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从此以后

2013年5月14日   星期二

高桥幸一直坚守着一条哲理:人生需要一个时机,一旦时机到了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每天有超过300万的旅行者,选择飞机作为他们的交通方式。这种程度的高速位移方式,可以让他们安心的从浮躁的生活中抽出一会儿休息的时间。纽约到东京,一想到这是跨越了整个太平洋的航班,高桥幸就觉得快要窒息。找到自己的座位放好行李之后,便摘下墨镜准备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观察机舱内的一切,享受着别人的忙碌,让自己更加安适轻松。

“先生是东京本地人吗?”飞机上,最怕碰到周围的乘客中有亢奋的孩童,觉得自己和谁都很熟的老人,还有,努力搭讪帅哥美女的陌生人。

“恩,是的。”为了显得有礼貌,高桥还是从不拒绝回答他们的问题,反而是闲暇时刻的放松。

“先生是刚刚从纽约旅行归来,还是回东京探望家人?”

“若要说的话,应该是后者吧。”

这样来来回回的交谈之中,所有的乘客已经就位了。直到空姐检查看乘客是否系好安全带的时候,前排的日本女孩子才转过去,安静的坐下了。高桥松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对空姐的谢意,便准备迎接这让他恐惧又兴奋的起航。

“高桥?”

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这种用强烈的加速感来挣脱引力的特殊感受,似乎就是人类企望了数千年如鸟类起飞的感觉,妙不可言。

“那个,是高桥幸吗?还记得我吗?足球队的安田熏。”

从某种程度上说,超重感带来的不安,才是高桥恐惧飞机的元凶。比起不稳定气流带来的恐慌,这样突然失去了脚踏实地的踏实感会让人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和其他如泡影般的东西。

“原来克服了交流恐惧的高桥,现在开始染上了恐惧飞机的恶习。”依旧是那个音色,不过添了被常年烟酒压扁的涩感,适应了飞行状态的高桥,这才转过头来看见坐在自己旁边那位让他惊讶不已的乘客。

“安田……学长?”本是故人重逢,却少了热泪盈眶的浓烈感情,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知从何谈起的尴尬,只是觉得本应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竟然情不自禁的要在称呼里加上本不属于自己时代的“学长”的头衔,此时的高桥体会到了母亲时常挂在嘴边关于校园生活难忘的感叹。

“不是已经工作了吗?还这样称呼我的话好像有些不大习惯了。”就是这样,看见那张记忆中的脸时,能想起的全部回忆忽然淹没了高桥。来不及回话,那些记忆里曾被遗忘的盲点和暗角,因为一种音色和一张面孔,全部都清晰了起来。

高桥无法理解那一瞬间安田安静自若的神色,似乎一起相处的那段日子都十分平常黯淡,完全不值得重逢时用复杂心情来迎接彼此。

“可是记忆里就只有这样一个称谓,硬要更替的话,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余地了。”

“说的也是呢。能在这里遇到高桥好开心啊,算一算大概有三年没有见面了。”一样温暖的笑容。

“哎?三年了吗?感觉是一晃眼的时间啊。安田学长……是去旅游了吗?”

“准确的说不是呢。”一样温暖的笑容。

“是去探望美国的亲戚,还是出差去工作了?”

“不,准确的说都不是呢。”是的,时隔三年之后的安田学长,这样望着高桥让他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岁月匆匆流逝却忽视了的安田熏一样温暖的笑容。接踵而至的他新增的法令纹,更加迷人的坚挺鼻梁,和新剪的干净利落的发型似乎都不重要了。忽然心中涌现出好多问题:学长还在踢足球吗?学长结婚了吗?学长现在在哪里工作?

飞机忽然颠簸起来。

却没有那么害怕了,从手背传来温煦如春日的安全感,安田学长,居然用他精致修长略显沧桑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若是身边有可以依靠的人,就不会再害怕什么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的情况下却因为彼此理解会意的区别,产生不可避免的误会和差池。高桥从来不先做判定,一直扮演着人际关系中被动的角色。面对安田熏如此突兀的举动和言谈,高桥选择了一贯的接受和理解。

“安田学长忽然这样说,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这样的试探不会让自己处于太尴尬的局面。

