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各庄的朋友圈

图片发自简书App


雾霾给这座城市罩上灰重的壳,入夜灯光亮起,仿佛添了一些细碎的亮片,愈发怪异。人们在壳下穿行,奔向各自目的地,推开各式各样的门,这才撩开大都市陆离的面目,像摘下口罩的女人一样多姿多彩。

黄澄澄的螃蟹端上来,莫强拿起一只,揭开蟹盖,环桌展示一周,“看看这蟹黄!”众人附和,纷纷把手伸向桌子中央。

“稍等稍等!”莫涵萱拿出手机,在螃蟹散落各家之前,连连拍照,随即发到微信朋友圈,写道:“老爸的产业越做越大!么么哒!”

“莫如湖——生态蟹。”吴可达瞅着蟹腿上的吊牌,边嘬边问,“莫如湖在什么地方?”他坐在莫强和莫涵萱中间,主宾的位置。长头发,络腮胡,导演的标配,其实他是制片人,圈外人不懂制片人是个啥,莫涵萱就干脆介绍成导演。

“吴导演是大艺术家,当知道苏东坡贬谪黄州的故事。”莫强右手边隔一个空位,是退休语文老师莫文魁,原本有些虚弱地倚在靠背上,听见问话直了直身,眼里放出光来,“传说苏东坡当年谪居黄州期间,经常在湖边跟弟弟苏子由一起谈论书法,《和子由论书》一诗被收入了《东坡七集》中。‘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后人就把这个湖叫作‘莫如湖’了。”

众人似懂非懂,也无心细究,任由语文老师兀自摇头晃脑。大家很快就被吴可达的段子吸引了,听见他在漫不经心地说,张老谋子最逗,蔫不出溜弄了仨孩子,当年他跟“葫芦娃他妈”的事那才好玩儿。小刚昨儿微信里还说呢,如今碰瓷可不止在大马路上,潘金莲都死800多年了,还有人借她找茬。

娱乐圈大神一样的人物,从吴可达嘴里随意滑出,轻松得就像招呼服务员换个骨碟。大家停下手中的活儿,伸长脖子听。有人拿出手机开始录像。

吴可达顿住,说:“在座都是朋友,听听就罢了,别整到网上去!你们知道毕姥爷给弄得有多惨吗!”

“不要拍!”莫涵萱立马伸手制止,“你们别害了我吴哥!”

大伙儿轮流起身向吴可达敬酒,然后两两之间互敬,换名片、留电话、加微信,有事你言语。这种场合,每个人在自己的领域里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坐在下首的贾早勤有点心神不宁,不时瞟一眼莫强右手边的空位。今天的饭局,莫强做东,人除了吴可达,基本都是贾早勤约的。有央企的,有媒体的,有部队的,有大学的,大都跟莫各庄扯得上一点关系。贾早勤以前是县驻京办的,驻京办撤了,他留下来自己干,莫强每次来北京都落脚他这里。

莫强和莫涵萱左右夹击,频频朝吴可达举杯。莫强称老弟,莫涵萱叫吴哥,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能不能在60集古装玄幻言情剧《戏梦三生》中给安排个角色?吴可达打着哈哈,说莫老板下次自己投个剧,角色由闺女随便挑,一会儿又祝莫老板的螃蟹早日爬出亚洲横行世界,实在没词儿了就端起杯子说喝酒喝酒。莫涵萱朝莫强一挑眼,说:“爸你起开,我跟吴哥单聊!”

莫强转圈去敬其他人,说家乡的螃蟹进京还要仰仗各位帮忙,下次回莫各庄一定去我公司看看。转到贾早勤,悄声说老头儿我给你带过来了,你约的他那个学生怎么还没来?

正说话间,进来一位中年男子,连连拱手说:“对不起来晚了,路上自行车胎扎了。”贾早勤连忙起身,将来人迎到空座,向众人介绍道:“发改委煤炭处白虻白处长。”

白虻直奔莫文魁而去,摇着老人的手说:“四十年不见了,莫老师您还记得我吗?”老人也很激动:“哪能不记得!你的名字还是我给改的呢!”

