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雨 (上)

**

我问大野,空袭警报拉响的那天你在做什么?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又睡着了,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和他聊天需要很多的耐心,但我却很喜欢找他聊天,这让我不那么恐惧。

“我那天结婚。”他说着,将一只手缩进袖子里,用袖口那块已经被磨出毛边的布料擦拭枪管。

我们肩并着肩,靠着背后的岩壁半躺着,四周是和我们同样疲惫的士兵,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人身上所能够散发出的任何不愉快的气味在这里都能闻见,我基本上已经习惯了这味道,这比战场上的气味要温柔多了。

“我不知道你都已经结婚了,”我推开某个人搭在我腿上的胳膊。“你怎么从来不提?”

大野没说话,我以为他生气了,也许这是一段给他带来了不幸的婚姻,也许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我家隔壁的老太太过去常说人应当管住自己的嘴,因为在这世道活着,人的伤心事实在是太多了。况且我其实不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因此不由得对刚才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懊悔。

“对不起,”我说,“我太多话了。”

大野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放下枪,解开了外衣的扣子。我想他大概准备睡了,便侧过身去,背对他躺了下来,但他似乎在我旁边摸索什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我又转了过去。

他从胸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物件,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样的光线下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对他藏在衣袋里的东西也已经猜了个大概。那应该是他新婚妻子留给他的信物。说实话,对于这种戏码我其实已经有点麻木,仗已经打了两年多,这八百多个夜晚,我不知见过多少心碎的男人从身上最隐秘的口袋里往外掏东西,像轰炸一样见怪不怪。这些寻常岁月里十分隐私的东西被他们急切地往外掏,恨不得摊在地上叫大家都来看看,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的存在还有点意义,至少对于遥远故土的某个人来说。

所以我看见大野的动作时,心中想的是——又来了。

“他的。”大野说着,把那东西递给了我。

 他说的是“他”,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男人和男人的结合在我们这里,曾经一度是很常见的,最近几十年来却几乎见不到了,由于战乱和其他一些原因,男性omega正越来越少,到现在几乎是件很稀奇的事。我忘了大野的老家在哪里,不过不管在什么地方,他当时的婚礼都应该是很轰动的。

大野的信物一块怀表,很俗套。虽然看不太清楚,光是掂在手里就能感觉出是高级货,翻开前盖,果不其然,里面嵌着一张照片。我往边上挪了挪,借着洞外的月光才勉强看清楚,那果然是张男人的脸,具体一点说,是张非常好看的男人脸。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照片是一张正侧面的胸像,那人有着形状优美的下颌,眼睛大而明亮,目光温柔沉着,眉尾有一个向上的弧度,看上去神采奕奕,头发理得短短的,露出两侧整齐的鬓角。他微笑着,正看着镜头,更像是在看着我。一种感觉突然击中了我,我不知道是谁给他拍下了这张照片,无论是谁,我此时都非常嫉妒他,能被这样的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即使对方是正躺在我身边的战友,这种嫉妒也分毫没有减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直到我终于想起来将这块不属于自己的怀表还给它的主人时,才发现自己盯着别人的妻子看了多么长的时间,而大野一直在我身旁,他像平时那样沉默,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好像在发呆,又像是默许我一般,仿佛他对那东西根本毫不在意。

那块怀表本来就是温热的,因为它一直被大野妥善地保存在贴身的口袋里,眼下又被我一直攥在手里,金属的表盘被我不断升高的体温捂得滚烫,热量源源不断地从指尖传来,照片中的人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鲜活,我甚至觉得这块表除了他的照片,还保存着他的体温。

金属本应该是冰冷的,像子弹那样,但我手中的这块不一样,因为上面交织着三个人的体温。

大野将表放回口袋,我们像往常那样背对背躺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把帽子摘下来盖在脸上,因为不想叫人看见我现在的脸,虽然其实没人能看见。身边的鼾声此起彼伏,行军快两天后我们才找到这个短暂的藏身地,我的身体其实已经疲惫到极点,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甚至可以说是兴奋,这种兴奋盖过了恐惧。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我的意识正在远离,朝着照片上的那个人奔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大野妻子在月光下的脸,我不应该看得如此清晰,我连身边人的脸孔都看不清,却能看清一张一寸大小的黑白照,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但他的脸的的确确地印在我的视网膜上,此刻仍然在那儿,我记得他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仿佛连胡茬都看清了。这是某种幻觉吗?或许真实的我没能逃出来,两天前的那场战役,我其实早就死在了一个陌生人的枪下,然后在血流尽之前,自己杜撰出了另一个陌生人的脸?。

我感觉自己身上正释放出一种气味,这种久违的感觉令我浑身颤栗。alpha的体能虽然远远强于beta或是omega,但气味也会暴露我们的行踪,从这个层面上看,我们就像那些到处撒尿的野狗一样,因此我们必须定期服用药物。吞下那些上面花了大力气研制的药片,我们就不再是容易被欲望支配的动物。

我大汗淋漓,猛地坐起来,终于确定了这一切都不是幻觉,身旁的大野没有被我的动作惊醒,还是那么安静,一动不动。他在什么环境下都能睡得很好,这点一直令我羡慕。然而此时我最羡慕的是藏在他胸口的东西,那张照片,那个人的脸。

我的手抖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我现在抖得简直像个发情的omega。我颤抖着解开皮带,想要速战速决,拉链却卡在那里纹丝不动,似乎正在嘲笑我。