“这次去美国参见母亲的葬礼,我才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现在却什么都来不及了。”虽然飞机已经归复平静了,但是看见刚刚还一脸笑意的安田学长落下了泪水,高桥没有勇气抽回自己的手,觉得自己不该追根究底地问,认真得听着他说话,“以前的自己无所畏惧,工作上也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做事总想要拼一拼,自以为这就是我自己独立的证明。后来才发现这都是因为母亲的存在,因为母亲就是永远愿意做我的后盾,我才那么勇敢。而现在,却莫名觉得对生活,自己第一次体会到了恐惧感。”刚刚的抽泣,随着低声诉说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

“安田学长的母亲就像星星一样一直存在的。”

“……”

“……”

沉默的片刻里,手上的颤抖悄无声息传到心中,难辨你我。

“小时候以为星星只有夜晚才会出现,白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后来上了中学才明白只是因为阳光太强所以看不见星星,安田学长的母亲就像白天的星星,虽然肉眼看不见了,但是心里却清楚知道,她就在哪里,永远陪着安田学长。一直陪着寸步不离。”话说完时,感觉安田学长的手抓得更紧了,看见潸然泪下的学长。高桥幸再一次情难自已地回忆起三年前春天那纷繁复杂的日子,虽然和安田学长只有三次短促的相处,加起来也许连一天都没有,但是在三年来无数次的回忆之中,每一次心中感情都如暗潮涌动,久久难以平复。

2010年4月7日   星期三

高桥的一生,最讨厌三件事情,社交,冷饮和酷暑的体育课。

学校就是把这三件事情生拉硬扯在一起的地方。也许就是在这样极端厌恶而隐忍的情绪下一直坚持生活了许多年,高桥才养成了这种孤僻的性格——或者更加露骨残忍的总结,就像放弃了他与母亲的父亲所言——高桥是展现出来了他“怯懦的本性”。也许要归咎于他的麻木,但无论如何,就高桥自己而言,在孤单随兴的状态下他却从未觉得不快乐。

高桥一直怀疑自己并非母亲亲生也不是没有根据,母亲对于灯红酒绿的流连忘返并且善于交际,还有坚持要亲自送高桥去暂时的新学校的固执,与安静并且善于妥协的高桥相去甚远,可是这样截然不同的天性却在生活中显得有些格外的惺惺相惜并且完美互补。而唯独能提醒高桥不要胡思乱想的就是两人如出一辙精致的脸庞。

“如果紧身的衣服对我来说是适合的话,那松垮的感觉对宝贝你来说就是完美了,青春而且闲暇的气息,来让我仔细看看。”茉莉用翘起小指的双手轻轻扶住高桥的肩膀,转了过来,丝毫没有在意高桥的不情愿,和开学日校门口让人心生涣散的人来人往。高桥从来都不理解校园给人类带来的虚假的活力与兴奋感,就连母亲这样年过三十的女人也是精神满满。

“暗格印花衬衫搭上大领驼色针织衫,一条渐层水洗牛仔裤和朋克帆布鞋,恩,九分。”

“像我这样不怎么愿意也不擅长交朋友的人,其他的一切再怎么异于常人也不算过分吧。就当做一种代偿。”

“哎,明媚的阳光,夹着书本味道的微风,我已经很多多年没有来校园了,真是怀念,高桥,趁现在有机会就恋爱吧。”茉莉把最后一句话天衣无缝地藏匿在他充满怀念情愫的话语中,但是仍然显得唐突。

“哎?”

茉莉挽着高桥走进了校园,“算了算了,我这么爱讲大道理的人一旦踏足校园,也开始害羞说这样的话题了。真是让人有一种回到少女时期的懵懂感觉啊。”

“妈妈?”高桥现在开始后悔在“茉莉是否送自己来学校”的决定上的屈服。

“要不然你叫我姐姐吧,让我也感受感受花季的青涩吧。”茉莉脸上一副得寸进尺的交际笑容。

在告白的低语和缠绵的情话的铺垫之上,有着惊呼、欢笑、哭泣和诉说相互交缠,就这样,校园的嘈杂声响沐浴着清爽的阳光在晨风中穿梭,从未停歇。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里不断更迭变化。从母亲口里“羞涩的男女不好意思交谈”的画面到“数人隔着偌大的足球场对陌生人大喊”的现状,光阴如梭。