饭局已近尾声,莫强想不出卖螃蟹跟煤炭有什么关系,说了几句请多关照的客套话,就转向左手边加入莫涵萱与吴可达的聊天中。

散场时莫强给每人准备了一份“莫如湖生态蟹”礼盒,四四方方,印制精美,里头六公六母,每只三两重,既有分量又很轻便,大家愉快地拎走了。

给吴可达的礼盒是莫涵萱亲自送上车的,替他叫的代驾已经到了,吴可达钻进后座坐好,莫涵萱把礼盒放在他的腿上,叮嘱他一到家就打开包装,顺势拍拍他的腿说:“吴哥放心,小妹是懂规则的人!”说罢定定地看着吴可达的眼睛。

莫涵萱放在吴可达腿上的,是一模一样的“莫如湖生态蟹”礼盒,四四方方,印制精美,但里头不是六公六母的螃蟹,而是二十万现金。

下午莫强和莫涵萱一起去的银行。营业员一丝不苟,每沓钱拆开封条,过两遍点钞机,再缠上新的封条,盖上私章。点钞机哒哒作响,莫强想起了蟹苗。开春下秧时节,蟹苗从围网起水,摊在一垅一垅的篾席上,小螃蟹四处狂奔,蟹腿忙乱而急促地敲击着篾席,发出的正是这种哒哒哒哒的声音。二十万,约是七千斤蟹苗。

“送出去,能让你演个什么角色?”莫强歪过头问女儿。

“谁知道呢?送了也不一定有机会,但不送肯定没机会,一辈子别想红!”莫涵萱低头刷着手机,也不抬眼。

“家乡人都觉得你已经很红了呢!看你朋友圈,天天跟名人在一起。”

“那只是炫一炫好么,老爸!图个面子,你还当真!”莫涵萱眼圈一红,声音有些发颤,“合个影算什么!人家身价过亿一分不少,咱不还是个住地下室的北漂!人家微博粉丝几千万,咱花钱买僵尸粉也才五千冒头。人家有狗仔队天天追着拍,咱呢?想炒作都没人搭理!”

“没事,小英子!有老爸呢!”莫强搂过女儿的肩膀,叫了一声她的小名,脑子迅速从螃蟹的景象中跳出来。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挣钱不就为她么!

二十沓现金码齐,裹上一层冰箱保鲜膜,方方正正,放进“莫如湖生态蟹”礼盒里,刚刚好。

吴可达肯来吃饭,又收下了礼盒,莫涵萱心里有点底了。她一直觉得吴哥会帮她的。认识第一天,吴哥就让她改名,告诉她“莫翠英”混娱乐圈肯定没戏,一起帮她想了很多,“子涵”、“梓涵”、“紫涵”、“子萱”、“梓萱”、“紫萱”都有人叫了,干脆就叫“涵萱”吧。(当时电话告诉老爸,老爸迟疑一会儿说,只要不改姓,爱叫啥叫啥吧!)吴哥还教了一些圈里的规矩,比如不能与导演制片人犯恶,千万别试图要挟他们,不是有女孩偷录偷拍什么的吗,最后怎样?人家还是名人大腕,你却在这个圈子里彻底消失!莫涵萱从多个渠道听到过同样的说法,更觉得吴哥很靠谱。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戏梦三生》剧组的工作人员就通知莫涵萱去试镜。

