她的词。

  我也实在想不通,像这样一位极具贤妻良母气质的女性,怎么会教育出梁宇文那样的后代。我想,这背后肯定有什么缘由,但表面上我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有严重的忧郁症,曾想过各式各样的自杀方式。曾经有一次,她识图用大剂量的安眠药了结余生。在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吞服了大约四十九片安眠药,她的胃里就像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可她并没有难受的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只是大挣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她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不晓得在思考什么,总之她接受死亡。

  梁宇文就在这时候破门而入,将她抱起来送到医院去。梁萱雯总算是救活了,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就安静的躺在病床上,没有哭闹也没有发泄,只是长久的盯着窗户走神。我们每次去看望她的时候,梁宇文都会鼓着死鱼眼绘声绘色的给我们重述事情的原委,当然,他的绘声绘色不免极力讽刺。到得最后,他还要对着床上的梁萱雯再加上一句:“你怎么不去死?痛快的死,死了就什么都解脱了。”梁萱雯依旧不肯说话,却终于失声痛哭。

  我与梁宇文真正开始接触是在三年前,那时候他还和一个叫做张璇的女人同居着,而梁萱雯大姨正在忙自己的事业,那时候她的病症还不算太严重。梁宇文和张璇住在外婆家里,自从外公辞世之后,他便搬过去和外婆住。我和毛子嘉偶尔也去看望他们,小妹也常去。

  他是那种典型的无业游民,我时常想,要是只给他提供一张床的话,除非他必要的进食和排泄,他恐怕这辈子都不想从床上挪动一下。而他的那个女友呢,我只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罢了。那是个漂亮的女人,带一点点邪气,穿着打扮都有浓重的社会气息。她只给我留了一个特别深厚的印象,她习惯给自己本是清秀的脸画上浓妆,将自己的嘴唇涂成一种心脏病患者特有的黑紫色。但她身材极好又长得相当高挑,脚踝纹了一条细蛇,同时,当她撩起披肩长发,就可以很容易的看见她颈后的那一朵玫瑰图案。

  我向来坚持的一个看人原则是:“人不可貌相。”当然,我也从不用异样的眼光去看待张璇。相反,她的表现极其出人意料,一度刷新了我对“人以群分”这个词的理解,甚至怀疑这个词的真实性。她不但承包了外婆家的清洁卫生问题,她还会勤勤恳恳的为婆孙二人搭配饮食。从早晨开始她就自觉自愿的出去购买早餐和午餐的食材;到下午,她会做小点心,给外婆配药并带着外婆出去走动;晚餐则是换着花样的做各种菜品,且不说这些菜品的味道如何,光是这样的行为就已经足够她被这个家庭接纳下来了。可梁宇文似乎并不愿意一辈子和这个女人过下去。

  无可否认,张璇是有些自己独特魅力的女人。我不敢肯定梁宇文爱过她,但我敢肯定他至少深深地迷恋过。张璇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梁宇文,而梁萱雯也乐意如此。毕竟梁宇文已经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纵使不能立业,成家也是他急需完成的大事。于是,张璇在一次令她措不及手的冷嘲热讽中被伤透了心。而那次我恰巧也在。

  我当时正和梁宇文在房间里吸烟,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烟雾,加上他向来不喜欢开窗户的原因,整整十几个平方的小空间里,我只能模糊的看见一点他侧坐在床上的轮廓。不过说句实话,他那张故意做旧的雕花双人床确实相当好看,铺的是一张淡黄色的床单,用的是一床套着紫色印花图案的棉被,相当有古典气息。

  我们向来是没有什么话好讲的,而他那种冷嘲热讽更是我不能接受的,我和他共处一室只会有唯一一种目的——吸烟。这时候我听见外面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响动,似乎是某些东西掉落到了木地板上,那一声相当刺耳,随之而来的则是奇怪的寂静。

  “嘶。”梁宇文倒吸了一口浊气,然后又吐出来。我这时又能清楚的看见,他紧促的眉头下那双鱼眼死死盯着墙角。

  他忽然转过头来,对着我,用一种极其镇定的语气问:“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我懵了下,想到,这可能是二十五年来他唯一对我说的正常的话。

  “你爸爸不是因为肝腹水去世的吗?”