若是平常高桥是决定会假装没有听见“麻烦把足球踢过来”这样的话,直接走过去完成自己生活。可是今天置身于校园的他,却有一种“若不帮忙的话会说不过去”的念头。高桥捡起足球,四周看了看,找到了足球场的位置之后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几个穿着短裤T恤的高个男生叉着腰站在那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麻烦请踢过来”之类的呼喊,高桥手握着足球,最终还是决定走过去递给他们。毕竟如电视里一个“大脚把球传出去”的动作自己是完全做不出来的。刚刚起步的时候,一个男生已经快步跑了过来。

“你们的足球。”对物品的可观描述,这样的开场白,高桥看来,非常得体。

“谢谢”和男生一道而来的还有富有穿透感的汗味和晒焦的塑胶臭味,“我叫安田熏,效力于校足球队。”

“……”

“……”

对方出乎意料的健谈,高桥却应付不过来了。两人默然无言的片刻。

“他叫高桥幸,新入校的学生,没有头衔。顺便一说,我是茉莉。”

“很高兴认识你们。”面对安田伸出来的手,高桥并非不知所措而是有些犹豫。一面之缘而已,没有必要这样。茉莉接过了安田的手,“高桥他,不是特别习惯这样的交际方式,他是转校过来的,我们一般都是拥抱的。总之我们也很高兴见到你,以后高桥在学校里还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安田一脸笑意挠挠头发:“高桥幸吗?我记住了。”他指了指胸口的动作让高桥忽然有了触动的奇怪感觉,明明只是初次相遇何必要表现得彼此要惺惺相惜的样子。

远处传来了起哄的声音,大男孩干瘪的吼叫和熟练的口哨。

“我先回去了,祝你大学生活愉快。”说完,安田便转身向足球场缓缓走去。

那一刻高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就是邂逅吗?自己居然第一次有了后悔没有多和这个满头大汗衣服粘着身体的大男孩多说说话的感觉。但是很快的,高桥又立刻回到了自己的立场,不再去奢望这样的一面之缘会带来后续的交涉和发展,这份感情并非是不相信,若真要追根究底的话,天性使然。所以算了吧。

“那个,高桥幸,如果方便的话,下周二我们会有一个小小的聚会,可以邀请你参加吗?”就是那种电影里常见的场景,他跑到一半忽然转过身,对着我大喊的样子。

是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的情况下却因为彼此理解会意的区别,产生不可避免的误会和差池。但是也许生命里的这些误会和差池,换一个角度看起来是充满了对彼此的猜测和理解,通过对方的眼神、语气、措辞、动作甚至是一声轻透单薄的叹息或者是一丝毛发的震颤渐渐打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填充人与人之间的代沟。高桥在看到这位理论上的“陌生人”在远离自己的途中停下来、转身、开口说话、微笑的时候,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缺少那份去误会别人的勇气。

此刻不论高桥幸作何回应,他自己已经明确体验到了一点:之前安田学长所表现出来的惺惺相惜的感受。

2010年4月13日   星期三

下午五点半,结束了晚餐的同学们三五成群陆陆续续回到宿舍,独自站在教学楼下的安田仅仅因为面向自己涌来的人流就会感到不安。没有原因的就会因为别人的说笑声而不断地检查自己的衣着和发型,当这种说笑声偶然发生在刚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群时,奇怪的感觉就会更加明显。高桥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觉得街道上的人流会产生这种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就算是安静的人群也会因为他们对自己陌生打量的眼神而感觉到。

“高桥幸!”

高桥听到自己的名字忽然出现在人潮之中,这样的呼唤会让高桥如释重负,像是告诉了人群自己站在此处是有理由的,却没有勇气大声回应。高桥看见穿着小西装和牛仔裤的安田学长已经带着温暖的笑容走了过来,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被拥入怀中,刚刚站在人流中的孤独感觉,似乎被这一双手臂和淡淡的体味全部格挡在外,让高桥忽然觉得,很放松。

“让你久等了吗,真是不好意思。这次打招呼的方式正确了。”安田抓抓头发,显得蓬松而有型。

“我也是刚刚下楼而已。”

对于为什么会说谎,高桥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车停在校门口了,我们走几步过去吧。”

“安田学长为什么会邀请我参加你们的派对?”高桥努力和安田并排走着。不抢先一步避免显得自己没有礼貌;也不落后一步让自己的处境过于被动。

“高桥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呢,变得健谈多了。那天遇到手里拿着足球动作谨慎的你时,还觉得高桥是不是一个很害羞,很害羞的人呢。至于为什么邀请你的话,一方面是希望能够帮助到作为转校生的高桥多交一些朋友,一方面,不是答应了高桥的姐姐要多多照顾你吗?”