莫涵萱想晚上跟老爸一起吃个大餐庆祝一下,莫强却说跟贾早勤有约了,为莫文魁老师看病的事。

莫文魁在莫各庄教了一辈子的小学语文,这些年从莫各庄走出来的,都算得上是他的学生,无非教的时间有长有短、关系有亲有疏罢了。莫强就属于教过很短时间、关系很一般的那种,却突然有一天找上门来,说要带老师去北京看病。莫文魁倒没什么疑难绝症,就是哮喘,天一凉或者受点累,就喘得跟破风扇一样,很受罪,也怕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莫文魁说过去就过去吧,七十多了还折腾啥,又劳神又费钱!莫强说钱不是问题,您桃李满天下,学生这个不行还有那个,一定要尽到这份心。这么着莫文魁就跟着莫强来了北京。

带莫文魁来北京,其实是贾早勤提的。莫强打电话找贾早勤商量,一起合作把莫如湖的螃蟹打入北京市场,你负责疏通人脉,利润二八分。贾早勤不吱声,莫强又说,你只需要介绍认识什么水产局商务局的人就行,利润三七分。贾早勤说,这些事我可以帮你做,钱一分不要,卖螃蟹挣钱太辛苦。这事儿就这么搁着,突然有一天贾早勤来电话说,莫各庄是不是有个叫莫文魁的退休老师?你能把他带到北京来吗?

请完吴可达之后,贾早勤又组了几次饭局,主宾往往是某个大医院的呼吸科专家,白虻作陪,详细请教莫文魁老师的病情和诊疗方案。莫强看看桌上坐的,多是煤矿电厂老板,聊些什么煤电联营、脱硫改造之类的话题,除了散场时给每人一个“莫如湖生态蟹”礼盒,说两句请多推介之类的话,觉着跟卖螃蟹扯不上边,心里对贾早勤有些不悦,却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不拿你一分钱,后来莫强干脆就懒得参加了。

莫文魁每次见了白虻都特别亲。刚到北京,贾早勤就告诉他有这么个学生要来看他,是这个学生让把老师接来北京看病的。莫文魁从四十多年的记忆中把这个学生打捞出来,印象也越来越清晰,应该是教过他小学四五年级,他是语文课代表,算是得意门生。这几次饭局,莫文魁跟不同的听众重复讲他当年改名的故事,“四十年前刘心武有篇小说《班主任》火遍全中国,里头提到爱尔兰女作家伏尼契的小说《牛虻》,也成了当时文学青年的必读书。我喜欢得不行,正好班里最得意的学生,就是他,名字里有个‘萌芽’的‘萌’字,我就说你改成‘牛虻’的‘虻’吧!”

白虻笑说:“老师改的好是好,只是这么些年总有人读成‘忙’,我遇到一次纠正一次,累的慌!”莫文魁一脸严肃地说道:“这些别字先生,是把‘虻’字与‘氓’字搞混淆了,‘氓’字既可以读‘忙’也可以读‘萌’,而‘虻’字从来只有一个读音的!”白虻连连点头,感慨道:“老师还是这么严谨认真,您的言传身教学生受益终生!”众人纷纷举杯附和:“严师出高徒!严师出高徒!”

住院前一天,师生俩聊得兴起,白虻说:“老师您今晚住我那儿去吧,离医院就一站地。”

这是一个老旧小区,一室一厅,除了一张床几乎没什么家具。白虻说这是他在北京安的第一个家,现在不怎么住人,平日就是堆点杂物什么的。

一幅楷书条幅斜挂在客厅墙上,纸面发黄,落满灰尘,松松垮垮像一件耷拉着的破棉袄,棉袄里却探出一张少年生动的脸——上面写着“男儿当有凌云志,岂可庸碌度平生”,落款“白虻丁卯年冬日书于京华”。莫文魁端详良久,问白虻现在还练字吗?白虻说:“大学刚毕业那会儿还写写,快三十年没摸毛笔了。不过老师当年送我的这句话却是始终不忘的,挂在墙上,更记在心里。”

莫文魁点头,欣慰的表情一点点漾开来:“没点凌云志,莫各庄的穷小子能进北京做官么?”白虻一笑:“在北京一个处级干部算什么官!”莫文魁又严肃起来:“不管多大的官也要保持本色,不能忘了小时候是怎么穷过来的!”白虻叹道:“忘不了啊!太穷了!”