  “是呀,肝腹水!”他说完这句又歇斯底里的大笑起来,仿佛听了什么惊天的笑话。

  “老实说,你这样子相当讨厌。”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这种态度,只好将所有的厌恶都汇聚到眼睛里、面孔上,可我不敢肯定他看到了,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我。

  他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一个你打心眼里觉得可恶的人。而我们正常人交流呢,大多数时候是为了博得对方的回应。不管是赞扬也好,或是讥讽也罢,总归是会得到对方的回应的,至少让你晓得他已经听到了。和梁宇文交流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此,他神经质一般的说话语调还有他的嘲讽,都在展现一个意思,“你说的都是废话,你还不如早点去死。”

  “你能再说出点什么其它的东西来吗?你们这些人永远只会重复一种说辞也不会觉得烦乱吗?换着花样的来我面前说我讨厌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把你的虚伪的面具抓好了,别让它掉下来,要是落到全是狗粪的地上,恐怕你再捡起来戴上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轻松了。”他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微笑,仿佛在期待我脸上的表情变化。可是我根本没有表情,我早就习惯他了。对付无赖你只有一种方式,无非把自己变成无赖。

  “我真的想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的,张璇居然会这么一心一意的跟着你。”

  “哼,你晓得个屁。”

  “你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吗?你就愿意在这个鬼都不愿意进来的房子里等死?”

  “你少说废话了,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可多了,何况你还不如他们。哪怕你自觉长的高大了,下巴上冒出尖刺了,自以为自己成熟了。屁都不是!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只会抱着书傻看的呆子,一个一事无成又满腹牢骚的废物。你别多管闲事,抽完你的烟你就可以去死了。”

  他就是盼望着我对他冒火所以才用尽全力的刺激我,似乎这就是他全部的快乐来源。要是我越发的激动越发的想要和他争辩他就越感到愉快,要是我愤怒到极点了愤怒到都忍不住想要掐死他了,反而会让他得逞。他很乐意洗干净自己的脖子等人来掐他,可我才不会这么做呢。他又不愿意自己去死,却讨厌如此的活在我们之间,他极力的反抗着,但并没有丝毫作用。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这是我自己的弱点,我总是会错意也总是自以为是。尽管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他内心有多么的痛苦,但是我仍旧不晓得他是为什么而痛苦。他那张扭曲的脸就在阴暗里向着我,那种痴迷的表情里混杂着痛苦和快乐,当然,痛苦是更加多的,多到他青筋暴露、眉头紧锁。

  我在凝视他一阵子之后也没有说出过激的话来,我只是又点起一只烟,对他平静地说:“你要是总以为我们都亏欠你你就大错特错了。你什么都不是,也不值得我们去为你生气。你就像一头困兽,无论如何挣扎,你都只有一个下场。”

  “那么,那是什么样的下场呢?”他像看傻瓜一样看我,嘴里哼哼着听不清的咒骂,“我还是只有一句话,你们都给我去死好了,这个家里的人都该去死,只是你们还不明白而已。”

  张璇恰巧在这时间点推门进来,她进门的一瞬间先是往后退了一小步的,显然她很厌烦这些烟味。但她并没有皱一下眉头,她面无表情的继续走进来,在路过我身边时悄悄看了我一眼。等她准备拿起梳妆台上的手机离开时,梁宇文突然对她发难。

  “你这个贱女人,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他先是这样的吼叫着,接着他又说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话,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将其写下来。

  张璇扭过头看他,眼神中不无理解。这是我见过的最真诚的眼神,就像一位母亲在面对愤怒又不可理喻的叛逆期少年。她当然是生气的,但她不会说出来,她只是妄想用这种方式使他平静。

  “别拿你这双猪眼睛看我,我真的想把它们掏出来然后再塞到你的肚子里,让你自己看看你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梁宇文说这些恶毒的话的时候眼睛都要凸出来了,他眼里是某种不可言喻的兽性,一种纯粹的原始欲望,这种欲望已经再不可遮掩。他仿佛没有注意到我,就算注意到了对他也没有丝毫的影响,他当着我的面开始逐步褪掉上衣。

  我连忙站起来,说我想要出去走走,他立刻对我大吼:“快滚!”旋即我便出去了。

  我起码在外面走了两个小时,等我回到外婆家已是晚饭时间。他并没有走出他的房间,只是在我喊了他两次之后用一个沉闷的喷嚏回应我。我发现张璇的鞋子不见了,这表示她可能不会回来。于是我便和外婆一起吃了晚饭。

  我的外婆已经太苍老,刚吃过晚饭她就表示她困了,我又只好服侍她到房间里坐下。一个半小时后我又帮助她躺上床。等我退出她的房间时惊奇的发现梁宇文居然独自端着碗在餐桌前吃饭。

  “张璇呢?”我顺其自然的问。

  “鬼知道。”

  “她肯定是生气了。”

  “哼。”

  “你经常这样对待她吗?”