“姐姐?安田学长误会了呢,茉莉是我的妈妈。”

“妈妈?!!”高桥被安田惊吓的语气和忽然的转身吓了一跳,不过还是庆幸陌生的彼此之间有一个能够稍微轻松的话题。“茉莉女士是高桥的妈妈!看起来很年轻呢,我的队友都说远远看上去很漂亮呢。”

“妈妈知道的话会很开心的。”

“高桥怎么会转学呢?”

“这个……”高桥有点苦恼关于母亲这样的谈资就这样结束,一时难以顺利的回答。

“希望高桥不要太在意我这样问,因为还是对高桥比较感兴趣,所以想要多了解了解。不想说的话不用说也没有关系。”

“因为妈妈工作的关系,我都是跟着她常年到处跑的。大概因为是单亲家庭的缘故,所以不想要再和家人分开了。”

“和高桥的母亲不一样,我的母亲可是非常唠叨而且刻板的。我们上车吧,我打个电话然后我们就出发吧。”

高桥本打算安静地看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都市霓虹,可是副驾驶的位置总让他感到不安。似乎在他的世界观里副驾驶座位上的人有着和司机找点什么聊聊的义务。无论什么情况之下——即便是在出租车里——太过安静的话,副驾驶座位上的人都难辞其咎。之前安田学长不停打电话的状况下还好,现在车已经开动了,好像需要说些什么。虽然高桥自己是喜欢安静的人,甚至是沉溺其中的人。

“安田学长的朋友应该忘记带电话,看你打了几次都没有人接。”客观描述事实,高桥最中意的开始方式。

“可能还是在生我的气,因为之前周日去踢球没有陪她买耳环。”

“这种学校足球队的聚会,大家都玩些什么?”高桥从内容里知道了那是敏感的话题,就立马回避了。

“诶……和普通的聚会没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怎么参加过聚会。”

“就是关系好的朋友相互分享有趣的事情,说说笑笑的,应该很轻松。”

“不会有什么……”

“嗯?什么?”刚好来到红灯前,安田熏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转过身看着高桥幸,似乎安田学长是在用自在的表现提示自己随意一些,却让本来想要假装轻松谈论话题的高桥顿时紧张严肃起来。本来组织好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重新想应该怎么说。

“不会有什么尴尬的活动,就像是要表演节目之类的事情吧。”高桥从眼角一直注意着安田学长,不敢转头。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感觉得出来,语气开始试探了起来。

人流在斑马线上交汇,纠缠片刻又立刻拉扯清楚。这颗星球上生存着超过70亿人无论此刻的你是与人相伴还是踽踽独行,人之间复杂的关联性都是永恒不变的,相互了解、影响和改变的无限循环解释了“关系”这个微妙的词汇。

“我很怕这样的事情,登上台面被别人关注这种事情。大概从小我就没有这种勇气,如果派对上……”突如其来的鸣笛打断了高桥,似乎如触电一般浑身战栗了起来,不得不闭上眼睛重新调整呼吸,在焦躁不安的鸣笛催促中感受到了继续上路的加速度。

有些话错过了某个时间,再开口就显得矫情了,这样一来,安静的气氛显得有些无趣了。不由自主的,两人相互呼应着,各自叹息了一声。

在这样虚无的安静之中,高桥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难以捉摸,从此之后的生活中的不确定带来的忧愁和顾忌;安田则是为了已然逝去的无可奈何,在此之前的回忆里的已定格造成的失落和猜疑。

安田熏后来只是专注的开车,本来想打开音乐,但是现在的气氛除了转动方向盘其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多余而刻意了,自己本来不是拘谨的人,可是高桥面前的自己,虽然才刚刚认识没有多久,尽然开始考虑了许多的可能性。开始考虑车里舒适的空调温度对高桥来说是不是冷了一些,开始考虑因为自己打开窗户而透进来的风是不是让他不舒服。这是什么感觉。

车到了酒吧门口之后,安田再次拨通了之前一直试图接通的电话,等了数秒最终还是放弃了。

又到了让高桥紧张的时刻,就像是波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个快要折断的波峰一样。安田已经察觉到了每到抽号演唱的时候,坐在酒吧角落高桥就会停下一切感官和交流,不再听别人说话,只是反复确认手中的纸条。