“四十年前我也是一小伙儿,心比天高。换现在,我不会送你们这两句话。”莫文魁突然转了话锋,“活了一辈子,到了却在想:什么叫庸碌?什么叫不庸碌?我一辈子没离开过莫各庄,够平庸的吧!可我喜欢教书,看着一茬接一茬的孩子长大成人,觉着很幸福。随遇而安,没什么不好!”

“老师,这正是我想说的!”白虻激动得直擂床板,床单上的山茶印花仿佛也要跳将起来,“生活在大都市的人,每天都焦虑,焦虑房子,焦虑孩子,归根结底焦虑票子!幸福指数远远比不上莫各庄!”

莫文魁笑说:“过些年你退休了也回莫各庄吧,跟我一样每天在莫如湖边散散步,回家读读书练练字,怡然自得,不亦快哉!”

白虻若有所思,像在喃喃自语:“走出了莫各庄,怕是再也回不去啦!”

俩人一直聊到十点多,白虻伺候莫文魁睡下后才离开。第二天天刚亮,白虻带着早点赶过来,陪莫文魁吃完,收拾停当,一路溜达到医院。贾早勤早已等在那里,住院手续已经办妥了。

吴可达说,“戏”这个东西,应该在人类开始直立行走的时候就有了,因为表演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根本属性之一。马戏团的动物只是展示自己的本能,那不叫表演。真正意义上的表演,是有意识地把自己的本来面目藏起来,表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形象,这种本事,只有人类才有。换句话说,人类从被称作人类的第一天起,就具备了表演的天性,“戏”也就产生了。

莫涵萱觉得好深奥,不知该怎么接腔,盯着那张络腮胡环绕着的正一开一合的嘴,问道:“《戏梦三生》的角色总共有一百多个吧?”

吴可达没有理会,继续阐述他的哲学般思考:人人都在表演,但并非人人都意识到这一点。只有以此为职业的人,只有在“戏”的场景里,才宣称是在表演。那么,在古时候,演员的职业还没有成型,“戏”的形式也没有独立,混沌状态下怎么区分生活与演戏?所以,《戏梦三生》的创意简直太绝了!《戏梦三生》不火,天理难容!

吴可达越激动,莫涵萱反而越沮丧。《戏梦三生》讲的是春秋时期中国最早的演员(算是演员职业的雏形吧)优施的故事,他既受晋献公恩宠,又与晋献公夫人骊姬私通,卷入公子申生、重耳、夷吾、奚齐之间的废立之争,宫斗权谋,生死穿越。莫涵萱那天试镜,演的是骊姬身边的一个侍女,说得最多的一句台词:“是,夫人!”

莫涵萱往吴可达身上贴了贴,说:“吴哥,我的戏份还能再加一点吗?”

“不少啊!有骊姬的时候就有你!”

“可到第10集就被处死了……”莫涵萱扭了扭身子,伸手去摸吴可达上下滑动的喉结,柔声道:“吴哥——”

“知足吧,妹妹!”吴可达挡开莫涵萱的手,有些不耐烦,“给你争来这个角色不容易啦!你知道我有多少关系需要摆平吗?你知道剧组的资金压力有多大吗?” 吴可达干脆坐起来,一五一十地掰给莫涵萱听,“得用明星吧?男女一号每人每集80万,还没怎么着小一个亿就切出去了!还有,审查的爷不敢得罪吧?电视台不敢得罪吧?做收视率的不敢得罪吧?哪一尊菩萨不得供好喽!”

莫涵萱不做声,人可不就是这样,没得演的时候盼角色,有了角色又盼多演点儿。

“除非,”吴可达顿了顿,说,“除非你能拉来投资。”接着又爆了一句粗口,“妈的,拍晋国的事,还没拉到一个山西的金主,那么多煤老板!”

