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小河的夏天: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顾晓阳是土生土长的绍兴小孩儿,八十年代出生的独生子女,名副其实的足球小子,偶像是意大利的斑马王子皮耶罗,愿望是能加入学校的足球队。爸爸顾建华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古板严苛又略带保守,手握学生们的生杀大权。妈妈杨惠芳是剧院的台柱子,痴迷越剧,疏忽家庭,是剧院当红的小生。邻居中有一位空巢的郑爷爷,孤僻怪异,爱好,足球。迥乎不同的三代人,上个世纪末的时候,在西小河畔的台门小院里,绕水而居。

台门天井一直以来都是绍兴水乡的特色民居,一眼望去,白墙乌瓦,飞檐翘角,错落有致的站立在西小河的两岸,小桥流水中倒映出的古风遗韵,在碧波里微微荡漾,墙面上被梅雨浸染的大片霉斑,像极了一幅幅泼墨山水。而古老的石板路,同涓涓流淌的西小河一起,见证着世事的变迁。

九八年的夏天,顾晓阳10岁,皮耶罗决战法国世界杯,学校要重组足球队,他梦想可以像皮耶罗一样,在绿茵草地上,肆意奔跑。可当他兴致勃勃的回到家,等待他的,却是顾建华强硬的要求他不许踢足球,就像那个年代大多数的父亲一样,用自己对这个世界浅薄的认知,蛮横的管束着下一代,而对孩子的需求置之不理,甚至为了阻止儿子踢球,不惜让好朋友跟晓阳反目。

在父亲眼皮底下度过校园生活,是作为教职工子弟的顾晓阳最无奈的事情,小时候的我们,都会下意识的想离老师远一点,再远一点,仿佛逃出他的视野,就可以为所欲为,可是顾晓阳逃不掉,他活在父亲的威严之下,吃饭时不敢说话,做完作业要复述新闻联播,听见父亲回家,会立刻扔了足球假装没有玩。他不敢对他提足球队报名表的事,悄悄的把报名表藏在床下的铁盒子里,那是他的百宝箱,里面有他的童年和愿望。他沉默又无力的,守护着自己的小秘密。

郑爷爷是个念旧的人,有过一个早逝的孙子,叫小宝。老人家固执的守在台门里,陪伴小宝,不肯随儿子去深圳生活,并对儿子芥蒂深厚,他赌气般的对顾晓阳说,父子不和,天经地义。工厂的倒闭,老友的下岗,小宝的离去,都是他抵触新生活的源头。

和顾晓阳单独相处的时候,郑爷爷更像是个老顽童,他用足球逗晓阳开心,收他为徒,带着他去酒馆里看世界杯,跟仇人似的儿子开口,索要10号球衣送给晓阳。在那个在蝉鸣蛙叫的聒噪夏天,这样的忘年交,给了顾晓阳无尽的快乐,也让他孤单压抑的童年,透进了一缕阳光。

顾晓阳终于开始公然的与父亲对抗,缘于他无意中撞见了父亲与漂亮女教师的“暧昧”,聪慧敏锐的孩子总是会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瞬间长大,父亲那高大伟岸不容抗拒的形象在他的内心里,伐木一般,轰然倒塌。

他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带着愤怒,带着不满,一次次的,对他所蔑视的父权示威,合唱的时候大声嘶吼,一把推到女老师送的叠叠高,在父亲不让他穿球衣上学时,直接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去学校。那个曾经对父亲唯命是从的孩子,带着背水一战的孤勇,一下子变得强硬了起来。

顾建华在这所赖以生存的学校工作了10年,兢兢业业,却停留在教导主任的位置,多少有一些中年不得志的仿徨,校长说下个学期打算让他接替副校长的位子,他颤巍巍接过代理钥匙,激动的有些不知所措。妻子杨惠芳是省内著名的越剧演员,并在这个夏天有望夺得梅花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在众人面前略显不甘,内心深处藏匿的自卑隐隐作祟。

新来的英语老师年轻漂亮,才华横溢,一把吉他便开场一堂课,她自编自唱,一句“青石板的街,老房子的夜”就让顾建华的喉结不受控制的滚动,声声弦动,撩拨着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少年心。他开始在意自己突起的啤酒肚,在意逐日高升的发际线,对镜多时,只为了比照哪件衬衫更帅气,刘海梳下来又侧过去,却又怎样都不满意。他心怀忐忑,惴惴不安,像初恋一般去偷情。

被女孩拒绝的时候,大雨滂沱,他在雨中仓皇而逃,狼狈至极。

杨惠芳内心坚强,大半生都在扮演男人,她事业有成,一心想着要给家里换个大房子。她通透又警敏,一眼就能看穿丈夫的小心思,她和血吞牙,给足了他面子,不动声色的警示女孩。她隐忍又克制,她在深夜里踏车狂奔,无望的坐在桥头,河边的大树枝繁叶茂,衬托着她的孤独与委屈,一句“常言道结发夫妻到白头,看来你我今生无缘配”,被她唱的触目惊心。

新的学期开学的时候,顾建华落寞的坐在河边抽烟,生疏的动作呛的他烟熏火燎般痛苦,他抬起头,哽咽的对妻子说,副校长的位子,有人了。他将头靠在妻子的小腿上,哭的像个孩子。杨惠芳站在他的身侧,一袭白裙,亭亭玉立,她原谅了他,却又带着含而不露的隔阂。

郑爷爷终于肯去面对小宝的墓碑,他也终于肯放下执念,和孤独的自己握手言和。在跟小宝合影时,他欲笑还哭,那些长久不能释怀的悲伤,在这一刻,喷涌而发。

爷爷最终还是跟随儿子去了深圳,他也终于明白儿子变卖工厂里的机器不是唯利是图,而是给下岗的工人们争取更多的利益,儿媳隆起的腹部,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顾晓阳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球场的绿茵地里,郑爷爷吹着哨子,左顾右盼,父亲化身守门员,妈妈、英语老师和女同学在场外努力的喊着加油,自己和小伙伴左突右奔,一脚射门,球进了。那一刻,他与所有人和解如初。

醒来的时候,桌子上放着被父亲没收的百宝箱,父亲仍然坐在书桌前批改作业,他拿报名表给父亲,父亲签下了字。

暗潮过后,一切都回归了本初的样子,却又改变了许多,这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这里的每个人都变了,成长的过程从来都带着阵痛。不论你是谁。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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