安田找了借口从人群中脱身坐在高桥身边。

“你还好吗?”因为安田自己不确定高桥在紧张什么,一边远眺有说有笑的人群,一边试探性地问。

“什么?”高桥猛地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类饮料,一副故作镇定的样子。双颊的红晕分不清是醉酒的原因还是紧张的缘故。

“你……是有点醉了,还是,害怕去唱歌?”安田意识到自己是整个派对里唯一能和高桥说上话的人,这是一种责任。

“不知道,大概都有。”

安田从第一次见到高桥就十分惊讶于他的外貌。高高的山根和浓密的睫毛非常适合这样霓虹闪烁的酒吧,不善交际的设定反而让他变得更加可爱让人不由得想要怂恿他出丑,然后陶醉在他害羞的表情之中。他这种表面华丽而骨子里却和喧嚣格格不入的样子,堪称最完美的不自在感。

“需要我做点什么吗?”安田坐立难安起来,似乎又一次体会到了不久前车上的气氛,不过变成了是在众人喧哗的狂欢之中冰凉的胶着。

“不用了。”

“如果觉得不自在的话,我送你回去吧。”安田有些惊讶于自己平生从未体现过的细腻,和自己在面对这位后辈朋友时微妙的态度。

“难得参加一次有趣的社交活动,得坚持到底。”明明是痛苦的措辞,却说得十分轻松。

“好,下一个演唱的幸运儿是……”主持人把手伸进纸箱里的同时,安田也把手伸进了高桥的上衣包中,触碰到高桥满是汗水的手掌,把快要浸湿的纸条抽出来。这时,主持人用饱满高亢的嗓子念出了中奖编号——“47”。众人纷纷埋头时却看见了高桥松散下来的表情,安田只确认了自己的编号,便长舒一口气。

“不是你也不是我,纸条就放我这里吧。”

“如果让你上去唱两次歌怎么办。”

“那就厚着脸皮做两次‘幸运儿’!没有人会在意的。”说“幸运儿”三个字时,安田故意模仿语气浮夸的主持人,把语调说得跌宕起伏。看着高桥出现笑意的脸,自己也开心了起来。

如同都市灯火从来不愿意对夜空的笼罩妥协一样,人生中的痛苦和快乐也一直在抗衡。对于安田来说,一条分手短信,足以把派对里的欢乐气氛和满足感破坏的一塌糊涂。忽然就一个人没有原因也没有尽头地在角落喝酒,渐渐的也忘记了“安田你从来都是这样不关心我,就在我的生日这天,我们分手把”这样残酷的短信内容。

世界上有一些事情,做之前觉得后果无法承担;做的时候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完事以后,之前原有的压力感便再次降临。次日清晨安田从隐约残留的陌生缠绵中清醒的时候,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手伸到被子里还能感受到的温存让思绪乱作一团的安田无法自拔,不知从何处开始收拾的安田把头使劲埋进枕头当中,直到快要窒息。

深度酒精的麻醉作用似乎还在作祟,安田即便用尽全力也只能从散碎的记忆里提炼出三个词:酒、短信和激情。却也如何也想不清楚时间的确定时间、地点和人物。心中顿时出现了无数的可能性,安田随意抓了抓头发决意不再胡思乱想。可是手指插入发丝的瞬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手指的触感做出了最终的提示,加之萦绕在此刻的那个人的小麦体味,一切就明了。安田从堆着衣物的杂乱床头柜上抽出了手机,拨通了那个电话簿中才加入了数日的新成员。

“安田,学长吗?”

“……”

“安田学长?”

“……”

“是安田学长吗?”

空调的声音即便隔着门也显得很嘈杂,甚至如雷声般在“轰轰”的鸣叫,偶然窗外野鸟闪电似的嘶吼从窗缝蜂拥而入。电话接通的一瞬间通过现代设备涌入安田灵魂之中的男低音婉转的音色,在反复着这样忽然之间暧昧起来的称呼。一生之中难得听到的高亢的交响却被自己的恐惧不安完全吞噬。安田因为从语气里确认到了什么,在措手不及之前,挂掉了电话。

人声退却之后的交响加入了节奏感强烈的喘息声,渐渐收尾。

2010年5月22日   星期六

又下雨了。

安田熏刚刚洗完澡,还未来得及擦乳液,就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忽然间有点后悔把自己弄的这么湿。便把手上的乳液扔到了一旁,裸着身体径直走向冰箱。冰箱的表面很平整,像是一面镜子,安田熏止住脚步,在镜子面前欣赏自己健硕的腹肌和漂亮的手臂线条,傻傻一笑,伸手正要打开冰箱的时候,门铃响了。

安田走进浴室取了一条浴巾,一边走向门口一边裹住下身,探头看猫眼时习惯地问道:“是谁?”