我闭上眼睛,那个人的脸再度浮现在我眼前,我的身下。我赋予了他更多更生动的表情,他不再是像照片里那样一成不变地笑着,目光也不再温柔沉着,那双眼睛因为染上欲色而不再黑白分明,我们激烈地吻着对方,用手臂箍紧对方的脖子。他已经结婚了,但是仍然无私地为我打开自己的身体,这大概是omega的天性,他从一团热源变成了一阵热流,我扯掉他胸前别着的婚礼上的领花时,他紧咬的牙关里泄出一声破碎的呻吟,他的声音是低沉的,像缓缓流淌的河水,我们在河流中浮浮沉沉。

直到一阵集结号响起。

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衣衫不整,下面还硬着,险些被边上躺着的人绊倒,周围的人也陆陆续续地惊醒,有人闻见了我身上的气味,同性总是对这些异常的敏锐,他向我投来异样的眼神,似乎觉得是我把敌人引来的。大野也坐了起来,他愣愣地坐在原地,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我拽着他的胳膊使劲把他拉起来,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去拾地上的枪。

枪炮的火光照亮了洞口外的世界,朝着那片亮光冲出去的时候,我仍然脚步虚浮,大野扶了我一下,而那时我想到的竟然还是他,我想,我甚至无从知晓他的名字,唯一可能的途径是去问大野,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我的异常,又愿不愿意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大野也不能。

**

我又活了下来,大野也活着,我们都很幸运。他的头受了点轻伤,潦草地缠了两圈纱布,正像往常那样没精打采地盘腿坐着,让护士处理其它伤口,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可怜兮兮。

而我,我竟然毫发无损,只有几处擦伤。

护士走后,他在我身旁坐下,我给他递烟时才发现他的手也受伤了,缠着纱布,看上去有些滑稽。

他扁着嘴叼着烟,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费力地按打火机,火苗在夜风中飘摇不定,我伸出手提他拢住那火苗。

“谢谢……”他含混不清地说。

“刚才好险。”我说,这时我才发觉我的嗓子竟然完全哑了,发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嗯。”

大野是个沉默得接近木讷的人,刚认识他的时候,我一度以为他是个beta。我起初被安排在后勤队伍里,跟着医疗兵学习包扎。大概因为都是小个子男人,大野也在那队伍中,我们一起抬了两个月担架。

“ニノ?”大野开口了。

“嗯?”

“你的药还有吗?”他问。他的声音总是黏糊糊的,轻描淡写的样子。

“有,”我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人用枪指着,“怎么了?”

药的份额都是严格分配的,我们结成小组,两人一组互相监督服用,大野就是我的搭档。

“哦。”他回答。

我感到一阵愧疚,大野知道我这些难以启齿的念头吗?他是我在军中唯一的朋友,我们都曾救过对方的命,我却发了疯似的想上他的妻子,仅仅是因为一张照片。那块怀表就像潘多拉的盒子,我当初不该把它打开,可没人警告我,大野把他的信物递给我的时候也并没有告诉我,他有一个这样美丽的妻子,他甚至从来没提起过他。假如我早点认识他,假如我在这场或许会把我们都带走的战争前就见过他,我一定会带着他逃命,随便逃去哪里,而不是把他一个人扔在原地等死。我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土地,这个国家有一半的人在打仗,剩下的一半则在逃命,一个没有丈夫的omega会是什么下场,我想那不会比战场好到哪里去。

从前军队在城里驻扎的时候,士兵们还有机会出去寻欢作乐,至少能解决正常的生理需要。我当时并没有入伍,还在四处找工作,那时候士兵还是很威风的身份,这身份首先代表着你是个alpha。那段日子每到夜里总能看见街上醉醺醺的、配枪的士兵搂着一个或两个omega,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战争会很快过去,双方在边境放几枪,然后把那已经改了又改无数次的和平协定又拿出来修改一遍。但过了没多久,街上的流莺和士兵都少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军队撤出了这座城市,街上净是被抛弃的omega,她们有的追着载满士兵的卡车,最后瘫倒在街上,像搁浅在岸边,翻了肚皮的死鱼,甜美的香气也变得腐臭。那之后不久,我作为无业游民,理所当然地被征召,车子塞得满满当当,政府几乎征召了所有四肢健全的alpha,我们被载往要塞,那场景说实在的其实十分壮观,像牲畜被运往屠宰场,所有人都面如死灰,我那时觉得自己不会再有机会回去了。

我不知道大野是怎么来的,不过大概和我一样,体检之后连裤子都来不及穿上就被塞进车里,我当时没机会和家里人告别,领头的人说他们会替我寄文书回家,至于他们到底有没有兑现承诺我无从知晓,反正我从未收到过家信。

大野新婚的妻子如果收到自己丈夫被抓走的文书,我不知道他会是怎样的表情,他看上去很坚强,不太会轻易掉眼泪,那张照片上的他意气风发,甚至比大野更像个军人。

有人过来清点人数,我们刚点上的烟被他夺下来扔在地上,他的军靴狠狠地踩灭了那点火星。

“想死吗?”那人说。

我不想死,我只是想抽烟。不仅如此,我还想见到他,我必须同大野一起活下去,这样才有可能见到他。

“他们说他被送去了阿卡荻亚。”大野忽然说,他说话总是这么惜字如金,仿佛已经默认了我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也知道“阿卡荻亚”在哪里。

“阿卡荻亚”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很多个。大约一周前,政府在各个未沦陷区紧急建立了福利院,军队中所有人的配偶都会被送往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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