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行

摄于2013年7月 银川

我站在暖暖的火炕上,仰头呆望着自斑驳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那盏钨丝灯泡。

窗外的爆竹映出阵阵明亮,缕缕光辉顺着木窗的缝隙溜了进来,瞬间无声稀释了这狭小空间里四十瓦的光明。房间里开始忽明忽暗,宛如一本缓缓翻动的台历在温柔分割着无数个春秋与日夜。父亲在外屋一边熄着炉火一边催着我快把棉袄毡帽褪了去,我口中嗯啊敷衍着却无动于衷。不多时父亲握着两支“魔术弹”走了进来,见我纹丝不动又嚷着“正好正好正好”,未及我回神便顺势令我跨在其脖颈之上,哼着得意的小曲儿走进冰天雪地。

父亲先点了一支红塔山,深吸一口,又心满意足的呼出;然后又用香烟分别引然了两支魔术弹,似是左右开弓,静候光明的发射,我在父亲肩膀上等得心急,手心儿似是出了汗。汗水被我肆意涂抹在父亲的额头上——彼时父亲的额头毫无皱纹平整滑嫩,恰意气风发之少年与我同享生命中的青春。

不多时,魔术弹射出了一连串的斑斓光球,父亲不知何时丢掉了那支未燃尽的香烟,如孩子般在漫天飞雪中共我肆意开怀。

午夜时分,窗外的爆竹声渐渐平息,这窄窄巷弄中发生过的一切都被皑皑的白雪无声覆盖,硝烟的味道没有散尽,恐是需要一夜的时间方可还原;静谧将黑夜中丝丝缕缕的声响与闪耀温柔吞噬,这个世界恢复了它应有的颜色。

父亲抱着我回了屋,他身上那件已经发乌的皮衣上布着星星点点未及融化的白雪,行进间弥散着着爆竹的气味;我的棉袄与毡帽许是被汗水浸透,黏滞的令人颇不熨帖。未及父亲催促,我便在那四十瓦的灯泡下将一身行头褪了个精光。父亲则在一个青花瓷碗中放上了三个饺子,又在碗沿工整摆上一副新筷。我不解,便赤身裸体一步三晃的走到父亲身旁刨根问底,父亲冲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着低语道:

“举头有神明。”

我不明,却也不再追问。

不多时父亲便与我一同坐在炕沿儿上看起电视,电视里偶尔泛起的雪花点与窗外的飞雪似是起了绝妙的呼应。《难忘今宵》的歌声响起,我一边挖着鼻孔,一边昏沉的寻觅梦境的入口。

一阵热流袭来,我把鼻子挖出了血。父亲一个激灵,回身拽过他那条皱皱的毛巾,死死堵住我的鼻孔,然后拎起我慌不择路的冲向厨房的水缸,舀起缸中的凉水胡乱拍打着我的额头。而我出奇的冷静,脑海中霍的冒出与此刻毫不相干的滑稽念头——这锅碗瓢盆间叮当作响的慌乱想必定会搅扰了神明吃饺子时的清净罢?

不多时,血便止了住,毛巾也只是染上了一缕淡淡的红色,像极了一颗夜空中拖尾的红色魔术弹。

“说过一百遍,不许挖鼻孔。”父亲厉声道。

“哪儿有一百遍,这是第一遍。”我答得干净利落。

“不许挖鼻孔!”父亲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亦干净利落。

“第一百零一遍。”父亲补充道。

“……”我没做声,恐惊了神明。

“疼不?”父亲用热水洗净毛巾,给我擦着脸。

“还行。”

我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咬着嘴唇,低声说。

我就这样度过了我生命中的第四个、也是记忆中的第一个除夕之夜。


若干年后,恰临除夕。

彼时我仍不及父亲精壮与老道,但身形已隐约现出超越的势头。我与父亲沿着那条纵贯小城的河道并肩行走,鲜有对话。是夜逢除夕便定会大雪纷飞,不多时,我和父亲的头顶便多出了两抔薄薄的、沉默的积雪,恰似父子行过皑皑冬季的无声佐证。

行至一半,小城开始逐渐喧嚣了起来。那年头的爆竹的品类已然丰富,姹紫嫣红震耳欲聋在纷飞的大雪中轮番上阵,好生惊心与热闹。忽而攀上夜空的烟花的确绚丽,却还是吓了我一跳。我不由自主的握住了父亲的手——尽管父亲的手上戴着皮手套,可我仍然能感觉到那贯穿我短暂人生的熟悉的温度。

父亲微微一个趔趄,许是脚下废弃的爆竹与雪地打了滑;我慌忙的扶住父亲,却意识到他没借我的力便已经站稳。我在风雪中赞叹父亲实乃宝刀未老,这有些虚伪的夸词令气氛微微有些尴尬。父亲听到我的发声后,看了看我,起手在鹅毛大雪中燃起一支烟,深吸两口后用余光瞥着我,说:

“还行。”

我有些恍惚,不知道父亲这句“还行”是意指“宝刀依旧屌”亦或是“英雄仍未老”。此外,这“还行”二字也勾起了多年前那个充斥着魔术弹、流鼻血的除夕之夜。

父亲的烟燃了一半,见我默不作声,便干咳了两声,道:

“这雪下的还真是大。”

“还行。”我答。

父亲默默吸完了那余下的半支烟。鞋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嘎”的响动,宛如我和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用另一种语言在畅快的对聊。

“呼……”父亲呼了一口气,一团团白色在绚丽的夜空中升腾。

“你小子,当年就这么骑在我脖子上,看我放炮仗。”父亲忽然慢下了脚步,朝我比划着一个童心满满的动作。

“哈,是嘛。”我附和着。

“可是时间是真他妈快啊。”父亲收起了动作,慨叹。

“还行。”我答道,许是给飞逝的时间做了一个极具形式化却毫无实际意义的减速。

“学习,得抓紧。”父亲说着,又点燃了一支烟。

远处一通巨响,应是有人把二踢脚串联了起来然后一股脑的统统引燃,我似是误闯了迫击炮阵地,胆战心惊。

“肯定,肯定。”我回答着,脑袋如小鸡啄米一般的晃动,头顶的白雪簌簌的落下,与飘散的雪花混为一片无法辨认,仍有一些雪花固执的粘在我的头发上,许是被我逐渐升高的体温融化而变得黏滞。

父亲摘下手套,用宽厚的手掌替我将头顶的白雪一一拂去——亦或是父亲采取了一种迂回而隐晦的方式来追忆和重现我儿时的光景及父亲的青春,彼时父亲总是会拍着我的脑瓜以资鼓励,却不知时光是如何在不经意间将我的童年与父亲的青春悄然剥离。

“学的怎样?”父亲一边拂雪一边问。

“还行。”我答。

“加把劲儿。”父亲拍了拍我,又扬了扬头,示意我已经到家了。

这时我才察觉,这看似缓慢的一路,却行的如此之快,时间这东西,惹人恨,却也了不起。

窗外的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我和父亲靠在窗口,每人的手中都握着两支魔术弹,那星星点点的红色绿色,很快便湮没在除夕聒噪的欢乐海洋之中。电视里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也不知《难忘今宵》会出现在今宵何时,父亲打了个哈欠,倚在沙发上似是要微微睡去,我却想起了什么,又推醒了父亲。

“饺子。”我说。

父亲呆呆望着我,出神了几秒,而后一拍脑门,起身向厨房踱去。一阵叮叮当当过后,一副碗筷和三个饺子摆在了厨房的角落。

“真的有神明?”我低声的问着父亲。

“……”父亲笑笑,不置可否。

“你信么?”我忽然来了兴致。

“还行。”

父亲说完,便在那无垠无际的爆竹声中,闭上了眼睛,不多时,还起了鼾。


一年后,父亲便离开了我,真的去见了神明。

当我在泥盆中燃着一捆一捆如山的烧纸时,我仍天真的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时间的伎俩罢了,父亲那么强大的男人怎会抛下我与母亲真的去与神明相会。这也许真的是梦境,我只不过是在等着这个梦醒来罢了。

此后数年,偶与好事者相遇,其会喋喋不休的把父亲离开的过程向我重新复述,甚至能拎着菜篮口沫横飞的与我在河边的小路上耗去个把小时。最后,他(她)们会拍拍我的肩膀,真挚或敷衍的让我“坚强”,“挺住”,仿佛绚烂的烟花还会在美丽的冬季开放在那用栅栏和铁门隔开的荒废院落里。

我只是笑笑,说:

“没事儿,还行。”

我常常会回想起当年我问父亲的那个有关“神明”的问题,以及父亲的那句“还行”的回答。想必这世上真的有神明的存在,否则他怎会随随便便就把父亲叫了去,;可转念想到每个除夕的三个饺子,又颇感忿忿不平,既然父亲如此将神明挂念在心,为何神明却要与父亲开起如此决然和悲凉的玩笑,每每至此我又开始愤懑,进而否定那所谓的神明的存在。

也许正是知晓神明是如此矛盾与反复的存在,父亲才会在那最后的除夕回答我“还行”二字的罢!

后来,我仍会时而幻想这一切不过是某个除夕萦绕于沙发上的一帘幽梦。等,不是问题,可这一等,便又耗过了十多个大雪纷飞,爆竹声声的除夕。


去年的除夕,包了饺子。

妻子问我为何要单独放三个饺子于瓷碗中。

我笑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

“举头有神明。”

妻子替我拿了一双新筷放在碗沿,问我:“所谓神明,你信么?”

我望着窗外那漫天的鹅毛大雪,思忖许久,答道:

“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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