  “反正她还会回来的。不然呢,她还能去哪里?”他一边反问我一边大笑,好像这是他的一个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笑话。

  我确实相当生气,尽管我自己也是个道德观念比较淡薄的人,但是他的所做所为不啻于最恶劣的行径。难道对于这个女人而言,他们之间也没有半点的感情吗?难道他真是那种没有感情的铁石心肠的人吗?我从未见过这样绝情的人。也许张璇表现出的顺从只是她用来驯服梁宇文的一种手段,又或者说我所想的全部都错误了,张璇想要的就是这种男人。当然,这些都不过是我的猜想而已,我和张璇从未交流过,更不可能单单从外表上就能看出她内心里的东西。再说了,人是如此复杂又如此矛盾的生物,心中所想的东西便是真实无疑的了吗?我完全无从知晓。

  梁宇文见我许久不曾理会他,自己反到和我搭讪起来,这一点竟然让我出乎意料的想笑。他问我说:“你究竟是怎么了?居然有些关心起我的事来了?”

  “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我端起桌上的水杯说,“像你这样的混蛋也能遇见这样的好姑娘,这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谁和你说她就是‘好姑娘’?”他大笑起来,“你他妈的真是个傻子。”

  “我不需要谁来告诉我,我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至少她在我面前还算过得去。”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在舌头与齿唇上下颤抖了三秒之后,他才用干枯的嗓音说:“我是在洗浴中心遇见她的,所有人看见我——”他忽然用手指着自己的脸,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他的脸涨成酱紫色,宛如一个硕大的紫薯,扭曲的紫薯。

  他浑身颤抖,而且张了嘴说不出声音,过了好久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那样子看起来是真的很傻,却让人心有余悸。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我,拿捏着我的五脏六腑,但就是不愿一把将它们拽出来。我能感受到他的恐惧,同时他的内心又充满了愤怒。我想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这种状态。我想,那种感觉大概类似于屈辱吧。

  “那些人看见我,都拒绝眼神的交流,”在说出一些声音后,他反而放松了,“他们躲避我,大概是因为相貌的缘故吧。他们怎么不去死?”

  “我当时想,要是有人在这个时候看我,我一定要折磨她。”

  “所以张璇看了你?”

  “并没有人看我,我只是随便在她们之间选了一个,”他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来,“她们都长成一个样子,外边也好里边也罢,只是承载某些东西的容器罢了。”

  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我也想过他是否在说谎,但这一点真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长处了,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撒谎。

  “我和她睡了一觉,然后把她领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她不说话。”

  “这算什么理由?”

  他将头偏向一旁,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他出奇的平静,仿佛掉到了黑洞里。

  “大概是,她很肮脏,”他凝视着墙角的黑暗处,像要将其看穿,“但是我们就都算干净吗?他妈的。”

  “要是你爱上她了,也不会有人反对的,这毕竟是你的一生。她现在还在那种地方上班吗?”

  “没有,她在理发店帮人打杂。”

  “这也算走上正轨了,不是吗?”

  “你怎么不去死?”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继续下去,而之后他又恢复了那种神经质一样的状态,骂骂咧咧,时悲时怒,却又没有具体的发泄对象。

  我临走时在楼下碰到了张璇,她提着一口袋的生活用品上楼,在与我对视了几秒之后悄无声息的从我身边走上去了,之后我听到铁门“啪”的打开,又“嘭”的关上。

  她那眼神里是某种不可言喻的悲伤,却又是没有痛苦的,绝望也没有,憧憬也不会有,那种眼神是相当冰冷的,像看到了世界的尽头,妄想抬起脚一步跨过去,可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过去。又像陷入泥潭,已经放弃挣扎了。毕竟,谁没有挣扎过呢?根本就是无从解脱嘛。

  在此之后至少有六个月我再没去过那里一次,直到张璇服毒自杀的时候。具体时间和经过都没有必要赘述了,总之她买了两瓶老鼠药一饮而尽。等我们到医院时,她已经洗过胃,正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我知道她已经踏上那条去往世界尽头的路了,自我毁灭的天性促使她急切的想要完成这次净化。

  她后来甚至苏醒过一次,连医生都被骗过去了,一切体征表现正常,只是有些虚弱,医生还松一口气,在众人面前宣布她正在好转。

  我们都不是铁石心肠,当然要簇拥在她的病床边上,给她足够的关心,甚至忘掉了她并没有我们的血脉,忘掉了她的过去,忘掉了她的身份。那是我第一次瞧见她笑,本就姣好的面容,更是浮现出一种灿烂的美感,好像天空中绽放的花火。

  可她说不出话来,只有用眼神去表达,她扫视所有人,她面带微笑,仿佛在对我们表达谢意。最终,眼神在梁宇文哪里变出了灼热感。我知道,她一定很爱这个男人,可有某种原因,促使她不得不离开了。但我不明白的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情究竟有多强大?真的可以强大到对抗一切吗?