莫涵萱心说,老娘要是能拉到金主,还跟你在这儿扯。当然,吴可达还是蛮帅气的,不算太亏。

“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吴可达欠身从床头摸出烟来,点上一根,悠悠地吐着圈。莫涵萱侧耳听着,看烟圈从小到大,从浓到淡,最后飘散在天花板上。

“上次你爸饭局最后来的那位!”

莫强的螃蟹并没有显著打开局面。贾早勤心不在焉地劝他不要着急,说丢坨泥巴就留了个墩儿,每次送出去的礼盒都是在扩大知名度,这些被送的可不是一般人,说不定哪天生意哗哗就来了。莫强想想也没别的招。

贾早勤的心思全部在莫文魁身上,隔三差五就带着某个煤矿电厂的老板来看望他,说是他学生的朋友,礼物也不重,一篮水果或一盒补品什么的。见莫文魁就能见到白虻,顺便在附近餐馆吃个饭,桌上聊聊煤电联营、脱硫改造之类的话题,就算认识了。

想认识白虻的人太多了!贾早勤在圈里混久了才知道,白虻所在的处室,负责制定产业政策、审批工程项目,数亿元的项目能不能上马,数亿元的工程由谁来做,全凭他一支笔。而白虻偏偏又是不爱社交的人,一般的饭局根本不参加。因为来自同一个县,贾早勤与白虻也算认识,但仅此而已,饭局同样是请不来的,就算搬动家乡再大的官,白虻也是婉言谢绝。贾早勤没少费脑筋,直到有一天,一个偶然场合白虻无意谈到他这辈子最感恩的是小学语文老师莫文魁。

在混娱乐圈的看来,白虻这种人是最乏味无趣的。所以当吴可达提到他时,莫涵萱扑哧就乐了:“就是骑自行车赶饭局的那个?车胎还扎了!”莫涵萱说那天饭桌上她礼节性地去找白虻要电话,他留了个固定电话,要加微信,他说从来不用那玩意儿!这年头连微信都不用的人,不是恐龙怪物么?他能有什么作用!

吴可达深沉地说:“你还年轻你不懂,在中国,权力可以让乏味变得生动,让无聊变得有趣,让一发牵动全身,让四两拨动千斤。我也是接触了几位山西煤老板才知道,那个人手中的权力太大了!”

莫涵萱当然信吴哥,问:“那我怎么做?”

吴可达从车后备箱拿出“莫如湖生态蟹”礼盒,递给莫涵萱:“这个还给你!”

“别啊,吴哥!”莫涵萱连连摆手。虽然第10集就被处死了,但如果礼盒退回来的话,怕是连第1集都进不去了。虽然台词只有一句“是,夫人”,但如果吴哥不收这个礼盒,怕是连正脸都没有了。

“你别误会!”吴可达友好地捏了捏莫涵萱的耳垂,“你给我的我已经收下了,现在是我请你帮忙,用它去撬开那个手中握有权力的人!”接着又笑笑说,“还别说你爸这创意真不错!菊黄蟹肥时节,拎着一点都不扎眼。”

从有用的人身上捕捉有用的细节和信息,是贾早勤的天赋异禀。当白虻随口说出这个周末机关党支部要组织活动给贫困山区送棉被并集体在外野餐的时候,贾早勤说,你就带“莫如湖生态蟹”吧,也帮家乡做做宣传,我让跟莫老师一起来的那个养殖户再给你捎一盒。转身给莫强打电话,告诉他白处长一直关心他的螃蟹进京事宜,现在正好有个机会推介。莫强说他在郊区他让女儿给白处长送过去,一盒够吗?贾早勤说一盒就够,等推广开了你就准备好整车整车往北京运吧! 莫强转身给莫涵萱打电话让她找贾早勤要白处长的手机号给他送礼盒过去,莫涵萱还嘀咕:吴可达这么快就跟老爸说了?