门外灯光非常微弱,奄奄一息的朦胧感觉和少年俊朗的脸庞十分映衬,眉毛被凌乱感极强的刘海遮住了,刘海的尽头过渡为修长的山根,仿佛漂亮的鼻梁取代双眸成为了整张脸重点。暗光之下看不清楚他是否张嘴了,只听到清澈的声线:“是我,高桥幸。”

越下越大的雨声把门锁打开的清脆预警活生生吞没,从之前的淅淅沥沥变成了哗哗啦啦,高桥像是没有做好准备的样子,裸着上身的他已经和高桥幸四目相对。黑夜,有雨声的黑夜,不说话感觉再适合不过。安田的头发没有擦干,发尖还有水滴颗颗落在肩头。安田紧张了,因为自己过分的回避。

“前几天我比较忙,所以……”

“所以说,学长家里也下雨了吗?”

安田熏情不自已地笑了起来,呵呵呵呵的不停,虽然知道高桥只是随便说说话掩饰刚刚的尴尬气氛,顺便打断自己,可是这样的冷笑话配饰不苟言笑的高桥的样子,自己便觉得十分有趣,此刻的感觉又像是两次初次见面般自然而尴尬了。虽然笑声反复,之前发生了的一切所带来的微妙感情渐渐袭上心头。

“快进来吧。”安田熏终于止住了自己的笑声,才把高桥被邀请进屋。

“学长,一个人住吗?”声音从客厅传来。

“父母都在美国工作,外婆在东京,可是,我不习惯那种生活,准确的说,是忍受不了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都闻到都市的味道。”安田似乎能想象出感情细腻的高桥坐在沙发上打望屋子陈设的样子。自己却忽然没有勇气出去面对一切。

“都市的味道?”

“恩,就是发酵了一晚上的金属和混凝土的味道。”安田熏出来的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自己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大大咧咧了,手里端着两个杯子,赤脚走过来坐在了高桥旁边。高桥接过杯子。一点也不觉得渴的安田却自己大口喝起来,看着杯底似乎能让他安心许多。现在安田知道今晚一切都会有答案,就开始止不住的紧张。

“学长家里没有咖啡一类的热饮吗?”

“高桥不是才20岁左右吗?”大概是察觉到了高桥肆虐的紧张感,便放下杯子说:“如果真的要喝热饮的话,只有煮点热水泡茶喝怎么样?”

安田赤脚走进了被玻璃幕墙后面的厨房,把茶壶放在了燃气上,点燃了火,便安安静静的走了回来。

“……”

“……”

此刻静下来的时候安田熏才发现高桥这样主动的行为,是认识以来的第一次。从来都是隐忍迁就的高桥这样的突变让安田觉得自己像是一直在性格上欺负着他,以为只要自己只字不提就风平浪静了。后知后觉的愧疚感让安田的忽然觉得难受,天然气的燃烧声像是就在自己耳边。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并排坐着,看着自己杯子一句话也不说,就连呼吸也是彼此和着节拍,免得凌乱。

安田熏决定不再沉默:“高桥能理解我的感受吗?”语气非常平静。

“可以的。”瞬间就感受到了高桥谨慎的措辞。

“越是接触高桥,就越有一种希望能够保护你照顾你的冲动,从第一次在球场见面的时候,就发觉了高桥是很容易受伤的人。”安田也没有想到这样的话说起来却完全不觉得突兀。

“我知道。”

“一开始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多管闲事了,可是每一次帮助了高桥,看见高桥开心的样子自己就觉得很开心。觉得认识高桥真好。”

“谢谢学长。”

“高桥也说点什么把,总是这样的话我也不能明确高桥的想法,总是觉得对不起你。”安田熏抬起头来注视着高桥,期望着能知道他的想法。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压过了天然气的伴奏,安田没有多做犹豫,连手机屏幕都没有看直接关机。