  可惜梁宇文根本没有看她,梁宇文盯着墙角的黑暗处,虽然他在流泪。

  就在我们离开的当晚,张璇迈出了最后的一步。在凌晨一点过的时候去了另外的世界。之后梁宇文也没有一并去火化她,他也不愿意提及这个女人,除了那一句“你怎么不去死?”之外,他越发寡言少语。

  张璇应该通过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将某些东西传递给了梁宇文。他呢?只能默默接受下来吧,这是一种奇妙的经历,又略带一点悲痛,和无尽的伤感。

  直至不久前,他终于告诉我他的一切秘密。

  “既然有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家了,又何妨多一双神志不清的儿女?”他一抬头就说如此的话,有些像博尔赫斯的诗句。

  “你瞧瞧那个老太婆,现在又是多悲伤的;她听不见了,看不见了,吃的少,喝的少。她二十岁左右就已经死了,到八十岁还没有埋下去。哈哈,我就说你们都该去死的,你们怎么不去死?”

  “你要是再说一句诋毁的话,我就把你打死。”我用坚决的口气回应他。

  “唉,”他转头看向墙角,“我也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请你住嘴!”

  “当然了,”他根本不怕我,继续说,“近亲通婚是一种不被理解的事情,但这种事情也是有好处的,其中一个就是让后代血统更纯正,不然我根本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蠢货,会为了所谓的爱情去缔造恶果。”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突然有些好奇。

  “没有什么意思,你是我的弟兄,应该知道所有的事情。”

  “你今天特别反常,难道说你的心理问题已经解决了?”

  “没有,相反它更严重了,”他转头看向墙角的黑暗处,声音越发的低沉,“我知道我是有病的人,但我也有清醒的时候。而你呢,还算比较理智吧,至少我是如此认为的。所以我愿意和你分享这份痛苦。”

  “不必了,”我摇摇头,“我不想听痛苦的事。”

  “我询问过你的意见吗?”他完全没有理会我,自顾自的说,“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晓得了,两个老人家其实是亲兄妹。”

“……卑劣的种子自然结出苦果,”他哽咽着说,“我就是这样的苦果。”

我看见他低下了头,那种烦躁感席卷而来,可是我没有被感染。我似乎忘记自己与他的那种血缘关系。我突然明白了,一切都是假象,在混沌之中,秩序犹存,但他无法解脱。

“这双女儿相恋了,继承了传统……这是错误的,是不可饶恕的,是需要毁灭的!”他突然拿起桌上的水果刀猛然向自己的脸上插过去。

我来不及反应,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倒在了血泊当中。我想把他扶起来,却看见他脸上挂着一个笑容,这种诡异的笑容在那张扭曲的脸上诠释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我无法理解,也来不及细想。

他被送到了医院,在阴雨连绵的季节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使脸上的伤痕已经结疤了,但每当我看到这张脸的时候,都难以忘记那滩鲜血和那个笑。

等到四月的时候,他就能出院了。而我并不常去看他,因为我一点都闻不惯医院中的消毒水味。我觉得那是福尔马林的味道,是甲醛的味道,是用来掩盖腐烂东西的味道。

腐烂就是腐烂,任凭怎么掩盖都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内里坏掉了,虚有其表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有一天我在他病房外看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只给了我一个背影。而她推门进去的时候撩起了自己的长发,我看见了一片光洁无暇的背。我还有一个发现,那个女人的脚踝上纹了一条细蛇。

对,其实这个故事是杜撰的。

梁宇文没有那么丑,他家境富裕,衣食无忧,最终和张璇结了婚。他也没有精神疾病,只是从不露笑脸。梁萱雯的丈夫肝腹水死掉了,而其本人呢,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旅游,几乎是见不到的。外婆很早之前就已过世,那间房子现在都还空置着。我每周三下班都会去那里打扫卫生,然后在里面做一顿晚饭。那间房子里总是有杀之不尽的蚊虫,我常常会折腾很久。

到三月二十五日的时候,我就和梁宇文整整相识二十五年了。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在生活当中寻找着出路。他总是相当沉默的,且无从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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