莫涵萱亲自把“莫如湖生态蟹”礼盒交到白虻手里,笑盈盈地说:“白叔叔,我这个小老乡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哦!”说罢定定地看着白虻的眼睛。

白虻只是觉得这个女孩扑闪扑闪的眼神有点奇怪,却并没有读懂她的真正含义。

周末,白虻所在的机关党支部一行10人去山村送完棉被返回,在一处河滩上铺开地垫,摆满各自带来的火腿、炸鱼、鹌鹑蛋,点着柴火,支起蒸锅,大呼小叫要尝尝白处长家乡的螃蟹。印制精美的礼盒打开,用冰箱保鲜膜包裹着的二十沓人民币,方方正正,突兀地立在那里,像冰山崩裂的碎块。全场寂静无声,只有呼呼作响的火舌吐出灼人的烈焰。

很久以后,莫强与贾早勤探讨,一个礼盒弄错了,应该能解释清楚的呀,何况看到的仅限于机关同事。贾早勤摇摇头,说,在同一个世界里,有些人希望被关注,比如娱乐明星;有些人却害怕被关注,比如政府官员。为什么官员大多谨言慎行,从来不会出格?为什么许多官员不管真假都特别怕被举报,尤其害怕捅到网上?就是不愿意被别人特别注意到,巴不得裹上一层厚厚的壳才好。一旦在衮衮诸公中有了特殊标记而被组织盯上,就等于保护壳有了裂纹,就等于多米诺倒下了第一块骨牌,后边的结果有可能一发不可收拾了。

贾早勤还说,幸亏他对白虻的投资才刚刚开始还没到收获阶段,否则他也没那么容易摘清自己了。

当然这些对话是在贾早勤结束协助调查、回归正常生活之后的事了,而在当时,莫强怎么也打不通贾早勤的手机。同时,吴可达得知莫涵萱的礼盒顺利送出后,也信心满满地让莫涵萱进一步联系白虻,比如一起吃个饭、唱个歌、泡个温泉,或者一起逛个书店、看个画展、听个音乐会,但是白虻的手机再也没有打通过,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白虻和贾早勤没了下落,莫文魁的住院费就断档了。莫强只好掏钱结了尾款,办了出院手续。一跌入北京的雾霾里,莫文魁喘得比以前更厉害了。莫强带着莫文魁逃也似地回到了莫各庄。

后来的事情,莫各庄的朋友圈里是和世人一样通过报纸、电视、网络知道的。白虻因严重违纪接受组织调查,调查人员在他的一处住宅里起获了上亿元现金,紧急调用的点钞机因超负荷工作当场烧坏了四台。电视台播放了现场画面,莫文魁看到了熟悉的房间,一幅楷书条幅松垮地斜挂在墙上,一张床的床板被掀起,印着山茶花的床单瘫软地趴在地上,再也没了生气。床底、墙角、门后,纸箱、编织袋、拉杆箱,打开来全是成捆成捆的纸币。猛然间,莫文魁感觉身体的某些地方急剧升温,臀部、后背、大腿、小腿、脚板心、后脑勺,凡是接触过床板的部位,都像火烧一样滚烫滚烫。莫文魁又开始喘了,破风扇越转越急促,气越来越短,仿佛一堵墙生生地压了下来。

莫强却出现了幻听,耳朵里满是哒哒哒哒的声音。晚上做梦,他梦见乌泱乌泱的螃蟹,遍布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篾席上,四处狂奔,慌不择路,不知目标,没有方向,却唯恐抢不到什么似的,拼命左冲右撞,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莫文魁用最后一点力气告诉莫强,莫如湖的传说并非那么诗意,压根儿就没有苏东坡什么事。 “莫如湖”其实是“没鱼湖”,源自莫各庄的先人们在湖里从来没有捞到过鱼,只不过方言里“没鱼”与“莫如”同音,于是就用一个美妙的故事来麻痹自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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