“安田学长的朋友,应该很多吧。我这样不怎么愿意和别人打交道的人,手机里的通讯录人数都不会超过十个,我很羡慕学长的生活。”

“我都能做出那种事情,没有什么好羡慕的。”说到这里的时候,看见高桥转头看着自己。顿时后悔自己随意提起这种话题。

“不是那样的,不是安田学长的错。只是刚刚好出现了那样的事情。学长喝醉之后说了很多,我都清楚是什么情况。所以说不是学长的错。”

“逃避了这么久之后,我依旧无法确认对你的感情,可是,能请求高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

茶壶响了,而且很大声,像是滚烫的热水在嚎叫,和夜里的一切十分不相称。和电话不同的是,这是不可抗因素,安田不得不先起身去关掉天然气。却没有理由再回到客厅了,两人就隔着玻璃幕墙一动不动,安田熏现在就连提起茶壶也觉得极其不自然,刚刚还顺理成章的烧开的水,因为两人“把伤口拉开彻底消毒”的决定,变得毫无意义了。

“安田学长,其实今天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特定的时间地点和事故,从来就没有偶然可言。安田只是在有谁安排好的故事里扮演自己的角色,现在他的感觉像是忽然改了剧本自己手足无措了,可是认真清醒过来之后才知道这明明就是原来的剧情。作为一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的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没有抓住的时候,就流失指间了。

“我……”顿时的语塞,一切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安田学长,不必太在意了。世界上的事情,若是把所有责任都自己扛起来会有万劫不复的感觉,可是若有人分担或者接受就会有很多安心的理由了。人生总是有许多的角度让我们活得更好,不是吗?”

看见高桥起身,安田心里乱作一团了,完全来不及思考“到底应该怎么办”这种问题,身体自己已经冲了过去紧紧抓住了高桥的手臂。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嘴里也不由自主的吐露心声。

“因为喜欢学长,所以才选择自己承担。况且时机已经逝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手依旧紧紧抓住,似乎自己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很多余。

“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很容易释怀的。”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学长以后也像关心我一样多多关心一下其他爱你的人吧。不要总是这样后知后觉的。我和母亲明天早上就要赶飞机去其他地方了。”安田似乎明白了“其他地方”这种措辞的特殊意义,便放了手。即便自己不明白“时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扭捏着拉扯只会让该结束再次续写,毫无意义。

“知道了,”刚刚还平静的语气因为这三个字的觉悟,忽然哽咽了起来,“高桥自己,也要多交些好朋友。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虽然和安田学长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还是承蒙照顾了。”

雨停了。安田泡了一杯苦荞茶,香溢四处,绵延不绝。

至少以前的一切都按照约定进行了,安田从这一个角度上看自己的人生,很安心。手机刚刚开机便传来一阵颤动,短信上写着:“安田学长,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也许,时机还没有到来。”

2013年5月14日   星期二

飞机不久之后即将着陆的提醒,让沉浸在过去泥潭中的安田清醒了过来。安静的机舱里充斥着芦荟的清香,除了轻微至极的轰鸣声外,最大的感官感受就是喉头甜腻的薄荷糖味。

看见安安静静正坐着的高桥,才意识到作为久别重逢的两人,漫长的旅途中其实并没有说太多的话。特别是关于过去种种两人只字未提,并非因为那里面充满了尴尬和可惜,而是知道也许彼此背后有许多无形的枷锁,是无法忍受那些毫无顾忌的往事提及。

“安田学长刚刚撑着头想什么呢?看着窗外发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啊。”

“在想以后要以什么样的心态生活下去。因为失去了可以依靠的人,忽然就感觉世界都不一样了。”对于突如其来的问题安田已经学会了迅速思考之后伪装。

看见高桥侧身认真对待这个话题的样子,安田有些后悔了。对于马上就要下飞机的两人来说这种沉重到极致的讨论感觉像是一种残忍的疏远。本可以在航班的最后时刻说说无关痛痒的话题,彼此再稍微嘘寒问暖,就结束了这次意外却珍贵的见面。毕竟在安田自己的立场之上,无论如何也没有脸面再次邀请高桥。自己也不清楚高桥此次回来日本的原因和目的,就算心有牵挂,但是一想到当初是自己没有勇气面对一切的事实,就觉得“高桥留我一个联系方式吧”这样的话是难以启齿的。况且,心中到底有没有对高桥的眷恋,至此都是没有明确的答案的。

四目相交之后,安田立刻转移了话题:“不过高桥开导我之后,心里踏实多了。待会下飞机之后有人会来接你吗?”

“安田学长不用担心了,母亲大概已经在机场等着我了。想先和母亲一起玩几天顺便倒倒时差所以没有通知在日本的好朋友们,不然的话一想到他们还不等我放好行李就要带我到处去疯的样子,实在是受不了。”

“现在的高桥口若悬河呢。”安田莫名感到很欣慰。

“谢谢你。”

“哎?”

即便看见高桥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安田也无法理解高桥突然致谢的原因。

“因为学长一直压抑着痛苦,却总要我保持笑容。”

“不能让别人的旅途因为自己不开心而充满悲伤的气氛啊。而且高桥这是什么话,不是在你面前哭得一塌糊涂嘛。”

两人笑了起来,三年前在派对上的感觉,在三年后的数千米高空上再次重现了。可无论何时何地安田只要看见高桥开心的样子,就会从心底萌生出一份安心和满足感。即便三年的时光流逝让高桥变得善于交际,落落大方,也让自己变得心思细腻,却总有一些东西始终未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为许多次的误会和差池变得和谐同步。

“安田学长的生命中,没有第二个可以依靠的人吗?或者说,没有试图寻找第二个可以依靠的人吗?”

飞机忽然开始着陆了,安田看见瞬间紧张起来的高桥,却没有了之前紧握住他的手的决心。经常坐飞机的安田第一次认真感受到了失重感的恐惧,那种难以安心的落空感伴随着窗户外渐渐变快的风景让人如坐针毡,最终结束在一次超越感官的碰撞之中。转眼之间,已经到了散场的时刻。

“安田学长没有带行李吗?”

“我的行李办理了托运,需要等一会儿了。”两手空空的安田故意回避了视线的接触,即便看着高桥拖着与他的体格不相符合的行李箱,也不愿意去帮他,“代我向茉莉女士问好。”

“恩,是该作别的时候了,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还是承蒙照顾了。”虽然衣服上并没有灰尘,高桥还是拍了拍衣服。

人群静静站在传送带旁,彼此一句话也不说。机场里的日本式浪漫的沉静,致密得铺满在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之上。随着陆陆续续的“诀别”,那种沉静渐渐涨潮,从脚踝到膝盖、手腕、锁骨,最终浸透了每一根发丝,安田无法在这种永远不会窒息但是却寂寞难忍的安静之中多煎熬一秒,想要挪移却又觉得这安静竟然如此稠密,里面混合的对过去的愧疚和对未来的恐惧,也许就是自己背后的那把枷锁。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挣脱,从来都是生活在没有任何痛楚的童话里,从来没有认真的生活。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的情况下却因为彼此理解会意的区别,产生不可避免的误会和差池。可是若是因为恐惧和愧疚而不把这些误会和差池说出来,大声告诉他的话,也许,对两个人的伤痛都会全部蛰伏在心中,把伤害带到身体最深的地方。

传送带上终于出现了自己的行李,安田却转身离开了。也许就是这么短短的几秒就会错过一种释放痛苦和获取幸福的可能。安田做好了对抗那稠密恐惧和愧疚决心时,那沉寂却仅仅因为自己狂怒的心跳声就骤然逝去,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高桥,请慢点,请等等我,拜托,请等等我!”安田一边奔跑在充溢着阳光的通道之中,一边不顾一切的大声嘶吼着。那种想哭的冲动,从内心深处全然释放了,失去了母亲而哭泣的痛楚是压抑不了的爆发,而现在的鼻酸却来自审视自我的偶然发现。已经失去了最终要的人的安田,无法再承受失去夜空中明星的孤寂。

“高桥,请等等我!”幸好,追上了。

“安田学长!”看见安田扔下手里的所有奔跑而来的样子,安田那藏匿了三年的眼泪夺眶而出。相拥的时刻,彼此用尽了一生的力量避免一切再因为自己的隐忍而逃之夭夭。

“母亲还在的时候,我时常想着如果没有母亲的话,没有母亲的照顾的话,我会过着多么放浪形骸多么随便的日子,多么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日子。可是我终于明白了,没有了母亲的我,要认真的生活下去呀。”没有目的,安田哽咽说出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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